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落得几瓣秋by 偷眼霜禽





那八名宫女急忙退下了。 
南轩撩起紫琉璃帐来,柔声道:“清雪,你醒了么。”苏清雪睁开了眼,道:“陛下都已起身了,我哪里还敢睡。”南轩听他话里带出些恼意来,悬了一夜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笑道:“是,是,我错了,我不该起来。”一边说着,果真躺了回去,试探的将苏清雪抱住。 
苏清雪不再挣扎躲避,静了一会儿,问道:“谢太尉那里怎样了?”南轩忙答道:“昨夜便拿住了,如今正押在廷尉府;谢纨已自缢了。”知道他想问什么,又道:“儿仍留在鸳鸾殿里。”苏清雪点头道:“多谢你。时辰也不早了,你上朝去罢。” 
南轩轻轻抚摸他脸颊,柔声道:“那我去了。你多睡一会儿,待会儿退朝回来,我陪你吃早膳。我叫人做青梅荷叶儿粥。”苏清雪微微点了点头。南轩轻吻他额头,低道:“好清雪,别生我的气。昨晚是我说错了,以后再不会了。”看他闭了眼睛,便起身出去洗漱穿衣,自往承明殿早朝去了。 

当日朝堂之上,南轩轻描淡写的说了谢秋重包藏异心、弄兵宫闱,现已擒在廷尉府狱;又命韩肖宣读处置谢氏一族的旨意。擒拿谢秋重之事做得干脆利落,又极是隐秘,素来消息灵通之人也只打听得陛下突然回宫,却不知所为何事;猛然间得知权势遮天的谢太尉倒了,满朝文武俱是满脸诚惶诚恐之色的跪着。南轩自即位以来,冷眼看多了诸臣巴结依附谢氏,大有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之势。如今见了这等情状,心中的畅快当真是不可言说。这才真正知道做皇帝之乐。 
圣旨读完之后,早有许多心思灵活之人转过心思来,争先恐后的一条条揭举出谢秋重的滔天罪状来,义愤填膺间自少不了大赞陛下英明神武,智珠在握,一举铲除奸党。到得后来,满朝中只听得法螺震天,马屁彻地。南轩不耐烦再听,便摆袖散了朝。 
回了清凉殿时,延清室中却早不见了苏清雪的影子,南轩微微皱起了眉来。不待他问话,一旁的宫人忙回禀道:“陛下,苏侯爷起身之后,略用了些点心,便带了大殿下回府去了。” 南轩一怔,道:“带了儿?”那宫人低头道:“是。”南轩心中不由得迷惑,想了一想,只道:“叫人将儿日常的用器送到云阳侯府。” 

十日之后,廷尉府初拟了谢氏诸人的处刑,递上奏折来,谢秋重定了磔刑,余人各按罪减等。南轩盯着谢秋重的名字,一时却是犹疑不决,只将笔尖在那方绿石砚里舔来舔去的玩弄。忽有内侍进来禀报,说云阳侯在外求见。南轩心下微惊,苏清雪进宫时从来都是自己派人召请,如今不知为了何事,他竟主动来寻自己。忙命快请。 
苏清雪进了殿来,却不走近,只远远的立在丹墀之下,微仰着头道:“陛下要怎样处置谢太尉?”南轩看他脸色微微带些苍白,不及回答,关心道:“清雪,你身子不舒服么?”苏清雪低了头,仍是道:“陛下要怎样处置谢太尉。”南轩怔了一怔,不知他为何定要问这个,道:“初定是车裂,但这谢秋重本来就算不得什么,如今既已不能作怪,不如……”他话未说完,苏清雪已是跪了下去,狠狠的一个头磕在地下。 
南轩一惊不小,急忙下去扶他,道:“清雪,你想要将他怎样,我决不会不答应,何必这样?”苏清雪跪着不肯起来,颤声道:“我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求,只我父母家人因他惨死,求陛下还他们一个公道!”说罢深深的伏下了身子去。南轩道:“你要我杀了他?”苏清雪抬起头来,微颤着道:“陛下有心饶他,那是秉了上天的好生之德。我不敢为了一己之私累了陛下圣德,只是……”话未说完,雪白的脸颊上已淌下两行泪水来。 

