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香群 定风波·木兰






她…她不愿意困在东霖王宫?但是,但是…但是她却愿意困在我那小小的竹笼子,收敛羽翼。

怔怔的望着发怒的新帝…眼界突然模糊了。就算和眼前这个少年皇帝有旧情又怎么样?她最后愿意困守的地方是我的臂弯。

为什么我要愚蠢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她伤心远离我才知道她的心意?虚悬三宫六院哪…木兰。妳将会是烁古震今唯一一个独后,妳生下的任何子嗣都不再有妳最厌恶的帝王之争…妳…为什么不愿意?如果妳心里有过这个少年皇帝?

我爱你。他还记得她穿著一身嫩绿,娇羞的向他说的话,现在却轰然像是春雷一般。

「臣告退。」他茫茫的走出宫阙,新帝没有拦他。

走出紫微殿,他愣愣的望着一园春意盎然。寒冬已去,春回大地。他的春天…却悄悄的离开了他。

「额驸…」一个柔弱的女声唤住他,眨眨眼,回神过来,发现这个宫女有些面善。

「额驸。之前奴婢在公主府当过差。」她紧张的跪下。

「哦?」还有些愣愣的。

「公主曾经要奴婢烧掉…一件单衣。奴婢不敢违旨…却也不敢遵旨…」她掏出一块破旧的宫绢,上面有着已经变成黑褐色的血迹,「所以…烧掉了单衣,却先剪下这块…这块布。」

他瞪着这块布和血迹,「这是…这…」

宫女鼓起勇气,「这是,这是公主的初红。是跟额驸…」

剑麟脑门轰然一声。我为了…为了这种莫须有的罪状,无意恨她这些年?

「她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他喃喃着,「为什么?」

「奴婢大胆。」宫女膝行又拜,「额驸一再见疑公主,想公主是…是…」

「这么明显吗?」他紧紧纂住那块布,「连不相干的外人都看得出来?」那木兰呢?她岂不是心伤终日?

「为什么…既然她知道我这样龌龊,为什么还甘愿跟随我?」他大恸怒吼。

「女子…女子为了情郎…」宫女想起过往曾有的情爱,那遥远的岁月哪…「是什么都愿意受的。」她低头哭了起来。

直到他说出断情之话以前,她都是忍受的。

「我做了什么?苍天啊…我做了什么?」他再也忍受不了,仓皇逃出东霖皇宫。

***

星夜如斯,一如初履凰岛。木兰站在甲板上,抬头看着满天星辰。彼时剑麟怕她受寒,将她裹得只有一张脸露在披风外,抱着她,躺在小山冈的草地望着星辰。

春兰葳蕤,静静的夜里吐露芬芳。

凰岛岁月苦乐参半。但是能和剑麟靠得那么近,心里闷着的苦,也不算什么了。

现在天涯相远,亦是苦乐参半。只是苦…恐怕多一些。

所慰者,相离数千里,渐渐忘却他的不好,只记得他百般温柔娇宠。记得剑麟尚有一个温柔娴雅名满丽京的表妹。那样佳丽,才配他的娇宠。

我?她对着自己凄凉却骄傲的笑笑。我是遨游天际的凤凰,无法被拘在笼子里。这五湖四海才是我的天地…

虽然也眷恋过一个温暖的臂弯。

终是梦一场。她坐下来,继续翘首望月。

「有海盗!有海盗!」望楼声嘶力竭的大叫,「海盗!海盗!」

她悚然一惊,所有温柔遐想皆尽消失,她拔出弯刀,「备炮!瞄准!」

正要冲向炮台,突觉脑后声响,弯刀敏捷的扫过去,来人与她交手,越斗越惊,这蒙面人识得她的每招每式,百招过去,她居然落败?!

弯刀落地,她既疑竟无来援,又恐海盗劫船,正要射出暗器,已经被蒙面人点中穴道,一把抱在怀里。

太太可恨!「你…」正要开骂,却觉得这怀抱如此熟悉…

「唐剑麟!」她怒吼出声,「快放开我!」

拉下蒙面,他坚决的摇头,「此生别想让我再放开。」

「你我断发绝义,再无夫妻之情!」她拼命挣扎,「放开我!」

「谁说的?!」他索性撒赖,「当初妳是许我的!」他掏出怀里的纸包,「这是妳送到边关的头发,里头还混着我的,这辈子我们还是没完没了的…」

望着这束结着红绳的头发,木兰的眼前开始模糊…她甩甩头,「是你叫我不用回来的!我再也不回去!」趁着她怔忪的时候,剑麟已经溜索回船,这才将旗帜升了起来,星月里飘扬着凤凰。

