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落得几瓣秋by 偷眼霜禽
三,闲弄经纶(二)
苏清雪到了猎场时,果然见韩肖带了属下兵士守在猎场外。韩肖看见苏清雪,驾马缓缓上前,微一欠身,道:“侯爷来迟了些时候。猎场有规矩,非有紧急军务,任何人不可入内打扰。侯爷想必也是知道的。”苏清雪偏着头看他。韩肖道:“侯爷见谅。”他说得虽客气,语气里却没半分商量。苏清雪叹了口气,道:“那就算了。”一拉缰绳,回身走了。韩肖看着他驰出三丈去,这才回身向猎场内望着。
猎场内此时极是热闹,千余骑人马纵横冲突,马蹄踏得地面都微微颤抖,羽箭破空之声也是不绝。韩肖只恨自己身为身为郎中令,不能随在陛下左右,一享驰骋射猎之乐。正看得入神时,忽听身后马蹄声疾,不及回头,那浮云竟已从自己身边擦了过去。韩肖一惊,疾忙伸手去扣浮云的辔头。却见眼前寒光一闪,一柄短剑对准了自己手腕落下来,韩肖急忙缩手。他这么缓了一缓,苏清雪已纵马奔进猎场去。
场外之人一齐怔住。几名将官眼睁睁的看着韩肖,分明便是在问追是不追。韩肖心思转得极快:苏清雪即是杀了自己,陛下至多是罚他一顿,郎中令也决不会缺人做;可自己若伤了他,脖子上这颗脑袋怕是长得不那么安稳了。当下道:“苏侯爷骑着浮云,追是追不上了,报给场中知道便是。”身边卫士应了一声,自打信号上报。
南轩正瞄住了一只白狐,听随从回禀苏侯爷闯了进来,便放下了弓箭,回头果然见白马青衫一路奔了进来,便拨转马头迎了上去。笑道:“不是要你多睡一会儿么,怎么又跑了过来。韩肖也没拦下你,往后可怎么指望他能守住未央宫。”苏清雪“哼”了一声,也不答话,摘下犀角端弓来,伸手去抽羽箭。南轩笑道:“你这是做什么,可是要弑君么?”苏清雪不理他,拨马往西边的林子奔了下去。
南轩纵马跟上,同他并骑轻驰,笑道:“清雪恼了我么?这样罢,我们来比比谁射的猎物多。清雪若是输了,便不许再生气。”苏清雪道:“你输了呢?”南轩微笑道:“你那个青梅竹马的小朋友,我便饶了他。”苏清雪早料到他已知道了南军之事,也不吃惊,只是侧脸瞄准一头白鹿,道:“他回去了。”南轩也将弓箭拉开,道:“你让他回去的?”苏清雪纵马紧追着那鹿,道:“他不是谢秋重的人。”南轩淡淡道:“你就这么笃定?”苏清雪摇头,道:“就算是,那又怎样。他是谢宣的儿子。”手指一松,羽箭流星般疾射出去。
南轩与他同时发箭,微笑道:“说的也是。本想卖你一个顺水人情。”有侍从奔过去捡起那白鹿,见鹿尸上插了两支箭,一时为难,不知该算作谁的猎物。算作苏侯爷的固然不妥,但若算作陛下的,弄得苏侯爷心中不悦,似乎也不是玩的。
苏清雪皱眉道:“你做什么抢我的猎物。”南轩笑道:“明明是你抢了我的,反倒贼喊捉贼么?退一步说,就算是同时射中的,那也说不上是谁抢了谁的。”苏清雪不语,忽然催马疾驰出去,弯弓搭箭,射向一只獐子。他手指刚刚离了弓弦,身后便有一箭飞了过来,又是一齐射中。
苏清雪微微扬眉,手再伸进箭袋时,抽了两支箭出来,眼角瞟了一下南轩的位置,将两支箭都搭在了弦上。此时恰听得翅膀扑棱之声,一只野雁被惊了出来。苏清雪仰首拉弓,一箭射向那雁,另一箭斜飞出去,恰被南轩之箭射中箭头,一齐落下地来。南轩微微惊讶间,那雁悲唳着落了下来。
苏清雪驰过去将那野雁捡回来,笑吟吟的道:“你若不能同时射三支箭,便是我赢了。”南轩笑道:“我认输。幸好赌资还未谈定,我也没亏了什么,清雪却是白赢了!”大笑声中,催马急急逃走。苏清雪气道:“南轩!”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催马追了下去,真想就此将他射死。
南轩日日陪着苏清雪在上林苑中游玩,履迹终南,行舟太液,说不尽的诸般花样。情人眼中,便是一棵狗尾巴草也能看出许多景致来,何况这上林苑中的山水、楼阁、池沼、奇宝、花木无一不是珍奇华美,观之不尽。悠悠然已是不觉半月过去,当真是乐不思蜀。