南轩见他流泪,一时又是心疼又是吃惊。苏清雪性子清冷,又素来要强,除了情事疼痛,自己几乎从未见过他的眼泪。一边将他沾了泪的额发撩到耳后去,轻道:“清雪,我总不能让你难过。”取过廷尉府那折子来,在谢秋重的名字一旁批了“赐自尽”三字,这已是难得的法外施恩了。 
苏清雪微带哽咽道:“谢陛下恩典。”南轩柔声道:“清雪别这样说话。”苏清雪点了点头。南轩抱住了他,轻轻叹道:“清雪,你真是奇怪。有时故意做些事情来惹我生气,有时却乖得像只猫儿。”看他额上微微出了一层薄汗,便命宫人备了浴水。 
南轩抱了苏清雪到浴室中,替他褪了衣裳洗浴,一边笑道:“到今年十一月,你就满二十岁了,还哭得像个孩子一般,你也不羞。”苏清雪低头不语。南轩柔声道:“到那时候,我亲手给你加冠,好么。”苏清雪点了点头,撩了些水洗去脸上泪痕,颊上不禁微微羞红。 
南轩抽了他发簪,细致的束成一把,道:“清雪,谢秋重的处置,你心里满意么。”苏清雪低声道:“我宁愿留他一命,只要爹娘和流霜活转来。”南轩听到他又说出“流霜”这个名字,问道:“流霜……是谁?”苏清雪凄然道:“她是我没出世的妹妹。”南轩这才知道苏夫人自尽时竟还怀着身孕,一时默然,又转移他心思道:“她没落地,你怎知道一定是个女孩儿。”苏清雪低声道:“我一直都这样觉得。那时候,我日日盼着她早日出生,叫我哥哥……”再也说不下去。南轩心中恻然,看他神色疲倦,本有些事要问他的,此时也不问了,替他擦干了身子,轻轻抱上了床去。苏清雪渐渐的睡着了。 

南轩拥着这修长柔韧的身子,听他呼吸渐渐沉了下去,不由在黑暗中微微一笑。想起从前小小的苏清雪初入宫时,整天低着头一言不发,自己几次问他在宫里住习不习惯,他都答很好;夜里却如离家的小猫一般蜷在床角偷偷哭泣。自己看了不忍,只得夜夜抱着他入睡。那时自己母后刚薨逝不久,自己整日忙得焦头烂额,夜里也是辗转反复的睡不着,抱了这香香软软的小身子在怀里,却夜夜睡得极是安稳。如今想来,情愫初生,便是在那时了。心里想着,也睡了过去。 

次日正是旬日,诸司官员休假一日,南轩也不须早起上朝,早晨时便陪着苏清雪睡在延清室里。外面已是晨光明媚,紫琉璃帐低低垂着,帐中只是暗暗的昏沉。南轩已醒了许多时候,也不起身,温柔的看了苏清雪一会儿,将手探进他的丝袍中轻轻摩娑。想起已有十日没见这美丽的情人。 
苏清雪给他闹得睡不稳,略略睁眼朦胧的看着南轩,口齿不清的道:“你做什么,别闹。”南轩低低笑道:“你说我做什么。”看他神情迷糊可爱,禁不住当真有几分情动,凑过去在他柔软的嘴唇咬了一口。苏清雪重又合上眼去,含糊道:“你不睡便出去,别吵我。”翻身向里去睡。南轩又好气又好笑,揉弄他散了满枕的墨发,道:“苏清雪,你就不怕睡死。”苏清雪再不理他。南轩无奈,起身取了衣物穿戴,自往前殿去了。 

南轩带了几名日常贴身侍侯的宫人内侍在宫中随意漫步,不觉行到琳池旁。这琳池中植着许多分枝荷花,一茎四叶,中午日照毒烈时,荷叶常常低下去护住根茎,因此得了低光荷的名字。这低光荷花叶都极是馥郁,香彻十余里,南轩此时身在池边,荷香和了水气,更觉沁人心脾。 
南轩远远看见池中数枝莲蓬长得极好,便令人折了来尝鲜。那莲蓬尚未熟透,莲心本是苦的,此时只是软软的水嫩微甜。南轩剥了几颗新莲子吃了,只觉满口清甜,心中愈是喜欢,吩咐宫人多剪了几枝莲蓬送回延清室去。 
不多时那宫人空了手回来。南轩想苏清雪定还在睡着,也便不多问什么。忽听苏清雪的声音自后面笑吟吟的道:“我四处找不见你,却在这里偷闲。”抢了他手中刚剥开的一粒莲子吃了,笑道:“这莲子还没熟,好是极好的,你倒也忍心。”南轩笑道:“你怎起来了?我还道你要睡到明日这时候。”苏清雪道:“被你闹了一阵子,再也睡不着了。”南轩笑道:“我哪里闹你了,分明是你日日清闲,夜间便睡不实,却来怪我。你要怪我,那也好说,今夜留在清凉殿,明日一定教你睡到日上三竿。”便陪着苏清雪在池边闲步。 
将近早膳时分时,南轩便带了苏清雪回去,却见小九匆匆赶到琳池来,道:“陛下,军前来了一人,说是谢大将军的帐下亲兵,想要见雪公子一面。”南轩在军中派有眼线,知道无甚紧急军情,道:“有什么事,叫他过几日到云阳侯府去。”苏清雪却道:“那人是拿了我的剑来的么?”小九道:“他身上确是挂了一柄剑,只不认得是不是雪公子的。”苏清雪淡淡一笑,道:“多半不错。”转向南轩道:“去看看罢。”南轩微微皱眉,道:“清雪,你又在弄什么?”苏清雪咬一咬嘴唇,道:“陛下去了便知。只盼陛下莫要责怪我。”南轩一怔,苏清雪已往清凉殿方向去了。

