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浓,胭脂乱(出书版) 作者:尼罗(2014-01-01出版)





  小武死盯着她,一身的力气全运到了手臂上与眼睛里,“要生你就生!”
  茉喜现在是彻底发不出声音了,可还勉强坚持着做口型,要和小武有问有答:“没到日子呢……”
  小武的眼睛开始发红,白眼珠像是染了茉喜的血,“傻子!你不知道还有早产这一说吗?”
  茉喜的脑袋后仰到了极致,细白颈子弯折着露了喉咙,显出了薄薄皮肤下青紫的小血管,“不能……不能……”她依旧是只有口型,非得最亲近的人才能读懂她的言语,“我身体好,我没事……”
  小武知道她是没有知识的,所以不再和她废话。可他虽然平时手里总拿着本书,但书里也没有教过他怎么伺候女人生孩子。车厢内的血腥气味越来越浓了,茉喜偏又不哼不叫,是老老实实沉甸甸的一块肉,脑袋随着汽车的颠簸一晃一晃,垂下去的胳膊与小腿,也是无知无觉地一晃一晃。
  忽然间,小武出了一身冷汗,声音很轻地开了口,他对着茉喜说道:“你可不能死啊。”
  茉喜,像个老姐姐似的,昏昏沉沉地哼了一声,又耳语一般地答道:“不怕,没事……不死……”
  正当此时,汽车猛然做了个急转弯,小武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茉喜。而汽车冲锋一般地碾过草茎冲上高地,随即骤然平稳下来,却是汽车夫瞧准时机,把汽车开上了最近的一条土路。
  土路再简陋也是条正经道路,小武只感觉整辆汽车向上一昂又一落,和方才相比,这一回就算是落到了平台上。慌忙低头再去看茉喜,他没有眼泪,只有热血一阵一阵地涌入头脸,让他的眼睛都发烫,挣命一般地大喊出声,他气冲冲的,像是要呵斥她,“路好走了,你可别死!”
  然而茉喜没有再作回应。她悄悄地疼,疼到极致,又悄悄地失去了知觉。
  小武低头看着她,看一会儿,对她轻轻地摇一摇颠一颠,冷风在心头席卷而过,他想这不是完了吗?这个女人,可不是彻彻底底地要没了吗?
  他知道她活着也没有自己的份,但是,他宁愿只旁观,只旁观也没怨言。
  然而在下一秒,茉喜在喉咙里很轻很弱地咳嗽了一声,一口气咳嗽出来,她昏昏沉沉地又活了。剧痛如同麻绳,五花大绑着她,紧缠了一路,直到此刻才稍稍地给她松了绑。她抓紧时间喘了几口气,意识到自己还在流血。冷不丁地笑了一下,她半梦半醒地想:“好嘛,第一次生孩子,就生到人家黄花大小伙子的怀里去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情自己都干得出来,说起来也是一奇,往后光着屁股上大街,都不用羞臊了。先是让仇人弄过去翻来覆去地睡了好几个月,又在个大小伙子怀里下了崽子,这么个娘们儿,万嘉桂还能要?给我我都不要!”
  想到这里,她忽然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很滑稽,竟是醉酒一般地又笑了一声。笑过之后,她闭了眼睛,神情彻底地恍惚了。汽车停了,她不知道;满裆满腿血淋淋的小武抱着她下了汽车,一边往他们的新落脚处奔跑,一边扯着破锣嗓子狂喊医生,她也不知道。
  她的灵魂在梦里游荡,看见凤瑶教她识字,怎么教也教不会,气得凤瑶面红耳赤;她又看见自己趁夜翻墙要出门,心里知道墙那边会有万嘉桂,可是翻了一道墙又一道墙,却是始终不见他的踪影。最后,她居高临下地飘在半空中,看到了床上的自己。自己鼓着大肚皮仰面朝天地躺了,从裤腰往下全是红淋淋的热血,鲜血向上染了小半截衫子,向下染了她雪白的洋袜子,和她脚上的红绣鞋红成一片。一个老婆子带着两个妇人跑了进来,老婆子一边跑一边挽袖子,妇人们则是拎着家什和热水。茉喜看到这里,恍然大悟,这才想起床上那人是真的自己——自己流尽了鲜血,快要死了。
  她怕了,吓得魂飞魄散。回头向后望,她发现自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身后也是茫茫无尽的虚空。惶惶然地伸出一只手,她哭了,第一声喊的是凤瑶。不喊凤瑶喊谁去?只有凤瑶永远不跟她一般见识,永远惯着她。朦朦胧胧的,虚空迷雾之中显出了凤瑶的身影,凤瑶静静地望着她,庄严冷淡,是天女、是菩萨。任凭茉喜如何呼唤,她若隐若现地端立于雾中,就是不肯走到她近前去。
  于是她急了,急得又哭又骂:“你傻站着干吗?过来呀!你傻啊?过来呀!”