一日南轩同苏清雪在复道上闲步,观赏太液池中水天白云的景致。池中的山石上植了许多雕胡、紫、绿节之类的香草,清风款款,香满池上。水中又养着紫鸳鸯、鹧鸪等水鸟,行行对对的觅食嬉戏,十分有趣。
两人正觉心神怡然,忽有内侍匆匆过来禀告道:“陛下,披香殿忽然遣了人来,正在骀荡宫偏殿候着。似是出大事了。”披香殿正是陈昭儿的居处。南轩顿了一下,疾步往骀荡宫去。苏清雪淡淡一笑,随了南轩过去。
来人是陈昭儿的贴身侍女,见了南轩,一头跪了下去,还未说话,先自哭了出来。呜咽道:“陛下,婕妤娘娘昨夜薨逝了!”南轩心里早已料到三分,此时却仍是止不住一惊,沉声道:“出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那侍女哭道:“四日之前,娘娘正好好的给小皇子缝制衣裳,忽然肚子痛得厉害。奴婢急忙叫了太医来,谁知太医还未到,娘娘便小产了!太医请了脉,说是中了药毒,分量虽不大,胎儿却娇嫩,没抵受得住。奴婢该死,没看住娘娘,昨天夜里,娘娘一时想不开,投缳自尽了!”
南轩静静想了一想,道:“昭儿吃着什么药?”那侍女抽泣道:“娘娘吃着保胎药及玉壶海藻汤,都是太医署千思万想的定下的;日常饮食奴婢们也都小心伺候着,都没什么不妥。”南轩道:“别的没什么异常么?”那侍女收了哭声,怯怯的道:“昭仪娘娘自省亲回宫后,忽然对娘娘异常亲近。知道娘娘身子不适,还热心寻了许多药物来,但娘娘从未服用过。”南轩摆了摆手,一旁的内侍便将那宫女带下去安置。
南轩站起身来,在殿内缓缓的踱步,脸色越来越是难看,忽然狠狠踢倒了一张象牙包金凳子,怒道:“他擅自裁减南军,已是欺到了朕的头上,竟敢又害我骨肉,也太过分!”苏清雪看他眼中的怨毒之意多过愤怒,禁不住颤了一下。
外面侍从知道陛下发怒,都是连气也不敢随便透一口,更无人敢过来自寻死路,殿内一时静得迫人。苏清雪淡淡的开口道:“陛下糊涂了。”南轩听是苏清雪的声音,勉强镇定了一下心绪,道:“清雪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清雪道:“谢太尉专横跋扈,目无君王,陛下也不是今天才知道,为何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南轩静了片刻,道:“清雪心里清楚,又何必问我——现今宫中惟一的皇子是谢昭仪所出,陈昭儿有孕后,我一直盼她能产下子嗣,如今却被谢秋重设计害死。”苏清雪淡然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南轩一时怔住,道:“怎么说?”苏清雪道:“陛下若能除了这逆臣,日后多少时日、多少好女子,想要多少皇子后嗣没有;若是这件事办不下来,反被他所制,纵是另有一百个儿子,又能怎样,被扶上皇位去的也只能是大殿下。”
南轩沉默片刻,微叹了一声,道:“清雪说得是,是我糊涂了。”伸手去握住了苏清雪左手,忽道:“清雪心里委屈么。”苏清雪一怔,道:“什么?”南轩低道:“我宫中嫔妃众多,却从不许你亲近女子。”苏清雪微笑道:“你不是从来都是这样么,我心里若有怨气,怎么会回宫来;自由自在的留在竞州,便做个画师也饿不死我,也不是没有好人家的姑娘想要嫁我。你真把我看作怨妇了么。”南轩搂了他入怀,低道:“清雪,清雪。”脸颊轻轻挨擦他柔软的头发。苏清雪轻声道:“陛下伤心么。”南轩摇头,道:“那奸贼太放肆,我是气得厉害。”苏清雪靠在他身上,口唇微动,想说什么时,却终是未说出口来。
两人相拥良久,一时风过华堂,吹动了殿前垂着的百尺虾须帘,叮玲一阵脆响。南轩慢慢松开了手,道:“清雪在这里玩得开心么?已是出来半月多了,明日便回宫去罢。先去用些午膳。”苏清雪低头不动,道:“我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能容我么。”南轩微奇道:“随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怪过你。”
