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香群 定风波·木兰
「…我能信任的人居然一只手都数不满。」她轻轻叹了一声。
木兰的手长年拉弓射箭,长了许多小茧。这样纤长有力的手,指腹还是温软的。轻轻推匀金创药,清凉混着刺痛,还有柔软温柔的触感,就像是想到木兰时的心情。
「有我没有?」他微笑。
她疲惫的一笑,挨着剑麟坐了下来,双肩垂下,这时候才觉得她的肩膀还是很纤细。
这纤细的双肩,担起一个家国的责任。他站起来,从背后蒙住木兰的眼睛,「歇一歇。」
这是好久以前就有的习惯。当木兰的同母兄长,圣德太子过世的时候,惯常男装的木兰掉不出眼泪,夜不成寐。之后两个立为东宫的皇子都离奇死亡,木兰以长公主的身分被立为东宫祓灾,告诉剑麟她不能睡。
「我的眼睛好痛。」那时她几岁?九岁?十岁?剑麟比她大五岁,打她七岁起就是她的侍读。轻轻的让她躺倒在自己膝上,蒙住她的眼睛。「歇一歇。」
他的掌心感觉到温热的眼泪,顺着指缝缓缓的流出来。
她的苦,他通通都知道。
圣德太子,为什么你要死得这么早?聪明睿智,宽和善于识人,生来就有王者之风。他宝爱木兰,视兄弟姊妹为骨肉至亲。在亲情淡泊的宫廷中,他像是个光辉灿烂又温暖洋溢的太阳,和温和内向的木兰像是日月对照。
你教木兰要兄友弟恭,你教木兰要以家国为己任,你让木兰随你读书,怕她学得不够,你还找了我来当她的侍读。木兰长大想当你左右手,你也溺爱着随她惯穿男装,让她习武。
你什么都替她开了个头,却在芳华正盛的双十年华过世,只留下一个沉重傲慢得无知自大的东霖皇家给她,让她一生都只能扛着这个枷锁。
你看见了她成了一代中兴名将吗?你看见她案牍劳形忧国忧民,却换来狼子野心的恶誉?你看见她尽心付出自己的亲情,兄弟姊妹无一感念吗?你看见她救东霖于危倾,目不交睫,换来的只是多次的毒杀和数不清的刺客?
这些你都看到了吗?
如果你看到了,圣德太子,你会不会懊悔当初教她太多,却又来不及看她长大?
木兰的呼吸匀净起来,想是睡着了。就像她小时候,松了松她的战甲,将她抱在怀里。木兰只是动了动,无比信赖的依在他胸膛继续熟睡。
即使她长得再高,再声威赫赫,还是他娇小的木兰公主哪。
他仰头,望着逐渐西沉的明月。
「这是我的小月亮。」圣德太子牵着刚满七岁的木兰走过来,「来,叫哥哥,这是皇兄的同学呢。」
「别折煞我了,」剑麟那时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太子殿下,这位是木兰公主?」
「是。老师接到任令了吧?」圣德太子俊逸的脸庞有着温暖的笑颜,「委屈你当我这小皇妹的侍读。木兰就交给你了。」
言犹在耳,不断的在他心里回旋。他拥紧木兰。
我不能帮妳把这家国重担卸下来…但是,我会在妳身边。生死与共。我答应过圣德太子,现在,我答应自己。
就算小皇帝来抢,我也不给。
***
「为什么又急着出京?」石中钰压低声音,「前天才打发了段莫言,妳就留在朝中多帮我几天会死?我还不到三十就长白头发了,妳也替我想一想!」
宴席之上,木兰冷淡温和的笑容没变,「放心,我记得御医有乌须药,染头发也成。海寇骚扰的太厉害了,我得去察看军船打造的进度。」
「派妳的侍读去不成?」石中钰简直是哀求了,「一定妳也得跟着去?」
「说到船图海战,恐怕是少数能赢过剑麟的。」她微微笑,「专心点喝饯别酒。石宰相。」
一听饯别,石中钰觉得心头有点刺刺的,「传言是真是假?听说皇上对妳有疑,上回太后赐宴趁着发作黄内侍,借机发作妳。以前不把皇上当一回事的人全跑来巴结死了…妳…」
「不是这样的。」她淡然的面容空白了一下,「…总之,妳赶紧找到那个文武全才的闺秀就是。平民百姓也无所谓…」
「爱卿。」新帝开口,少年的嗓音还没完全变声,太后原是江南第一美女,新帝也继承了母亲绝大部份的美貌,英姿秀朗,宛如人中龙凤。这几年抽身长高,更显得玉树临风,「木兰爱卿,此去数月,为海寇扰民,爱卿如此日夜劳惮,朕敬爱卿一杯。祝战船早日完工,肃清贼寇!」
木兰躬身谢恩,饮了酒。
石中钰看看木兰平静下的惶恐,又看看少年皇帝眼中的渴慕,她心下恍然,多年为官的面具今天派上用场,终是眼观鼻鼻观心,没露出一点马脚。
看皇上敬了酒,底下的大臣倒是悚然以惊。原想皇上想当真皇帝,非一脚踹开这个碍事的监国不可,没想到依旧恩宠有加,皇恩恐怕还更隆,想想这些时日对监国的种种怠慢,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马上争先恐后的敬酒,满口的阿谀奉承。
看着这些大官的丑态,石中钰轻咳一声,「启禀皇上,吉时已至。」带领众大臣,「恭祝凰翼将军武运昌隆!」
皇上硬不听左右内侍的劝戒,送木兰到皇城外。
这下毁了。石中钰还是一派温文儒雅,与大臣周旋,心里却不断尖叫。万一皇上要立木兰为后怎么办?!虽然堂兄妹不可成亲,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圣帝就娶过自己堂妹!