  喊到这里,她开始跺脚号啕,“万嘉桂呢?让他也来!你们两个忘恩负义的,我救过他也救过你,现在你俩凑成两口子,不管我的死活了?”
  然而凤瑶依旧不言不动,甚至微垂了眼帘,不肯看她。于是茉喜红着眼睛向前冲,要去抓她打她,可周身的力气刚一调动,她猛地睁了眼睛,眼前的景物瞬间鲜明了,周身的疼痛也瞬间清晰了,她张开嘴,听自己发出了一声刺耳的锐叫。
  锐叫之下,是妇人温柔絮叨的抚慰声音,还有老婆子心平气和的指挥声音。仿佛是有人在她耳边说话,赔着小心让她这样那样,可她全听不清楚,因为疯了一样直着喉咙叫,几乎要把自己震聋。汗水和泪水一起糊了她的眼睛,这样稠的汗与泪,几乎快要黏成了血。
  房内的妇人和婆子听了她的嗓门,一起松了口气。趁着她身体还有热气,还有力气狂呼乱叫,老婆子下了狠心,两名妇人也一左一右摁住了她!
  老婆子几乎是从茉喜肚子里掏出了个孩子!
  茉喜的肚子一直不很大,从她小圆锅一般的肚腹中,老婆子拽出了个猫崽子一样的赤红活物。这活物血淋淋脏兮兮,起初也不动弹、也不呼吸。老婆子一剪子剪断了脐带,然后倒提了猫崽子,照着后背啪啪拍了几巴掌。几巴掌过后,猫崽子张开形状模糊的小嘴,发出了一声比猫叫更细的啼哭。哭了几声,猫崽子像一团红肉似的,又没动静了。
  茉喜瞪着眼睛张着嘴,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喜气洋洋地说话,说的是什么,她没听清楚。但是调动周身最后一点力气,她硬着舌头问道:“生完了?”
  有人在她的视野边缘微笑点头——仿佛是点了头。于是她把眼睛一闭,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呼出去,她只感觉自己向上一飘又向下一沉,一沉沉到了黑暗中去。
  茉喜昏了过去,也或许是睡了过去,一睡便是睡了个天昏地暗。再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她醒来的时辰,门外正在开晚饭。她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界,但房屋总归是大同小异,隔着紧密的门缝窗缝,她嗅到了热气腾腾的肉香——一点掺杂也没有的,纯是大块五花肉的香。
  她想咽口唾沫,然而嘴里又干又涩,舌头和上牙膛黏成了一体,于是她又想坐起身,可是力气顺着脊梁骨往下走,走着走着就没了影。斜过眼睛向下看,她发现自己的大肚子消失了。和大肚子一起消失的,是她的精气神。宛如一只被人掏空了的破口袋,她现在就只能是瘫在这里不动。
  “生完了。”她想,“我也没死。”
  这两个念头让她隐隐感到了快活,好像大事做成一件,包袱也甩掉了一个,等她日后恢复好了,又是个轻手利脚的好身体。来日方长,她的世界还大着呢。
  正当此时,房门忽然开了。
  像见了救命星一般,茉喜立刻转动眼珠望向了来人。来人是个胖壮洁净的妇人,红脸膛,笑呵呵地很面善。见茉喜睁圆眼睛看着自己了,妇人吃了一惊似的一拍巴掌,随即高声大气地笑道:“太太,你可算醒了!中午见你还是睡,这院里的人都悬了心,又不敢叫你,怕你睡不足。”
  说完这话,她像有读心术似的,无需茉喜出声,她自动地转身出门,片刻之后端回了一碗热水。碗已经是小碗,妇人偏还用小勺子舀了热水一点一点地喂给茉喜喝。水热得正好,温暖地滋润了茉喜的口腔。她的舌头渐渐恢复了温度与柔软,费力地吞咽了几小口热水,她这回再张嘴,就能发出声音了。
  “我没事吧?”她问那妇人。
  妇人笑道:“太太算是过了一道生死关,过来就没事啦。”
  然后她不等茉喜问,继续笑道:“还没给太太道喜呢,太太真是有福的人,头胎就得了个大儿子!”
