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落得几瓣秋by 偷眼霜禽







——完。 


番外上承六(四)

这是一场,永远都不会来临的幸福。 


引子 

黄昏时分,日间的暑气渐渐散尽了,大将军府后园的小亭环树依水,此时更是清凉。谢百同看了看棋盘,将手中的几枚黑子抛回棋罐里,漫不经心的笑道:“我又输了。”彭宏道:“大将军棋力比末将高了何止数倍,今日怎会连败三局,和约五日前刚刚签下了,大将军还有什么心事么?” 
谢百同微微一叹,半晌道:“如今大军主力已回朝十日有余,却始终没见到陛下一面,这其中只怕有玄机。”彭宏道:“或许朝中另有要事,那也说不定。”谢百同摇了摇头,道:“朝中无事,就算有什么事,也比不了庆功犒军重要。”彭宏犹豫道:“大将军的意思是……”谢百同沉吟道:“我担心,只怕陛下是赶去军前了。”彭宏吃了一惊,道:“这……苏侯爷旧时怎生得罪了陛下,陛下这般不肯饶他?” 
谢百同也不解释,只道:“只盼清雪伤已痊愈,此时已启程回竞州去了。”两人却均知这绝无可能,当日苏清雪不顾性命的撞到凤霜歌的剑上,伤得着实不轻,只怕再过一月也未必能下床行动。 

今日是极好的天气,虽然无事,孙衡同迟缨仍是在帐中守着。孙衡百无聊赖的看了一会儿地图,问迟缨道:“苏兄弟还没醒?”迟缨沉沉的点头道:“我昨日刚去看过,到如今已整整半月,苏侯爷竟一直未清醒过……”孙衡一时默然,苏清雪这样好的人,难道就这么死了不成。忽听帐外守卫的兵士道:“韩大人到!”孙衡撇了撇嘴,小声道:“他怎还不回京去,留在这里惹人厌烦。”却不得不起身迎接。 
当先进帐的却是一个面色阴沉的雍容青年,他身后随了两人,一个是满脸风尘之色的中年男子,另一个便是韩肖。孙衡心中微微诧异,迟缨却是脸色大变。便听韩肖道:“陛下驾到!”孙衡立时呆住了,见迟缨跪倒参拜,也木木的随着他跪下。南轩扫了二人一眼,道:“苏清雪在哪里?”孙衡忙道:“启禀陛下,那日苏参军迎战敌将凤霜歌,不敌殉国,当日便下葬了,就在军营不远处。” 
南轩只当没听见,冷冷的道:“迟缨,云阳侯如今人在何处?”孙衡心中一惊,迟缨不过是名小小的校尉,陛下怎会知晓他的名字,难道此人竟是陛下安插在军中的眼线不成?一时愣住了。便见迟缨叩了个头,颤声道:“陛下恕末将多嘴,苏侯爷此来军中,从无越轨之行,又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身受重伤,实是不易,求陛下饶他一命!”南轩心中不耐,冷道:“朕问你话,你没听到么?”迟缨咬了咬牙,道:“是,苏侯爷在……”南轩不待他说完,截口道:“带路。”迟缨只得起身往帐外去。 
孙衡此时醒过神来,情急之下不知如何阻拦才好,叫道:“陛下!”南轩回身淡淡瞥了他一眼,孙衡被他眼中的森冷之意震慑住了,一时竟是不敢说话。南轩也不再理会他。孙衡见众人出帐去了,急忙追赶上去,随着他们一起骑了马往苏清雪那处去。 