南轩同苏清雪回了清凉殿里,果然见一名军士候在殿外,令小九传了他进殿。那兵士向南轩见礼毕了,便解下腰间的佩剑来奉给苏清雪。南轩在一旁看着,认出那是苏虹留下的清雪剑,这才知道苏清雪放走谢百同时将这剑交他带了去,心中大是不悦。偶然看那兵士的眼中,却似有悲愤之色。 
苏清雪接过剑来,抽出一尺许长,果然见剑身上丝丝缕缕的凝着枯血,其中几缕已经年岁颇久,更多的一些却是新血,新旧血痕重重叠叠,教人不由得惊心。他眼中微微闪过一丝黯淡之色,道:“谢大将军是几时过世的?”那兵士看着他大声道:“是两日前的夜半时候。”苏清雪微微点头,道:“你回去上复司律中郎将谢将军,就说剑已交到我手里了。”那兵士狠狠行了个礼,退了几步,转身大步出去了。 
南轩在一旁听到谢宣已死了,一时惊住了,看着苏清雪低着头将剑带系到腰间,半晌才开口问道:“谢宣……是你有意设计?”苏清雪手上略略顿了一顿,道:“是。这剑上留着三年前我爹的血,我一直没擦去。那夜我故意将这剑交给谢白头带回去,便是料定了谢叔叔见到这血痕,定会想起旧年种种事情,羞愧自尽。” 
南轩一时气得哆嗦,几步跨到他面前,恨不能狠狠一掌掴到他脸上去,却终于压住了怒气,沉声道:“你知道我为了谢家的事费了多少心思,为什么定要做这种事?”苏清雪受不住他如此逼视,默不作声的垂下了眼睛去。南轩想起自己既要除掉谢秋重的势力,又须安抚住谢宣父子,数年来在这上头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如今被苏清雪一搅,却已是全都付诸流水,一时再也控制不住,提高了声音怒道:“你说话!”殿中的宫人内侍从未见过陛下发这么大的脾气,俱是吓得站立不住,一时跪了满地。 
苏清雪忽然抬头盯住了南轩,倔强道:“我没话说。你心里有气,想杀了我,便将我发配到军前去。谢白头此时恨极了我,自有无数法子将我往死里作践,替你出气。”南轩听他非但不肯低头,这倒也罢了,竟敢一味嘴硬,一时气得呆住了。苏清雪不待他回过神来,转身走了。 

南轩气呼呼的转身,恰巧看见桌上犹自摆着几样新做的细巧早膳,一旁还搁着自己特意令人送来的几枝嫩莲蓬,不由愈加恼怒,指着桌上的食点发狠道:“将这些东西扔出去!一样也不许留!”不待宫人动手,抬腿将那桌子踢飞了,一时粥饭盘碟颜色极艳丽斑斓的散碎了满地。 
小九忙带了人收拾。南轩看他小心翼翼的走到身边,忽然狠狠将他踢倒在地。小九不明不白的挨了一脚,却哪里敢说话,爬起来跪着不敢动弹。南轩狠狠的道:“他从前是这样的么?这般心机这般狠辣,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你瞎了一双狗眼,看他心地好!” 

四,芭蕉月明(三)一桁珠帘闲不卷 

夜色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日间的暑热渐渐消散了。苏清雪哄着南吃了晚饭,笑吟吟的抱着他回了书房去,翻开一本字帖来,握住他软软的小手,一笔一笔的教他描红。碧衣立在一旁磨墨,手中细致的转着墨条,却微微叹了口气。 
苏清雪专心的看着笔锋运走,口中却问道:“好好的叹什么气?”碧衣担忧道:“公子,陛下那里已有整整一月没半点消息,公子一点也不担心么?”苏清雪漫不经心的微微笑道:“待他气过这一阵子,自然就好了。”碧衣跺了跺脚,道:“公子还不知道么,半月之前,韩大人的妹妹已入宫做了美人。”苏清雪笑道:“是么?只不过韩肖那一副尊容便教人不敢恭维,不知他的妹妹长了什么模样儿,可莫要委屈了陛下才好。”碧衣看他一副万事不理的模样,恨恨的咬了咬牙,赌气不再说话。 
苏清雪抬头看她一眼,微笑道:“怎么不说话了?”碧衣赌气道:“说什么公子都不当一回事,我为什么还要白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