苏清雪脸上微微发白,道:“陈婕妤一案,虽只是后宫之事,但于陛下要做的大事,却有莫大的帮助。谢昭仪做下这等事情来,同谢太尉无关也有关,陛下借着这事打压他,他若乖乖遵旨,陛下便一步步削了他权柄;他若不肯遵旨,定会行险同陛下相抗,陛下要动刀兵,便是师出有名。”南轩道:“他从不从命,我一样要拿他,也不必寻什么借口。”苏清雪低头拨弄着衣带上系的青莲双鱼玉佩,道:“谢太尉握着半朝权柄,虽不足惧,却不能不仔细防着。如是他先动上了手,调度之间便有痕迹可寻,陛下的胜算便大了许多;陛下若贸然行事,戕害先帝老臣的名声先不说,这着棋终是险了一些。”
南轩不语,半晌道:“清雪,你什么时候也懂这些了。”苏清雪低道:“我这次回来,身份情势都与往常不同,若不自己多留心着些,只怕立时便给人连骨头也嚼碎了。”南轩点头,淡淡的道:“那很好。走罢。”仍旧握住了他手,吩咐外面内侍传膳到紫宫去。苏清雪只觉南轩的手似是比往常凉一些,难道自己能帮他,他反而不欢喜么。
第二日,苏清雪随南轩回城,却并未进宫,自回了云阳侯府。不想前脚进了书房,后脚便有小丫鬟玉梳拿了一只小巧的桃木镶银盒子进来。苏清雪看见,道:“丫头,胡乱收了什么进来。没告诉你不明不白的东西不许进府么?”玉梳吃吃笑道:“公子,不是奴婢没规矩,实是这礼物万万不能拒的。”苏清雪挑挑眉,伸手去取。玉梳似是不想给他,却被他快手拿了去。
苏清雪打开那盒子,见里面是一只绣了玉白莲藕的杏黄流苏香囊,虽不是精致到十分,也算是难得的了;嗅那香气,盛的该是百合片。这莲藕暗合了“连心”“佳偶”的意思,百合是“百年好合”之意。
苏清雪将那香囊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实是想不出谁会送自己这种奇特礼物。若说是南轩,自然有内侍送来;说是谢百同,他存的必不是这份心思;若是女子,却更是无从说起。一抬眼间,忽见碧衣在一旁羞得耳根子都红了。苏清雪心下恍然,笑道:“我还道哪家小姐对我情丝暗系,竟是自作多情了么?”便将那香囊好好的放回盒子里,递在碧衣手里,笑问:“心里中意么?”碧衣脸上羞红,却极坚决道:“奴婢只愿服侍公子。若公子命奴婢过去,奴婢不敢不从,可心里一世也只惦记公子一个。”苏清雪微微点头,道:“那也由得你。”便不再说,自寻了些闲书来看。
如此过了月余,南轩一般的时时召苏清雪进宫,对他仍是从前一样的温存体贴。苏清雪也再未忆及南轩那日在上林苑的些微异状。他寻了时机,悄悄去问小九,如何不着痕迹的毒杀了陈婕妤。
小九说道,陈婕妤服用的玉壶海藻汤中,海藻同甘草原是药性相杀相克的——这中间却有一桩奇处:若海藻的药量大过甘草,仍是无毒;但甘草之量大过海藻时,便成了杀人毒物。那日他借着身分之便,将药物送去披香殿给陈婕妤的贴身宫女亲煎,却悄悄多加一些甘草。那宫女见是陛下身边的人,自然是不疑的。
三,闲弄经纶(三) 闲弄彩毫濡玉砚
一日清晨,苏清雪睡到辰时起来,简简单单的吃了早饭,挟了一本画卷到园子里闲看。虽说南轩特赐他随朝学政,苏清雪在竞州时睡惯了,不愿天不亮便起身上那不咸不淡的早朝,因此从来都没去过,倒也没人来管他。
园里的杂草已是茂茂盛盛长得半人多高,碧衣曾要找工匠修缮一番,苏清雪只是不许。他此时便坐在极深的草里,绕身浅碧,野芳零星,倒也别有情致。苏清雪看了一会儿山水花鸟图画,便放在一旁,低头逗弄爬在衣上的小虫。忽听脚步匆匆,却是小九慌慌张张的闯进来,急急道:“雪公子快随我走,宫里出事了,您劝着陛下些。”
苏清雪心头一惊,起身随他出去,边走边道:“陛下又为了什么事动肝火?”小九在前头引着快步而行,口中道:“今日在朝堂上,陛下因为谢昭仪的事同谢太尉争执起来,一时僵持不下,发了天威,下旨提前幸驾甘泉宫,如今已是在路上了!”苏清雪听了他这话,心里反安稳了,微笑道:“这算是什么天塌地陷的事,过一阵子丢开就好了。”
小九顾不上说话,忙将苏清雪扶上马车,自己在前面坐了,这才道:“我的公子爷,哪个能跟您比——陛下的雷霆之怒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