迟缨带了南轩等人向北驰去,路上一边向南轩回禀说苏侯爷被大将军安置在了秋庭军营中。南轩焦灼之余,也不禁暗赞谢百同选的好地方。不久到了苏清雪养伤之处,孙衡忽然拦在帐前,道:“陛下且莫进去,且听末将一言!”韩肖喝斥道:“不得无礼!” 
南轩还未说话,忽有一个郎中模样的人一把掀起帐门,怒道:“吵,吵什么!不知道苏参军在这里么?他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们多少条命也赔不起!”南轩听了这话,再也顾不上别的,一步抢进那营帐去,果然见苏清雪昏迷不醒的平躺在一旁的卧榻上,一旁有人正喂他吃药,他喝不了多少便又尽数吐了出来,吐出的药液中搀着丝丝缕缕的紫血。南轩心中接连“咯噔”两声,沉着脸问道:“这是什么药?”那人正手忙脚乱的料理苏清雪,头也不抬的道:“参汤!” 
南轩只觉情形不好,也不及多想,厉声道:“太医令!”那郎中刚气急败坏的跟进来,听见“太医令”三个字,一时愣住了,手中毡帘都忘了放下,也无人理他。那中年男子忙上前细细看了苏清雪的皮肤面色,捏开他嘴察了舌象,又摸了摸脉,对苏清雪的病情已知晓了十之七八,知道他旧有虚劳干血之证,这次又受伤失了许多血,须得先将这内疾治愈;外伤虽已及肺,略略麻烦些,但终究于性命无碍。 
那太医令来时随身带了许多药物,此时果然用上了,当下便取了五枚大黄蛰虫丸用酒化开,亲自给苏清雪喂了下去,这次居然并未吐出。那太医令这才转身对南轩道:“陛下不必担忧。苏侯爷这是久有虚疾,又受了颇重的外伤,内外夹攻所致,病情虽极重,但救治及时,谅来应无性命之碍。若好生调养,两年之内便可痊愈了。”那两人听见一句“陛下”,都是呆在了当地动弹不得,被那太医令悄悄的拉出帐外去了。孙衡和迟缨一直在帐外守着,听太医令同那两人谈论医道,说什么“虚不受补”之类,大是无趣,但知道苏清雪性命无碍,心中也自欢喜。 
南轩听了太医令的回禀,脸色稍稍和悦了些,上前去看苏清雪的情形,见他比从前憔悴枯瘦了许多,左眉上添了一道长长的浅疤,这也罢了,苏清雪脸上非但毫无血色,更隐隐罩了一层灰黑之气,竟是一副毫无活气的模样。南轩心中大痛,早知如此,由得他任性些又何妨,苏清雪若是同那些臣子后妃一般顺从呆板,又有什么趣味;又想凭苏清雪这软硬不吃的性子,若想重修旧好,不知要花多少心思哄他。 

这一日那太医令又进帐两次。南轩知道自己不善服侍人,只在一旁看着那太医令喂苏清雪吃药。他心中盼着苏清雪早日醒来,却又怕真的见着他。到了夜间时,太医令劝南轩去歇息,南轩本来不肯,但想自己留在这里也是无用,若苏清雪醒了,见到自己只怕不快,便到一旁的帐中睡下。 
南轩一夜反覆无眠,直到天明时才有了几分睡意,迟缨忽然闯进帐内,喜道:“陛下,陛下,苏侯爷醒了!”南轩登时睡意全无,匆匆起身赶去苏清雪的营帐,果然见苏清雪睁了一双全无神采的眼睛看着自己,南轩心中忽然后悔起来,苏清雪在这里又不缺人照料,自己却拿什么脸见他。见苏清雪并无异样神色,这才慢慢过去,道:“清雪,你觉得身上怎样。”苏清雪看了他半晌,只是不语。南轩心中不安,只等他说一句“滚蛋”便立即出去,决不留在这里惹他厌烦。 
苏清雪却只是微声问道:“如今战况怎样了?和约签下了么?”南轩忙道:“早已签下了,如今大军已班师回朝了。”苏清雪微微点了点头,道:“那就好。我累得很了,你下去罢。”南轩一怔,这才知道苏清雪根本未认出自己来,不由松了口气,急忙出了帐去;又不由担忧,命人传了太医令来询问。那太医令说道苏侯爷不过是患血证日久,心神一时失了充养,调养几日便好了。 

苏清雪醒来的第二日神志便恢复如常,南轩却一直不敢与他相对,只等他睡了时才过来看他几眼。其间迟缨几次请南轩回营,莫在秋庭之地多作停留,南轩只是不肯。如此过了月余,太医令禀报说苏侯爷的病情已无凶险,南轩便令备车,带了苏清雪回京。苏清雪知道了,也不说什么。他仍在病中,受不住长途颠簸,整日在车中摇摇晃晃的只是昏睡。 

一日黄昏,南轩等人在一处驿馆歇下,南轩正在房中向太医令细问苏清雪的病势,忽有一名随从慌慌张张的进来,跪拜道:“启禀陛下,苏侯爷不知为何,晚饭过后定要外出散心,臣奴等劝止不住,如今人已出了驿馆了。”南轩吃了一惊,匆匆外出寻找,却见苏清雪就在驿馆外不远处立着,身边跟了两名战战兢兢的侍从。 
南轩松了口气,一时却又胆怯,在苏清雪背后停下了,道:“清雪,外面风大,进去歇着罢。”他本没承望苏清雪理会自己,却听苏清雪问道:“这路是通往哪里的。”南轩扫了一眼随在身边的驿丞,那驿丞忙道:“禀侯爷,这是往竞州去的官道。”南轩不由怔住了,他知道苏清雪的心思,但且不说别的,单是他如今病恹恹的身子,自己又怎能放心他独自回去,一时只是不语。 
忽听苏清雪道:“你想要我活着还是要我死了。”南轩忙道:“我自然要你好好的活着。”苏清雪淡然道:“那你便放我回竞州,不然等不得到长安,我便是死人。”南轩急道:“清雪,你病得厉害,不是一日两日能调理好的,回去又无人照料,教人怎么放心得下。”苏清雪道:“你不愿便不愿,何必扯这么多废话出来。”转身进了驿馆大门。那驿丞从不知有人敢对陛下如此无礼,已是吓呆了。 
第二日启程时,便有服侍苏清雪的侍从战战兢兢的回禀说,苏侯爷不肯吃药,今早的早饭也一并没吃。南轩心中极是为难,终于咬了咬牙,下令照旧上路。 

