圣心劫






罗英忙还礼扶他起来,低声道:“道长且勿尽说客气话,毒水真经之事,武林风传极广,道长应该慎密哄声,快些赶回武当,免得途中又生变故……”

天玄道长悚然一惊,站起身来,深深一礼,道:“既然如此,贫道恭遵少侠警语,就此拜别,成全大恩,必当后报。”

说罢,小心翼翼揣好水瓶,旋身迈步如飞而去。

罗英好像做了一件最称心的事,长嘘一声,如释重负,转过头来,却见场中数十双眼睛,全都瞬也不瞬注视着他,刚才的喧腾和纷乱,已经寂然不闻了。

他感到有些轻微的心惊,讪讪举步正想离开,突见大牛和一个绸衫皮帽老人,笑嘻嘻直迎过来。

老人一把握住他的肩头,瞪着眼问:“小哥儿,你是罗英?你就是罗玑的儿子?”

罗英迷惘点头道:“是的,老前辈你……”

老人仰天哈哈大笑两声,道:“你不认识我,总该听你奶奶提起一个人,那人喜欢穿什么?戴什么?”

罗英恍然叫道:“啊!你是伍老爷子——”

伍子英畅声大笑,道:“不错,不错,你虽然没见过伍老爷子,你奶奶却肯定记得,那时候她还脸嫩得很,伍老爷子一句玩笑话,要叫她脸红好半天哩!”

说着,忽然笑容一敛,压低了声音问:“孩子,你两位奶奶和秦爷爷怎不见来?”

罗英道:“他们本来赶来此地,不想在天水附近,却发现——”

他眼角一瞟尹婆婆和六大门派掌门人,话声立止,似有不便直言的意思。

伍子英道:“发现什么,你只管说,别把那些家伙当作一回事。”

尹婆婆等脸上都一阵红,但谁也没有开口答腔。

罗英顿了顿,方才激动地说道:“他们在途中,无意间发现我爹爹……”

伍子英骇然跳起失声道:“什么?你爹爹?你是说罗玑?”

这一叫嚷,尹婆婆等莫不所得神色大变,彼此互望一眼,连忙倾神静听罗英如何说下去。

罗英点点头,道:“是的,咱们在天水附近匆匆—瞥,见海天四丑簇拥着一辆篷车,向北疾行,一阵风过,吹起车帘,奶奶望见车上坐着一个人,很像是爹爹的模样……”

伍子英变色道:“这真是怪事,你爹怎会跟海天四丑走在一起?”

罗英继续道:“奶奶也这样怀疑,因此由秦爷爷和凌奶奶陪同,掇着那篷车向北追去,是以不能赶来。”

伍子英沉吟道:“此事定有蹊跷,假如你爹落在海天四丑手里,少不得又是不场血战,走!快带我追去看看究竟!”

罗英躬身应了,向穷家帮众拱手致谢作别,道:“多承各位仗义援手,在下永志此情,容图后报。”

金驼子道:“少侠涉险寻父,倘有需用咱们的地方,穷家帮随时愿为少侠薄效微劳。”

罗英含泪道谢,和江瑶陪同伍子英祖孙,分乘二骑,扬鞭离去。

尹婆婆扫了众人一眼,冷哼道:“罗玑竟然跟海天四丑结伴同行,这是他儿子亲口说出来的,总该不会假了吧!”白羽真人接口道:“据贫道看,这位罗英少侠行事心地,颇有祖风,今日若非他邀约穷家帮人助拳,我等劫难恐不止此,尹施主万不能再以成见加诸罗家了。”

柳长青道:“道长之言极是,依柳某之见,明尘大师等既然发现罗玑踪迹,咱们何不也随后赶去,假如罗玑果然和四丑伉涩一气,事证俱在,明尘大师必有公论,否则,因此澄清从前误会,我等亦可藉此向桃花岛略伸歉疚之诚……”

众人一听,尽皆赞同,各留下本让弟子处理掩埋残尸,六派掌门人联袂向北飞赶而去。

凄月惨淡,夜风萧索。

战后的旷场上,人踪尽散,只剩下三五个疏落影子,埋头掘土,安葬那遍地残尸……

这时候,一棵大树阴影下,一先一后掠起两条人影,轻飘飘落在十余丈外。

前面一个粗哑的声音道:“喏!地图还给你,人都散了,你也该去干你自己的正事了。”

后面娇脆的声音道:“老前辈,你呢?”

