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落得几瓣秋by 偷眼霜禽
墨发也不知何时挽了起来。不由脸上一红,幸好天色已暗,看不分明。当下便走近去。
谢百同看案上搁了一把玉夔螭纹壶,酒杯却有两只,问道:“你在等人?”暗想朝里宫中庆贺除夕的花样名目极是繁多,陛下怕是夜半也脱不出身来。苏清雪微微一笑,却道:“没有。是碧衣一并拿过来的,说是成双成对吉利些。请坐罢。”谢百同便在案前席地坐了,地上尽是积雪,登时便觉一股寒气欺上身来,看苏清雪身形细瘦,发间更落了许多细小的雪花,不觉道:“雪这么大,你不冷么?”
苏清雪笑吟吟的道:“‘不觉寒暑之切肤,利欲之感情’,正是酒之大德。喝几杯暖暖身子么?”说着执了玉壶给他斟酒,手臂伸出一半,却又顿住了,微笑道:“我倒忘了,谢叔叔从不饮酒的,你也……”谢百同道:“我是喝的。”苏清雪点点头,替他斟了一杯。谢百同端起酒杯来,见是色如胭脂,晶莹温润,不觉微摇了摇头。那酒入口甘秾,滑到舌上时,已极是醇美,待到咽下喉时,却忽觉咽喉一阵刺热,便如给刀子割了一般。心下一阵惊疑。
苏清雪看他神色,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微笑道:“这是珍珠红,酒性极烈,最容易喝醉的。白头适才当它是闺阁女子所饮之物么?这可小看它了。”谢百同赞道:“当真是好酒,我看错了,该当自罚三杯。”苏清雪笑道:“你想多喝些,也用不着如此骗法。”又将他杯子斟满了。一边道:“谢叔叔不禁你饮酒么?”
谢百同心头微微迷惘,轻摇了摇头。
他记着幼时常常给父亲带着到这云阳侯府来,也是在这后园,也是这么一张长案,席地而坐。流苏儿有时是在的,安安静静的坐在父亲身边,偷偷尝一口父亲杯里的酒,辣得直咳嗽,偶尔也拖了自己去掏蟋蟀;更多的时候,他是在宫里陪着太子。
这后园中便常是只有三个人。那时父亲同苏伯伯意兴勃发的说什么,自己听不懂,只是在园中玩耍,听着那两人时不时的同声大笑。记得最清楚的是苏伯母常常送上一碟极可口的小点心来,同苏伯伯极温柔的相视一笑便即离去。她容貌并不如何美丽,一双蛾眉却足称闭月——流苏儿也生着那样的眉。
苏伯伯善饮,白衣一袭,言谈时常常一盏一盏的饮下去,把盏临风,说的便是他罢?父亲面前也摆着一杯酒,满的。父亲到访时,那杯酒是满的,天晚告辞时,那酒杯仍是满的。后来自己渐渐大了,因着苏伯伯的缘故,对海量之人总是佩服的;更因着父亲的缘故,一直是滴酒未沾。
直到那日自己从鸡鹿塞拼死杀回大营来。
自己这一生永远不会明白,父亲为何迟迟不下令发兵救援;虽然自己后来在父亲帐中找到一封谢太尉——那时是执金吾——的亲笔书信,可仍然是不能明白。于是,四日之后,迟去了两日的援兵带回了苏伯伯从不离身的心爱兵器,长剑“清雪”,短剑“流霜”。父亲自那日见了“清雪”剑上的颈血,此后再无欢容。
那晚自己随便抓了一人喝酒。那酒也是极烈,灌一口下去,自口唇至肚肠,痛得似是给利刃剖成了两半,立时便辣出了不绝的眼泪来。给自己酒的人也是九死一生拣了一条命出来的,却未嘲笑自己流泪,抬眼看去,那人早是剧抖着肩膀转过了脸去。那夜两人都是烂醉。生平本是最厌常喝得烂醉如泥之人,那时才知道,这烂醉的滋味竟是这般美妙,便是第二日醒来时的头痛欲裂也痛得爽快——是的,爽快。
谢百同不觉攥紧了杯子,一口将杯中之物饮尽了,极烈。却听苏清雪道:“你难得回京一次,又是除夕,怎不在家中好好同家人叙叙,却到我这里来。”谢百同回过神来,道:“我爹在军前,家里没人。”明白苏清雪的意思,又道:“我同谢太尉府上的人从来便不熟。”苏清雪知他母亲在他八岁时便去了,点了点头,又替他满了一杯。道:“谢叔叔这些年好么?”