如此过了一日,晚间那太医令忧心忡忡的回禀说,苏侯爷今日滴水未进,他身子尚极羸弱,如此只怕支持不过三日去。南轩思前想后,亲自端了药碗去看苏清雪,见他正斜在榻上,拿了银签拨弄灯焰消遣。南轩正思量该如何开口,苏清雪忽问道:“陛下为何定要留我。”南轩微微愣了一下,刚一张口,便听苏清雪道:“我如今年纪大了,不能再服侍陛下;身子又成了这般模样,上不得阵带不得兵,陛下究竟还图我什么。” 
南轩不语,半晌咬牙道:“清雪,你吃点东西罢。你若心里恨我,要吃我的肉,我这便教人做。”苏清雪望了他一眼,淡然道:“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你的肉有什么好吃。”南轩道:“清雪,你……”苏清雪也不听他说话,道:“过几日我死了,还请陛下派人将我的尸身带回军前葬了。”南轩一怔。苏清雪冷笑道:“我不敢埋在别的什么地方,哪天陛下一个不高兴,扔出一句违旨来,再下令挖坟掘尸,我死了都不得安宁!”南轩登时涨得满脸通红,叫了一声“清雪”便说不出别的话来,那声音里带了许多央求的意味。 
苏清雪冷哼一声,看南轩神色又是难受又是难堪,也不再拿话挤兑他,只道:“你放我走罢。”南轩低道:“清雪,清雪,你跟我回京去,等你身子好了,我决不会强留你。”苏清雪冷道:“我为什么要回京。”南轩央求道:“玦儿听人说了你的事,不知哭了多少次,你就不想见见他。还有你从前的丫头。”苏清雪不语,半晌道:“把药拿来。”南轩知他是答允了,心中喜极,便凑过去要喂他吃药。苏清雪抬手接过药碗,仰首饮了,冷道:“谢陛下恩典。”南轩叹了一声,道:“清雪,你好好歇息。”便出了房去。 

房外正是好风如水,明月如霜,看在南轩眼里却尽是愁绪,好在清雪的病想要痊愈总要两年,时日既长,变数便大,也不是毫无转机。 

一、水上无心生秋云 
天气刚过暑热,还未到秋肥时候,陛下便率人往上林苑游玩行猎。此时刀兵方罢,正是举国欢腾,群臣也俱自欢喜,倒也无人劝谏。 
苏清雪这次回京并未进宫,南轩怕他见到宫中景物便想起那些旧事来,不给自己好脸色看事小,若误了病情便不好了,因此将他安置在上林苑疏圃殿。南轩急着到上林苑去,也正是为此。这疏圃殿距唐中池、太液池都不甚远,终日水气温润,秋燥本就伤肺,苏清雪所受剑伤又是伤在肺部,住在这处再好不过。 
南轩到了上林苑时,疏圃殿中却不见苏清雪的人影。他心中担忧,叫了服侍苏清雪的四名宫人过来询问。这四名宫女是南轩亲自挑选的,宫中能干的宫人虽不少,他挑拣出这伶俐懂事、长相平庸的四人来,却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四人回禀说苏侯爷一早外出游玩去了,又说每逢风和日丽之时,苏侯爷常常携些书卷点心之类,骑了马到附近山原中游览。南轩略略放下心来,暗想倒要防着清雪借游玩之名偷偷逃走,便命那四名宫女退下了,拣了一卷书随意翻看,一边等着苏清雪回来。 

黄昏时分,苏清雪果然回来了,身上着了短衣长靴,极是利落。他见了南轩,只淡淡的看了一眼便入内换衣。南轩极怕苏清雪对着自己行礼叩拜之类,此时见他如此,知他对自己仍是有气,心中反觉舒畅。换衣时有宫人来请示晚饭菜色,苏清雪只道:“我没什么偏好,教厨子斟酌着做些便是。” 
不久晚饭摆了上来,苏清雪也换了一身深衣出来,他在军中历练久了,眉上又有伤痕,穿这儒雅之服也不掩英气。南轩见他发上束了一顶貂禅冠,想起他至今还未行过加冠礼,心中惭愧,装作低头看菜点,却见桌上有几样菜是苏清雪旧日从不入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