粗哑的声音道:“你别管我,现在罗玑既已现了踪迹,祁连山只怕立刻有一场腥风血雨,也许不久咱们又在那儿碰面了,不过……”他轻声笑笑:“这次恐怕没有白吃好运啦……”

语声,人影,渐去渐远——

第三十六章 人虫之战

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

渡过黄河,越往西行,也就越钻进了弥天风砂中。

塞外荒凉,更不复有关中陇西草原风光的青葱之意,燕玉苓一骑西行,马蹄渐渐踏上松脆的砂地,渴饮冰泉,暮宿荒店,委实苦不堪言。

她不畏苦,却觉得心里有满腔剪不断,理还乱的愁丝。

那是一缕缕看不见的思绪,紧紧束缚着她的心,虽然看不见,却使人很明显地感觉到有它存在。

“它”,是什么?是一张蜡黄而憔悴的面庞,一个几乎可以做她父亲的中年男人——她的“张伯伯”。

“张伯伯”把她带到幕阜山,除了传她武功,总共难得见上十次八次面,可是,留在她心底的影子,竟那么清晰而深刻。

她很奇怪,一个练武的人,尤其像“张伯伯”那样身负绝世武学的高人,脸色怎会像害了大病似的,蜡黄而带有几分憔悴,但在“驭气御剑”的时候,脱手一掷,又远达数丈,如果不是内功练到炉火纯青境界,怎能轻易办得到?

她更奇怪,“张伯伯”和桃花岛罗家有什么关系?他处心积虑,授她武功,要她潜往祁连山卧底,拯救罗玑,原因何在?

当然,她还有许许多多想不出理由的疑问,譬如他为什么不肯告诉自己的名字?以及那祁连山囚禁罗玑的人是谁……

但这些疑问,她并不想立刻去求得解答,她只是担心“张伯伯”蜡黄的脸色和憔悴忧郁的神情——这就是那看不见的愁丝。

一路行,一路想,绕在脑海中的,全是“张伯伯”蜡黄的脸色,憔悴的神情。他有什么暗疾?他有什么隐忧?他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燕玉苓苦思不解,越是猜想不透,越对“张伯伯”生出无限关切和同情。

她想:他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心事,否则,以他英壮之年和一身玄功,大可轻而易举在武林中扬名立万,又何至困守在幕阜山茅屋中?

她又想:他既然如此寄托重任于我,这世上只怕仅我一个人知道他孤独寂寞和一颗济人危困的善心,一个中年男子,尚在孤独寂寞中徘徊,除了我,谁会想到去安慰他,关切他呢?

燕玉苓只不过十五六岁天真未鉴的少女,但女人天生的母性,却在她心中滋长,是以在她心里想起来,“张伯伯”倒变成可怜无依的小孩子,使她自然而然生出一种温柔慈爱的母性。

正因如此,跋涉千里,横渡黄河,餐风宿露,才不以为苦,反觉精神抖擞,振辔疾行。

这一天抵达祁连山下一处小村。

燕玉苓策马踏进村里便感觉这个村子十分特别,村中不但街道整洁宽敞,更有七八栋精致竹楼酒店。客店,各色生意,一应俱全,假如不是房舍较少,就是与任何大镇相比,也毫无逊色。

而且更有一桩奇怪之处,那就是全村未见妇女,满街都是壮年男子,甚至连才弱小孩子也未见一个。

燕玉苓一骑入村,立刻引起村中一阵轻微骚乱,也许是太久未见这么年轻俊美的少女,村中男人,几乎都从屋里跑出来,贪婪地向她盯望几眼。

燕玉苓从小在江湖中流浪,见识阅历都很丰富,眼角一扫,已看出这村子必非平常山庄村落,心里暗暗警惕,从容放辔徐行,来到一家酒楼前下马。

这酒楼全系青竹造成,整栋房子一片碧绿,在河西荒原之中,显得极为醒目,而且与祁连山巅皑皑积雪遥遥相映,令人未进屋中,已生出清凉之意来。

一个壮汉疾步上前,接过燕玉苓的马缰,含笑道:“燕姑娘,请楼上雅坐!”

燕玉苓猛然一惊,道:“你怎识得我姓氏?”

那壮汉笑道:“杨大侠早有吩咐下来,知道姑娘一二日就到,小的恭候许久了。”

燕玉苓又是一惊,道:“杨大侠?”

壮汉道:“是的,黄衫银剑杨洛杨大侠,姑娘上楼一见就知道了。”

燕玉苓暗暗惊讶,却不便再问,含糊应了一声,莲步姗姗,拾级登楼。

她一面全神戒备,一面咀嚼那“黄衫银剑杨洛”六个字,搜遍肚肠,始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名字?心想道:莫非又跟崆峒山的事一样,被人家误认作自己人了?

继而又摇头付道:不!不会!姓燕的并不多,他能一口道出我的姓氏,又自报姓名,更知道我这一两天之内必到,如果认错了人,哪有这般巧合?