谢百同默然摇头,半晌道:“爹一直是精神不济,身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已经许久不能理事了。军中若有事务,多是我同几位老将军一同议定的。现下如此倒也不妨,若战事再举,可真教人头疼了。”苏清雪陪他饮了三杯,便不再喝,只是把玩着那玲珑可爱的酒杯,淡淡笑道:“我还道陪我喝酒的是司律中郎将,想不到竟是位实实在在的大将军么?”
谢百同不答,半晌道:“流苏儿,我们也好些年不见了。”苏清雪点头,道:“是,整整三年了罢。”谢百同道:“陛下对你……”话只说了一半,碧衣忽然到了后园中,道:“公子,谢将军,饭菜都备好了。”苏清雪立起身来,微笑道:“你没吃晚饭罢?”谢百同点头,随了他过去,桌上再聊时,耳中听着各处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却不过是闲谈。
半月之后便是上元佳节,晚间谢百同依旧来云阳侯府探望苏清雪,一面饮酒,一面同他闲说一些军前之事。正谈得欢愉时,谢百同忽道:“我失陪一会儿。”苏清雪笑微微的道:“随意便是。”谢百同起身出去。不多时便听得脚步声回转,苏清雪将杯中之酒饮下一半,微笑道:“白头,你回来得倒快。”却无人作答。苏清雪微怔抬头,却见是南轩立在当地,手中提了一只精巧的盒子。
苏清雪一时怔住,见南轩面色不善,待要张口分辩,却又不知从何辩起;况且自己若有辩白的言语,岂不是分明坐实了此事么。半晌只道:“你怎么一个人都不带,自己便过来了。”南轩不答,只是沉沉的看着他。谢百同恰在此时回来,见陛下忽然到了,心里一惊。正要行礼时,便听南轩沉声道:“夜已深了,谢将军想必也乏了,这就回府歇息罢。”谢百同心知自己若替苏清雪开脱,只有越描越黑而已,当下便行礼离去。
两人默不作声的对视片刻,南轩冷道:“是我扰了你了。”将手中的八宝锦盒放下,转身便走。将要走过那月亮门时,脚下不舍似的略略一顿,便觉苏清雪的手臂自后面缠上了腰来。南轩停了步子,半晌反手将他抱住了。苏清雪将额头抵在他背心处,却不说话,只是不动。南轩转过身来抱住了他,心里先自软了三分,道:“这么天寒地冻的,你在园子里做什么。回房去罢。”苏清雪低低答应一声,拿起那锦盒,带了南轩到房里去。
南轩在榻上坐了,将苏清雪抱在怀里。苏清雪素来不惯如此,此时却也不抗拒。看一眼那盒子,道:“你又带了什么稀奇物事过来?”南轩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些甜食,拿来给你尝尝。”将那盒子打开,见是梅花攒心的五格,盛着香药藤花、砌香樱桃等数样蜜饯果品。南轩知他喜欢略酸的食物,拣了一块杂丝梅饼送到苏清雪嘴边。苏清雪就他手里吃了,却含住了他手指,软软的舔舐他指尖的糖霜。
南轩心里一震,将怀里这人紧紧拥住了。苏清雪这次回来,不知为何,对自己再不是从前一般温顺乖巧的相待,倒真如同一捧冰雪般,看在眼里是剔透玲珑,七宝光华,想捧在掌心亲近疼爱时,却总是被他深深浅浅的冷了心。只有方才的动作,才是从前一样的亲近。一时说不出话来。
苏清雪松开他手指,低声道:“你明知道我跟他没什么。”南轩道:“是,我知道。”停了一会儿,又道:“可你叫他‘白头’,一声声的便如说着白头不离的誓言一般,我实在是不爱听。他竟敢叫你……那日在宣室殿里初初听到,我真想割了他的舌头下来。”苏清雪微笑道:“他从小便这样叫惯了。你也太霸道了些。”南轩低笑道:“霸道便霸道。你非要叫人‘白头’不可,那便只许叫我。”苏清雪微微一笑,在他耳边呵了一口气,轻轻的一字一字说得清楚:“南,轩……”南轩心里突地一跳,低头便去吻他口唇。苏清雪宛转的应承他,任由他将自己越抱越紧。
一室寂静,只听得细微热切的情声。案上红烛忽“扑”的一声爆出一朵烛花来,南轩不舍的放开了怀中之人,深喘一口气,低头看苏清雪湿红了双颊,半张着口微微喘息,喉头一紧,贴在他耳边低促道:“流苏儿,今晚我留在你这里……”苏清雪肩头微抖,点了点头。南轩再不说话,回身将他放在榻上,覆了上去,一夜任情颠倒。
