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落得几瓣秋by 偷眼霜禽





什么。”夏氏抽泣道:“玦儿……他与往日大不相同了……”谢百同微笑道:“他对融儿的情分,不是还同从前一般无二的么。”夏氏不语,仍是轻轻啜泣。 
谢百同又劝慰了夏氏几句,便往谢融的闺房去。他虽劝妻子莫要担忧,自己心中却也颇有几分沉重。融儿同玦儿虽说是青梅竹马,自小便两相情好,但南玦自十六岁被召回宫中封为太子,也不知在宫中听说了什么,同自己夫妇似是疏远了一些。他待融儿虽仍是极好,但在那等钩心斗角尔虞我诈之地,融儿又能受几日宠。 
谢百同一路想着心事,不觉已到了谢融的住处。谢融见父亲来了,着了一身掐金嵌银的绣凤嫁衣出来,含泪跪拜道:“女儿不孝,不能再在爹爹膝下侍奉……”低了头再也说不出话来。谢百同心中也是沉重不舍,一样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叮嘱她进宫后小心谨慎些,遇事多忍让几分。谢融含泪答应着。 

谢百同父女尚未说得几句话,便有丫鬟进房回禀说宫使已经到了,请大小姐到外厅听旨。谢百同便陪了女儿过去。那宫使宣读了册后诏书,新后照例别父母、上辇,按皇家礼,父母亲族不得远送。谢百同的小儿子谢承平躲在母亲身后,见素日要好的姊姊随着别人走了,不由得扁嘴要哭,但厅上鸦雀无声,却又不敢哭出声来。 
爆竹屑散了满地,喜乐也渐渐远去,只落了一地寂寞。 
谢百同心中一时空了许多,同夏氏慢慢的步回书房去。夏氏取出小铜壶煮茶,一边注水,一边对谢百同嫣然一笑。谢百同还了一笑,心中忽觉愉快了些,搬了一只象牙圆凳在妻子身旁坐下。他心中思绪纷乱,不知怎地想起前些年凤霜歌随着秋庭使团来访的事情来。 
那时南轩还在世。 

那年凤霜歌朝见过南轩之后,便来拜访谢百同,两人在大将军府的后园把酒言欢。酒过三巡,凤霜歌开口问道:“苏侯爷近来还好么?”谢百同微微一愣,随即便笑,道:“凤将军说笑了。当年清雪伤得太重,一剑穿背,又伤了肺脏,十日之后便撒手去了,凤将军当时在场的罢?他如今就葬在关外,将军不是年年都陪着重国主前去祭奠么。清雪自小心善,在天上必定过得极好。” 
凤霜歌不信,道:“那时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苏侯爷伤得虽重,却决不致命。谢将军这样说,我岂不是无地自容了。”谢百同淡淡一笑,道:“凤将军也不必太过歉疚。清雪身上素有积疾,又受了外伤,一时抵受不住也是有的。他之前便说过生死有命的话,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凤霜歌听他说得笃定,一时便要相信,但谢百同说这些话时一直是面上带笑,教人怎能当真信了他。再追问时,谢百同却只是不肯松口。两人又谈了一些旧年的事情,晚饭过后,凤霜歌便告辞去了。谢百同送他出门,眼光有意无意的瞥了几眼凤霜歌的佩剑。 
今日在朝堂上时,凤霜歌腰间佩的还是“清雪”剑,如今却已换成了他原来的承影剑。那承影剑,那年被谢百同拿“清雪”剑从凤霜歌那里换了过来,此时本该在南轩手里。 

夏氏煮好了茶,斟了一盏捧给谢百同。谢百同毫不知味的啜了一口,只是自顾自的回想往事。事隔多年,他仍是忍不住冷冷一笑。 

那日的庆功宴上,宫女如花,美酒如倾,风光无限,谢大将军正是在这风光之巅。酒酣耳热之时,谢百同离座将敌将的佩剑承影献上。相传承影乃是上古宝剑,剑身无色,如水如冰,锋锐异常,谢百同捧出此剑时,四座起了一片低低赞叹之声。南轩在满殿山呼万岁的欢声中接过承影,低头见剑身上不知何故凝了许多枯血。锦绣丛中,南轩捧着那淋漓的血,忽然便面无人色。 
那是苏清雪的血。 

那之后南轩也不见如何伤心难过,只是每到清明,便悄悄赶去竞州为苏虹夫妇扫墓祭拜。谢百同却察觉身周多了几个眼线,自是南轩不信苏清雪已死,想从他这里探知苏清雪的下落。谢百同知道这几人定是毫无收获,也不理会。 
如此三四年过去,南轩终于渐渐死了心。谢百同听到宫里传出的消息,说是陛下有了新宠,是个从竞州带回来的少年,名叫苏棠。谢百同一次在宫中遇见了那苏棠,眉目倒真与苏清雪有几分相似,只是在宫中久了,脱不了柔媚之气。 