思忖间登上楼口,探首一望,楼上已熙熙攘攘坐着七八个人,其中果然有个身着黄衣,二十五六岁英爽少年,正在席间高谈阔论,谈笑风生。

那黄衣少年一见燕玉苓,连忙迎站起来,含笑招呼道:“燕姑娘,快请这边座,在下算算今天也该到了,果然没有失望。”

燕玉苓但见那人剑眉朗目,神采飞扬,肩上斜插一柄古渍斑斓的长剑,十分英俊潇洒,但却面目陌生,从未见过。

她正想开口,那黄衫少年已笑着迎上前来,有意无意挡住楼口,左手扬举迎客,右手却轻轻一抖露出一幅有字的白绸,笑道:“路上辛苦了?”

燕玉苓扫目见那白绸上,赫然写着“请假作相识”五个墨字,心头一惊,慌忙忍住满腹疑云,也含笑点头道:“还好,没有什么……”

黄衫少年微微一笑,暗地飞过来一个眼色,迅速将白绸收起,转身肃客,道:“燕姑娘请过来,在下为你引见几个高人。”

他将燕玉苓让到桌前,从一个满头红发的老人开始,顺序引见道:“这一位是藏边绝世高人,元婴教主楼望东楼老前辈。”

红发老人呵呵大笑,对燕玉苓傲然点头。

黄衫少年又指着另一位满脸病容的白发老人道:“这一位乃是武林一代怪杰,太白神叟叶三合叶老前辈。”

叶三合双目微睁,宛如冷电暴射,仅仅向燕玉苓皮笑肉不笑的牵牵嘴唇,算是打了招呼。

燕玉苓微微一惊,那黄衫少年又指着三位青衣大汉道:“这三位是鼎鼎大名的滇池三杰,姚氏昆仲。”

姚氏兄弟倒很客气,一齐起身抱拳为礼,燕玉苓连忙捡袄不迭。

最后一个三十岁左右。削面无须目射黄光,身穿雪白劲装的男子满面堆笑,自己介绍道:

“兄弟姓侯,只因喜着白色衣衫,江浙中朋友抬爱,戏赠绰号‘粉蝶侯弭’燕姑娘多指教。”

燕玉苓含混招呼了一声,只觉这粉蝶侯弭笑声带锐,目光十分可厌,色迷迷好像恨不得一口唾沫把她咽下肚子似的,分明不是正派人物,是以心中颇感厌恶。

黄衫少年又笑着替她介绍道:“这位燕姑娘,出身米仓三手鬼母王蝉门下,姊妹二人,人称米仓双燕,乃黑道中后起之秀,在下幸于洞庭巧遇,好不容易才将她请了来,同心共助山庄,开创武林霸业。”

众人一听,脸上都露出欣喜之色,元婴教主接口道:“原来燕姑娘是三手鬼母门下,说起来更不是外人了。”

粉蝶侯弭尖声笑道:“正是,正是,兄弟久闻三手鬼母大娘收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徒弟,只恨无缘相识,想不到竟在这里见到了!果真名不虚……”

滇池三杰老二姚健月想了一下,道:“闻得燕姑娘令师已经仙逝,这话可真么?”

黄衫少年不待燕玉苓开口,抢着道:“怎么不真,燕姑娘因此与穷家帮结下深仇,姊妹离散,玉芝姑娘至今生死不明,正因王老前辈而起。”

粉蝶侯弭忙道:“燕姑娘只管放宽心,穷家帮几个叫化子算什么,等山庄雄图得成之后,兄弟不才定助你们姊妹报此大仇,好好把穷家帮捉几个来消遣着玩。”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都以燕玉苓作为谈论中心,其中犹以滇池三杰和粉蝶侯弭因为全是壮年男子,表现得格外热心关切。

但大家谈了许多话,燕玉苓却一句也没有回答过,所有问题,都由神秘莫测的黄衫银剑杨洛抢着替她回答了。

这真是一件最奇怪的聚会了,燕玉苓糊里糊涂作了座上客,她和那位黄衫银剑素不相识,但谈起她的身世来历,杨洛竟滔滔不绝,如数家珍,除了他和燕玉苓在洞庭相遇,邀她同来祁连山这一点是虚假的之外,其余句句实情,说得半点不差。

燕玉苓不禁大感诧异,暗想自己独自前来祁连山卧底救人,只有“张伯伯”一个人知道,这位黄衫杨洛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叫自己“假作相识”?又为什么对她的来历,弄得那样清楚?

难道他也是“张伯伯”派来的卧底内线?怎又没听“张伯伯”交待过呢?

“张伯伯”给她地图,也教了她混入祁连山密道的方法和说词,可是,这一来却全部用不到了,黄衫银剑杨洛好象为她作了更好的安排。

她满腹疑云,又无从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