「李松涛那土匪建议我打妳一顿屁股,然后抱着妳的腿求情。」他咕哝着,木兰气得打颤,「放开我!你这小人!」想是让钱大嘴和羽林卫共同摆了一道,她暴跳不已,「放我下来!唐剑麟,你不是有疑我和璇有染?我哪里不跟男子相处?段莫言、璇,还有随我去北鹰的李松涛…你要不要连钱大嘴也疑在里头?!放开我!」

「如果妳偷汉子,」他很凝重的说,「那我会好好检讨是不是让妳夜里不满意。」

木兰张大了嘴,一个耳光刮过去,「你是不是当海盗当太久了?!」她用力挣扎开来,就要跳海,剑麟连忙抱住她大腿,害她下巴磕了甲板,「呜…你…」气得照他的头一阵乱打。

「妳打好了,尽量打。」剑麟忍着痛,「我舍不得打妳屁股,直接抱大腿求妳好了。娘子,求妳回来吧…」

「放开我!放开我!」她推了一掌排云手,剑麟跳起来回她一掌,「娘子,妳原谅我吧…」

李承序等一班羽林卫从来不曾看过木兰如此失控,不禁人人呆笑。钱大嘴脸都黑了,抹脖子使眼色的求他们赶紧把船开走。

船不开走,等监国想起来的时候,他的小命就跟着走了。

***

打了好几个时辰,木兰累得手臂都抬不起来,又怨又怒的瞪了羽林卫一眼,众人缩了缩脖子,当作没看到。

「娘子…」他小心的伺候着木兰的颜色,端了茶来。

「我不要喝!」她怒色又起,看他垂手低头,心下不忍,芳心紊乱成一片,她终于哭了起来,「剑麟哥哥…你怎么就这样看我被欺负…」

「我,我就是剑麟哥哥呀!」剑麟又忧又喜。

「你才不是!」木兰恨恨的瞪着他,「剑麟哥哥会这样欺负我吗?」她又继续哭,「剑麟哥哥…这个死皮赖脸的前夫欺负我…」

「不是前夫!」他有点不悦,又小心翼翼的,「又没有休书。」

「你要休书,我马上写给你!」木兰站起来,用力过猛,打了好几个时辰,觉得头昏目眩,又倒下来,剑麟慌着接住她,「木兰?木兰!妳有没有怎样?」

「放开我啦!」她心里怒气未消,「剑麟哥哥…呜呜…我无缘的丈夫欺侮我呀…」

「我不敢嘛…我再不敢了…」

李承序摇摇头,和羽林卫都离开现场。

他翘首望星,如此佳晴。守得云开,见月明。他微微的笑了起来。 

   


 染香群《定风波·木兰》 




后记


石中钰托着腮,春意正浓,嫩绿的杨柳轻轻的在风中飞扬。

她大大的伸了个懒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呵欠打到一半,姚大人刚好进来,她连忙把呵欠吞回去,「…姚大人。」

「石宰相!」他神情甚欢欣,「好兴致。公暇吟咏吗?您…」这倒叫他不知怎问候,轻咳一声,「您贵体愈可了吗?」

「承…」要说啥?「承您福」?莫言会跳半天高的,「承您挂心。」吁,这么多年宰相不是白当的。

两个人尴尬的对笑。姚大人笑着,心里有些后悔,怎不听自家夫人多叨叨。但是东霖数朝宰相什么疾病都有,除了…除了坐月子以外。这叫人怎问候呢?

石中钰脸上笑容秀雅,心里也叫苦。没想到我已经为相多年,历经战乱中兴…

还是得为了坐月子请假!

「公子可安好?」姚大人终于找到可以安心问候的话了!他悄悄的揩揩冷汗。

「好,托您的福。」石中钰笑颜逐开,「还感谢尊夫人荐的奶娘。」

气氛马上活络起来,「我…呃…休养的这段时间,让姚大人辛苦了。」

「好说好说。」姚大人轻叹,「若不是亲手经事,真没想到石宰相的工作如此繁重。」不禁佩服起来。他和文渊阁几个大学士加上中书令,忙得人仰马翻,还得效周公三吐哺,这娇弱的宰相倒是手挥目送,潇洒用兵哪。