谢百同自回京后便在京中住了下来,他将南玦从刘齐那里接过来同住,又与夏氏成了亲,一年之后便有了女儿谢融,几年之后又有了儿子谢承平,那时南玦正带着小表妹在园里玩闹。南轩那处也一直无甚异动,只听说苏棠恩宠日浓。 
谢百同终于安下心来,却又替苏清雪叹息不值。 

谁知不久便出了异事。两年之前,南轩自竞州回来之后,不知怎地得了无名之症,整日病恹恹的不思饮食,身子日渐消瘦,如此过了一年有余,一日忽然便驾崩了。南轩从未立过皇后,下葬时却有皇后棺相随。谢百同如今也不知那棺中安置着何人,多半是那受尽宠爱的苏棠。 

谢百同微微叹了口气。夏氏早立在一旁凝视了他许久,此时柔声道:“夫君,夫君,你又在想什么。”谢百同回过神来,笑道:“没什么,走,去看看平儿书读得怎样了。”便与妻子一同往书房去。 
过去的,终究已过去了。 

七,旧栖新垅(二)南玦篇 恨风流不管余香

眼下不过是秋凉天气,为防将要入宫的皇后体弱受寒,新皇吩咐下去,早早的便将寝宫移到温室殿来。今日正是大婚之日,温室殿中四处悬挂红绸,极是喜庆,俱是一身新装的宫女早早便退下了,只留了南玦和谢融两人在寝殿内。 
谢融低着眼坐在婚床上,自凤冠的垂珠隙中看着自己洁白柔软的手指纠结在一起。她与南玦自小相识,从互生情愫到如今也有整整五年,本是亲密无间,但自从两年前南玦被先帝召回宫立为太子,便觉他与谢家生分了许多,虽仍是时时遣人送些精致的小物件给谢融,见了面时,总是旧时不如亲密。但南玦决非势利之人。若在往日,谢融定然早已出声唤他,此时却只是默然坐着。 
南玦也不上前替谢融除冠,只是不远不近的坐在一旁的椅上,看着案上错金嵌翠的龙凤青铜合卺杯。那双连杯打造得极为精巧,一对龙凤缠绵交结,龙爪攫左杯,凤翅连右杯,龙口凤喙共衔一枚玉环,杯中玉卺醪艳如新妇娇靥。南玦对谢融固是情深意浓,此时却实不知如何相待才好。若是如平日一般好好待她,南玦不甘心;可今后若将谢融弃置在一旁不管不顾,他却又不愿。 

苏清雪曾嘱咐过碧衣,在南玦懂事后,将谢昭仪之事告诉他,碧衣却总是狠不下心。当南玦得知此事时,已十七岁了。 
那年南玦开始恨身边所有的人。他恨苏清雪的情人南轩,恨苏清雪的婢女碧衣,恨苏清雪婢女的丈夫刘齐,恨苏清雪的挚友谢百同。他恨所有与苏清雪相关的人,甚至恨自己青梅竹马的情人谢融。他最恨的是那个长得颇有些像苏清雪的苏棠,每次遇见总是有意难为他一通,然后很是解气的看着那青涩的少年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手足无措。 
苏棠素日极受南轩宠爱,宫中上下从没有人敢给他气受,南轩知道此事,从来只是抚慰苏棠几句,一次也未责罚过南玦。南玦心中却更是气恨——南轩册他为太子,对他纵容,都只不过是因为苏清雪曾收留过他。南玦有时也恨自己,幼年时苏清雪曾教他习字,如今他的字体中总是带着苏清雪的笔意,而他因为南轩喜欢自己的字,竟然不愿将这几分苏清雪的痕迹除去。 

但不知为何,南玦不愿苏清雪死去。他小时为此事哭得眼睛红肿了十余日,如今也并不如何开心。倒是南轩比他看得开,初初得知苏清雪的死讯时失神了几日,之后饮食起居仍旧如常,几年之后,身边便有了新宠。 
两年之前的清明,南轩照例带了几名随从微服去了竞州,南玦算好了归期,率了人在章城门前迎接。也不知是不是旅途劳累,南轩的脸色看上去极是疲倦,进京后也不回宫,径自往尚冠前街去了——废弃多年的云阳侯府便在那条街上——许久才失魂落魄的出来,手中似是紧紧攥着什么。不久之后,竟然一病不起。 