若是木兰乖乖当皇后去,事情也算了了。一来,她哪是乖乖坐在皇宫里等人家害死的角色?闷也闷死她,到时候难道让皇后带兵出去打土匪?二来,那个剑麟哪…
这些年相处,大家都心照不宣,谁也没说出口。她也很知道这两个家伙是怎么了,只是木兰现在只会东霖东霖的心心念念,什么也没力气想。剑麟那个死闷葫芦,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好吧,若是木兰不愿立后呢?皇上来问她意见的时候呢?
我早晚会被那个女人玩死…她咽了一口口水,还堆了一脸真诚的假笑对着朝中众大臣,心底叫苦不已。
***
这么匆匆出京,是为了什么?
她回望越来越遥远的丽京,她承认,的确松了一口气。新帝每回见面,暗示就越明显,今天在宴席上,还喊她「爱卿」。
那个孤独的小男孩长大了,本来应该觉得高兴…但是长大起来的少年皇帝却爱上她,这不是好消息。
答应他和拒绝他都是两难。答应的话,违背自己心意,却不知道新帝会怎么想。拒绝呢?若他重色轻社稷,会使出什么手段来?这孩子心思细密,进宫多年渐渐变得深沉善计谋,她不敢深想。
「妳一直在叹气。」剑麟和她并辔而行,「因为皇上?」
「不要说了,我不想听。」她闷闷的策马,希望狂奔能够让心情好一点。
不过她的心情一直到造船坞才真的好起来。看着宏伟的战船,与船工讨论船体结构,她很满意招来的这批西岛船工,的确是第一流的好手。
「公主殿下,」西岛船工展笑颜,对于她精密的计算和暸若指掌的船身结构佩服不已,「幸好您哪,是东霖的贵人。要不然我们这些船工哪有饭可吃?」
「师父客气了。」木兰欠欠身,「流寇扰得太凶,我们正等这批战船肃清呢!来人,打赏师父们喝酒。还请师父们多费心。」
出得船坞,奉令只能守在门口的羽林卫紧张的围过来,李承序小声的劝着,「将军,他们毕竟是外国人,您不可单身与之相处…」
「胡说!」木兰轻斥他,「这些都是值得尊重的造船师父,你们怎可这样说?外国人不是人?只要人品端正,有一技之长,都值得我们尊敬。本宫不要再听到这种言语!」
剑麟迎上来,「事实上,妳并不恨西岛,也不恨西极?」他微微笑,这些年担心木兰满腔仇恨,今天算是松了一口气。
「我恨杀死我父母兄弟姊妹的人,却不恨这人的亲戚朋友。战争就是这么残酷,」她看看自己的手,「我这手也沾了不少人的血腥。有赤罕人、西极人、也有西岛人,每个都是有血有泪,有父母兄弟的。若全要找我报仇,恐怕有一千个身子都不够还。」
她无奈的笑笑。
我不希望战争,不希望有任何人失去亲人,但我也不想挑起战争,让更多人骨肉离散,天人永隔。
她想到刚光复了丽京的时候,满街满地的尸首,和翻找着尸首嚎哭的寡妇和稚儿。
「如果只能以战止战,我会的。」她的笑有点苦涩,「反正我沾的血腥够多了。」
「我也沾了不少。」
她摇摇头,「你会沾那些血,都是我的关系。这些罪孽应该由我承担。」
「妳不用什么都一肩挑起。」
我不挑起,谁会帮我挑起来?谁又该帮我挑起来?她苦涩的笑笑。「你们已经帮我很多了。」她真诚的说,「阿钰,段莫言,羽林卫,还有你。如果不是你们,我什么也做不到。」
很想象小时候那样揉揉她的头发,但是,她已经长大了,是公主了。想到皇上亲昵到令人生厌的那声「爱卿」,他的心情沉重的宛如天边低垂的云霭,刮着暴风。
染香群《定风波·木兰》
第三章
木兰,醒醒。
这温厚的声音隐含着焦急,听起来这么熟悉,又有点陌生。似梦非梦间,她拧紧秀眉,心头的不祥阵阵侵袭。
这是谁?这是谁?身体沉重不能动弹,焦急的声音不断呼唤。
木兰,醒醒!