  茉喜想了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生了个儿子,而且听妇人这意思,儿子虽然早来了两个月,却还是活着的。少在娘胎里待了两个月,落草之后也能活?她漠然而又疲惫地想:“有意思。”
  然后,她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扭头看着那个妇人,她哑着嗓子说了话:“我饿了。”

第二十一章 一寸忧,两分柔
  茉喜喝了一碗带着蛋花和瘦肉末的稠粥之后,就能自己挪蹭着坐起来了。
  她觉出自己是光着屁股的,想要低头瞧瞧自己的下身,可未等掀开棉被,妇人就慌忙扶着她重新躺了下去。听了那妇人几句劝告之后,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刚生了孩子,现在该坐月子了。
  她没想起自己那儿子来,单是想喝一口凉水,因为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被窝里焐出了一身馊汗。然而凉水她也不能喝,司令太太的月子,须得是百分千分地加小心才行。茉喜从来没听陈文德喊自己太太,也从来没拿自己当个太太,如今听了那妇人对自己的称呼,她觉得挺新鲜,但是并不得意,因为陈文德脾气太爆,不是她理想的人生伴侣。不过不理想也没关系,她在各方面都能凑合。况且陈文德虽然没给她金山银山,但也没缺了她的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也没真薅着头发揍过她。上半年她吃药堕胎吃了个死去活来,他还搂着她坐了半宿;她挺着个大肚子行动不便,他也连着两个多月没在床上纠缠过她,这么个老陈,也就算是够意思了。
  只是不知道陈文德现在是在哪里。茉喜把他的坏处全放下了,单是一桩桩一件件想他的好处,越是想,越觉得他好。最起码,他对自己是有几分真情意的。
  在又喝了一大碗鸡汤之后,妇人把茉喜的儿子抱过来了。
  茉喜穿着一层小夹袄,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缠着棉被,自下向上只露了个脑袋。扭过头望着妇人手中的小襁褓,她吓了一跳,因为感觉襁褓里的婴儿没脸没皮,周身红赤赤的,轻描淡写得只有一点五官雏形,拳头大的小脑袋说不出是个什么奇形怪状,更要命的是,他裸露出的小手小胳膊居然还带着一层细细的长毛。
  茉喜怀疑自己是生了怪胎。但是生怪胎毕竟不是什么体面事情,所以当着妇人的面,她没敢多问。妇人说小少爷运气好,隔壁邻居家的小媳妇正好也在奶孩子,昨天今天便捎带着也喂了少爷几顿。然后她又笑问茉喜,问司令太太这孩子是自己喂养,还是另去找个奶妈子?要是找奶妈子,那可得等,不是说找就能立刻找到的。要是自己喂养呢,那就得早早地把孩子抱到怀里,让他自己找了奶头吮吸,吸着吸着奶就出来了。
  茉喜听闻此言,不以为然地吁出了一口气,心想我都被他折磨成这般模样了,我还得喂他奶吃?臭小赖子,我上辈子欠了他的?
  思及至此,她又看了那孩子一眼,怎么看怎么感觉这孩子没长齐全。她打算让妇人把孩子抱走,管它猫奶狗奶耗子奶,随便找口吃的喂给他就是。这样的破孩子,放到大杂院里,非由着他自生自灭不可,如今生在这么好的地方当“少爷”,算他狗命大了!
  然而未等茉喜出声,门外忽然起了一阵喧哗,她凝神一听,竟是陈文德来了。
  陈文德大步流星地走到房门前,一脑袋乱发油腻腻得擀了毡,脸上胡子拉碴,嘴里叼着半截香烟。双手各拎着一只大食盒,他咣地一脚踹开了房门,夹着凉风冲了进来,“茉喜,生啦?”
  妇人见状,慌忙过去关掩了房门,随即托着那个轻飘飘的小襁褓撵上了陈文德,赔着笑容说道:“恭喜司令,太太给您添了个大少爷!”
  陈文德没看她,直接不耐烦地一晃脑袋,“滚你娘的!”
  妇人一愣,回头看看茉喜,见茉喜也是没有表情,便胆怯怯地推门退了出去。陈文德弯腰放下大食盒,搓着双手走到了床前。俯身对着茉喜一笑,他伸手摸了摸茉喜的脸蛋,“是不是提前了?我刚听小武说,是那天汽车太颠,把孩子硬给颠出来了。”
  茉喜忽然感觉陈文德和凤瑶一样,也是可以惯着自己的,便委委屈屈地低声说道:“这回可遭洋罪了,比吃药那次还疼,差点儿活活疼死我。往后我可再不生了,我还没活够呢!”
  陈文德深深地低了头,在她面颊上亲出了响亮的一声,“一回生,二回熟,还能总遭罪?”
  然后他直起腰,居高临下地对着茉喜又笑道:“好,这孩子既然出了你的肚皮,和咱们就没关系了。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