南玦不知父皇在竞州和云阳侯府见着了什么,苏清雪死去已有十余年,父皇都好好的过来了,如今还能为了什么如此伤神。但南轩从来不提,他便也不问。南轩一日日的病下去,看情形竟是不好,最后半年时,军国大事全是由南玦一人料理。 
一夜,南轩又昏睡过去,南玦在一旁心不在焉的守着,半夜时南轩忽然醒了过来,竟命他吩咐少府置办一具皇后棺。南玦微微一惊,刚要劝说时,南轩微微挥手阻住了他,道:“朕的身子,朕自己清楚,你只管吩咐下去便是。”南玦只得答应了一声,但众太医从来只说陛下身子不过是虚弱些,善加调养便能痊愈,他心中也并未当真,只道父皇日后定要苏棠殉葬,心中颇为愉悦。 
却听南轩微微喘了几口气,将一只从不离身的小巧锦囊取出,道:“你将‘清雪’剑同绿石砚,还有这只锦囊搁在皇后棺里。”南玦又答应了一声。南轩便命他退下,却又将他唤了回来,似是想叮嘱他什么,却只是道:“玦儿,你若有心爱之人,千万莫要将那人辜负了。”南玦应了一声“是”,便退了下去,不想当夜南轩便去了。 
下葬那日,南玦将锦囊中的物事倾在绿石砚中,见是小小的一撮粉末,暗红色的当是从承影剑上取下来的凝血,那黑的却像是纸灰。苏清雪生前留下的纸字颇多,也不知这是将什么烧了。 

南玦前思后想了许多时候,不知何时望了谢融一眼,见她玉白的手心里赫然是一点泪水,心中不由悚然,暗暗自问道:“难道我也要如父皇一般,直到融儿离我而去才知道后悔不成?”他念头转到此处,当下便端起合卺杯,在谢融身边坐下了,轻轻将她脸上的垂珠撩到两旁去,柔声唤道:“融儿。” 
谢融抬起一双泪眼看他,微微启唇,却说不出话来,只两行泪水簌簌的落在南玦袖上。南玦一手替她拭了泪痕,笑道:“今日是我们的好日子,做什么要哭?我从来都是事事依着你,你还担心我日后欺负你么。”便将合卺杯送到谢融唇边。 
饮酒时两人凑得极近,额发丝丝缕缕的擦在对方脸上,谢融忍不住“嗤”的一声轻笑出来。南玦见了心爱之人的欢容,心中也不自禁的欢喜,低声道:“融儿,融儿。”随手将余了些残酒的合卺杯放在一旁,将谢融的嘴唇吻住了。 

多年之后,南玦嫁出长女安乐公主后,同谢融一起在清凉殿中下棋消遣时,才知道当年若在大婚之夜将谢融抛下独守洞房,如今定然是追悔莫及。 

七,旧栖新垅(三)苏棠篇 昔时流水今人家 

苏棠是竞州人。他家中原有父亲,早早便抛下家人攀上了一个有钱的寡妇;原有母亲,在他十二岁时便劳累病弱而死;原有幼妹,极小时便卖给了别人做丫头。 
那时苏棠已接连饿了几日,晚间又累又饿的在荒野中迷迷糊糊的昏睡过去,天刚蒙蒙亮时,忽然被人用力摇了几下。苏棠极不情愿的睁开眼来,这才看清自己昨夜竟在两座坟墓之间睡着了,他急忙爬起身来想要离开,却被摇醒自己之人捉住了。苏棠心中害怕,用力挣扎了几下,却见周围立着许多身形剽悍之人,那些人虽一眼也未看他,苏棠却知道定然逃脱不掉,只得乖乖的待在一旁,他这才看见有人正在坟前焚香叩拜。 
那人祭拜毕了,转身和颜悦色的问苏棠道:“你叫什么名字。”苏棠不情不愿的说了名字。那人“哦”了一声,低道:“你姓苏。”苏棠怔怔的看他,不明白自己姓苏有什么稀奇。那人忽然笑了一下,道:“在这里遇见你也算有缘,这个给你罢。”便将什么凉凉硬硬的东西搁在了苏棠手中。苏棠低头去看,见是两锭黄澄澄的金子,一时呆住了。耳中听见那人道:“你早些回家去罢。”苏棠抬头道:“我没家。” 
其时晨光初露,苏棠只觉那人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眼光一时间凝住了,半晌才听他涩然开口道:“你若无处可去,便随我回京城如何?”苏棠低头看看手中的金子,想了一想,便点头答应了。 

苏棠到了长安才知道,那人竟是当今圣上。 
自那之后,苏棠便留在宫里做了陛下的男宠,他心中并不甘愿如此,但怎样不比饿死好些。况且陛下待他异常宠爱,锦缎珠玉随意取用,且时时要他随侍在侧。宫中私下俱在传说,自与秋庭一战后,陛下少有欢容,只见了苏棠时面色稍稍和悦些。 
陛下平日唤他苏儿。苏棠微微有些迷惑,一般而论,不是应该唤他棠儿的么。 

在宫中久了,苏棠也渐渐听到了许多私下流传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