是皇兄?
她勉强睁开眼睛,险恶的银光一闪,奋力滚下床,刀刃砍进被窝,锋利直抵床板。
晃晃昏晕的头,眼前的一切皆有双影,背着光,身量竟与剑麟相似。
怎么?她心口都凉了,终于连剑麟都拔刀向我?那身东霖军服似乎嘲笑着她,亮晃晃的刀刃疾风似的劈过来…
「公主!快走!」剑麟架住刀,发丝散乱,显见恶战过一番了…烟雾茫茫,火光闪闪,意识仍不清楚的木兰只看得到穿著羽林卫军服的士兵互相交战,她迅速拔起怀里的匕首,往手背插落,痛楚瞬间清醒了她的神智,顺手结果了意图不利的刺客。
隐隐的香气漂荡,我中了迷香?她脚步不稳的和剑麟冲出帐外,发现战船火光冲天,不觉心头狂怒骤起。
「剑麟,发生什么事情?」她强自按耐震怒。被夜风一吹,本不甚厉害的迷香被吹散,她也清醒许多。
「敌人着东霖军服劫营烧船。」如此慌乱,他仍镇定,只是看到木兰负伤,也不禁有些动摇,「公主!」
「我自己伤的。号角呢?号角在哪里?」木兰扑向愣在一边的传号兵,抢下他的号角,呜嘟嘟的吹起四短一长。
「我气不足,剑麟!快吹集合令!敌我不分,这样会被个个击破的!一起冲杀到校练场!」
一面吹着集合令,木兰挥刀掩护他。女子向来用剑居多,取其灵便。木兰却独爱弯刀,取其攻击神速。只见听令的羽林卫军渐渐围拢,夜被劫营的慌乱已去,「以号为令,衔枚出击!」她的喝令经由羽林卫声声相传,到最后居然像是天边打了隆隆的响雷。
来袭者料想不到羽林卫有特殊的号角传令,一下子慌了手脚。原想不过数十羽林卫,百余人劫营,加上迷香助力,尽烧军船之余,顺便杀了监国,除去这个碍眼的角色,却没想到羽林卫惯常刀林剑雨的战役,反过头来被杀个大败狼狈而逃。
木兰心急军船,「唐校尉,传令灭火!」她身先士卒的跳上燃烧的军船,「李队长严防二度劫营!」
却不料在火光熊熊的船上遇到了埋伏。木兰不慌不乱,奋力戮敌,杀了数人后,正追着看来似是首脑的蒙面人,她堵住后路,羽林尉渐成包围之势,想要擒此活口。却从羽林尉的方向射出冷箭,射死了蒙面人,「慢着~」木兰大急,没想到蒙面人已死,又有数枝冷箭瞄向她,应变虽快,仍在肩胛中了一箭。
这几枝冷箭让羽林卫乱成一团,木兰负伤,仍咬牙跃下军船,眼前人影晃动,她突然疑心大起,不知道这群貌似忠良的羽林卫里,到底那个是放冷箭的敌人。
抑或,全部都是?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个价钱,只是出不出得起。
因为剧痛,也因为恐惧,她簌簌的发抖起来。
「公主…」军医扶住她,「让属下看看您的伤…」
军医须发俱白的容颜,和颜太医的脸渐渐的重叠。卧病濒死,若不是剑麟偷偷拿药喂了金鱼,她恐怕早不明不白的「病」死了。
「走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