两人自有情好之事,到如今已有六年,苏清雪仍是不惯如女子般给南轩压住了百般搓弄,欢好之时,总是闭了眼睛。那夜却一直拿了烟水迷蒙的眸子看着他。
待得两人分开时,蜡烛早已燃尽了。南轩歇了一会儿,取了帕子细细替他拭尽了汗水。再去看时,苏清雪已是睡熟了。南轩低头轻轻吻他鬓角,低低的道:“流苏儿,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三,闲弄经纶(一)
出了正月,寒气便一丝丝的散了,冰消雪澌之后,地上便露出许多青色来。渐渐的已是风香水暖,紫陌尘芳,杨花逐风流。
苏清雪着了一身淡青衣衫,半躺半倚在后园的一棵桃树下,左手握了一册书卷,人却已侧过了脸去睡着了。几瓣桃花落在他眼上,引了蜂蝶来轻轻款款的戏弄,嘤嘤嗡嗡之声不绝,却将他吵醒了。苏清雪迷蒙的将眼睛睁开一半来,浅浅打了个呵欠,将那书卷举到眼前,懒懒的掀过一页去。
又读了几页,便听步履轻悄,碧衣进了园里,道:“公子,宫里来了人,说是陛下请公子过去。”苏清雪同南轩已有整整半月未曾相见,只道他一时想念自己,便应了一声,随手将那书抛在杂草丛里,立起身来去了。
碧衣弯腰替他收拾书卷,见有几瓣红艳艳的桃花落在书上,便轻轻拾拣起来,好好的放在了树根处。无意间看了一眼被桃花掩住的句子,是“思虑之政,谓思近虑远也。夫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故君子思不出其位。思者,正谋也;虑者,思事之计也。非其位不谋其政,非其事不虑其计。大事起於难,小事起於易。故欲思其利,必虑其害;欲思其成,必虑其败。是以九重之台,虽高必坏。故仰高者不可忽其下,瞻前者不可忽其後。”
苏清雪在宫门外下了马车时,刘齐恰巧从宫城中出来,见了苏清雪,顿了一顿,便过来见礼,躬身长揖道:“下官见过苏侯爷。”苏清雪看他已是穿了法曹服色,想是三月期满,从廷尉府中释了出来,含笑道:“恭喜刘大人。”
刘齐直起身来,脸上忽然微微一红,道:“还要多谢苏侯爷提点。下官另有一事相询,请苏侯爷定要赐告。”苏清雪微奇,道:“刘大人请说,我若知道,自不敢隐瞒。”刘齐嗫嚅了一下,低了声音道:“那日苏侯爷派来廷尉府的那位姑娘……”苏清雪心下恍然,不由暗笑,当下微笑道:“刘大人说的可是碧衣?曾是先慈贴身侍婢。”母亲的丫头,从来大多是给了儿子收房作姬妾。苏清雪说这话,那是隐含了两分婉辞的意思。
刘齐抬起了头来看他,道:“恳请苏侯爷成全!”苏清雪笑道:“我是什么名声,刘大人也是知道的;碧衣也只是个丫头。天下悠悠之口,刘大人就不怕被说成攀附佞幸,辱没了清名身份?”刘齐正色道:“大丈夫行事,但求问心无愧。旁人说些什么,那原就不是我能管得过来的。苏侯爷心里,不也是这般想法么?”
苏清雪心里一动,一时不由微微沉吟,心思流转间,忽见小九正从宫门里出来,想是南轩等得不耐,派来寻自己的。当下笑道:“刘大人厚意深情,我不忍拒,但也不能不拒。这样罢,刘大人自己去同碧衣说,她若答允了,我便如嫁亲妹一般将她嫁到刘大人府上;她若心中不愿,刘大人也莫要强求。”刘齐长揖道:“多谢苏侯爷。刘齐告辞。”苏清雪还礼道:“不敢当,刘大人不必客气。”刘齐自去了。
苏清雪笑吟吟的看着他背影,便听小九的声音道:“雪公子原来已经到了。快些进去罢,陛下已等了不少时候了,只差雪公子一个了。”苏清雪奇道:“只差我一个?这是要做什么?”小九道:“雪公子还不知道?陛下前些时候定了今日往上林苑狩猎,什么都已备好了,只等雪公子一到,便要出发了。”苏清雪心里微微一动。小九犹自不绝的道:“陛下言道,这次狩猎,只月余便回宫来,待入了五月,再同雪公子到甘泉宫避暑……”
苏清雪微微一笑,打断他话头,道:“你呢?也随着陛下过去服侍?”小九道:“上林苑中另有人伺候。”苏清雪点点头,微笑道:“那便好。陈婕妤的身孕,已有差不多四个月了罢。听说这个时候,似是极容易小产的。”小九怔了一下,道:“雪公子挑这个时候么?”苏清雪点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