又寒暄交代了几件事情,姚大人才告辞而去,快快活活的回去当他的御史大人。

「那个讨厌的书呆子御史走了?」莫言从窗户探出头来,就要跳进来。

「我说侍郎大人,」外人不在,她又恢复那种恶狠狠的样子,拿着笔,老大不耐烦,「咱们成亲那么久了,孩子都生了,你好不好别跳窗户好呗?」

「习惯!」他跳进来,一把搂住她,「亲个嘴儿!」马上偷香去。

偷香当然有代价的,一管毛笔马上打在头上,「坐好!百官看见了,成什么体统?」

「哎唷,妳打我…」他委屈的扁嘴,「人家看到好玩儿的事情,巴巴的来找妳,妳就赏我这么个爆栗?」

「什么事儿?哪儿小狗打架?」她沉重的探口气,拿下一本厚厚的奏折。

「比小狗打架好玩儿!」他笑嘻嘻的,「今秋大比,多了好些女举子来考试。」

啐!原来上街看姑娘来了。

「喂!我可没多看人家姑娘!」他伸手赌咒儿,「只是今年的举子,都流行在脸上画字儿。」

「啥?」她搁下奏折,瞪圆了眼睛。

「我也看得奇怪,怎么姑娘家都在脸上画字呢?后来听街坊说,那是印度墨,好些天才会褪的。而且越是多读书的女孩家越爱这套。最多的呢,是『罪』。再来呢,就是『雅』。再不然呢,也就是『典』。总之,笔画越多,越得女孩儿爱,现在人人脸上都有个字…」

她张大嘴巴,摸摸自己的颊,「她们…她们…她们吃饱撑着呀?!」

「谁让我美丽的宰相娘子,秀雅无俦盖丽京呢?」他笑嘻嘻的看着石中钰。

她越想满街自格脸上黥面的女子,不禁捧腹大笑,捶桌顿椅,「这…这比太阳穴贴狗皮膏药装柔弱还好笑…哈哈哈~」

女子爱美,天下皆如此。只是美丑的观念实在转瞬即变,令人眼花撩乱。

「这玩意儿丑死了,还有人学?」她笑嚷,「等等我回信儿给木兰的时候,一定要跟她说…」

「公主来信了?」莫言眼睛一亮,「她不是效法中土孟尝君,跑去解人急难吗?这会儿周游哪去了?」

「我也还没看,我哪知道?」两夫妻凑着头一起看着那封信。

「中钰:

东霖一切安好否?出海一别,又经年余,原本挂念今秋收成,闻西岛商人曰,丰年大熟,心下快慰。

吾与剑麟已离中土,现在傲来神州吴国。此地孀后独撑大局,群雄凌寡,甚不入吾眼。孀后奉吾等为上宾,吾等为吴国练兵拒敌,目前战功尚可。

困居东霖不知天下之大,航游四海方知过往坐井观天。

数日前伴白鲸齐航。宛如小岛,有五船之长。遨兮游哉,心胸为之宽阔。海天共色,鲸白如银,落霞赛金,悠然纵目,非往日案牍困守可寤寐思想…」

「真可恶,」看到这里,中钰握拳挥挥,「把东霖丢给我烦,他们夫妻去玩耍,还写信气我!」

「…身在蓬莱,而心系东霖。钰君书信曾言,璇弟气盛,欲拒北鹰,此事须从长计议!抚之安之,宁耐长城之成。贸易沟通,怀之以柔。宁默然汉化,不可以力敌之。夫战也,劳民伤财,大损国力,虽胜犹败。暴君取之,昏君取之,圣君深知不可取…」

「真啰唆,要她讲?」中钰嘀嘀咕咕的,「等她信来指示,东霖早变北鹰牧马地了!不过这封信倒可以堵一堵小皇帝!」

「…北鹰单于可安好?阏氏如何?每每提笔于阏氏,翘首期盼,总无来信,吾心甚念…」

「念死好了。」中钰不耐烦,「她会回信才有鬼!放心啦,单于哪舍得这么厉害的阏氏。」

「…海外遨游,竟遇两位皇妹。皆有家室。妹夫皆人中之龙。皇家姊妹情薄,虽感伤莫名,仍感欢欣。此生挂念已去,瞬觉心胸大畅…

原本今秋将返凰岛,然吾有不便,夫君日夜征战有功,吴后裂土分封。若非有娠之故,何须多此海外累赘?每见己腹鼓胀如球,不禁骇笑。俱吾离夫出走已多年,夫君至今畏惮,有孕更盛。每每方蹙眉,夫君甚股栗,百婉千回,令人啼笑皆非。

吾乃天下第一悍妻也,不怒自威,莫如此甚…」

「莫言莫言,」她高兴起来总是叠声唤他,「木兰有孕呢!她现在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