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可蔷-单恋到期






  “心心。”他想抢回素描本。

  她藏在身后,不让他拿,他没辙,不想跟她上演幼稚的争夺戏码,只得抓抓头、耸耸肩,随她走向餐厅。

  “烟还不熄掉?”她见他手指间还夹著烟,轻巧地劫过来,却找不到烟灰缸。

  “这儿。”他主动指向茶几上一个跪姿的金属小天使,双手高举过顶,捧著托盘。

  她在托盘上捻熄香烟,嗔骂。“你有没有那么低级啊?居然要一个纯洁的小天使来接你的烟灰?”

  他一声嗤笑,噙著某种浓厚的嘲讽意味。“这叫幽默,你不懂吗?”

  “我是不懂你们设计师的幽默啦!”她推他在餐桌前坐下。“我只知道,你如果不把桌上这些扫光,就是侮辱我身为厨师的尊严。”

  他没吭声,接过她递来的碗筷,扒了几口清粥。

  “配菜啊!”她坐在他对面,虎视眈眈地叮咛。

  他每一道都尝一口。

  “怎么样?有没有妈妈的味道?”她笑问。

  他漫不经心地点头。

  “真的假的?你别唬哢我。”

  “好吃。”他机械式地补充。

  她才不信呢。黎妙心懊恼地咬咬唇,看出他根本食不知味。但无妨,只要他肯吃东西就好。

  吃罢早餐,他自动自发地洗碗,收拾完毕,便扬声宣布。

  “我送你回家。”

  “谁跟你说我要回家了?”她耍赖。“我不是说我家漏水吗?要等工人来修补天花板——”

  “别对我说谎,心心。”他沉声止住她。

  她心跳乍停,不敢迎视他深邃阴郁的眼眸,在客厅里走动,翻检各样东西,拖延时间。

  “心心……”

  “哪有人一直赶客人走?至少也让我喘口气喝杯咖啡啊!哪,你倒杯咖啡给我。”女王般地下令。

  她以为他会出口责备,没想到他只是深深看她一眼,便去为她倒咖啡了。

  她松口气。看来他对她还是顾念情分的,毕竟以前一直拿她当妹妹看待,所以不忍心翻脸无情吧。

  她得好好利用这一点。

  黎妙心暗暗鼓励自己,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厚著脸皮赖在他家。她走近音响,从CD架上随手挑一片,放上唱盘。

  水晶般剔透的钢琴声在屋内悠悠流泄。

  她才刚闭眼聆听,一道凌厉怒吼倏地落下。

  “关掉!”

  她一怔,扬起眸。“什么?”

  “我说关掉!”田野面色铁青。

  从她昨夜自作主张地闯进屋后,这还是她初次见他反应如此激动,他终于藏不住沸腾的情绪了吗?

  “为什么要关掉?”她试探地问。“这钢琴很好听啊,谁弹的?”

  他不回答,走过来,按下停止键,琴声戛然而止。

  “去换件衣服,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她赖皮,又按下Play键,琴声又悠扬。

  他怒瞪她,索性关掉音响电源,她不认输,挑衅地又打开,两人开开关关,琴声断断续续,他失去耐性。

  “黎妙心!你是故意惹我生气的吗?”湛眸燃烧著熊熊怒火。

  她强迫自己勇敢面对。“为什么不敢听这张CD?因为让你想起你的未婚妻吗?这张CD是她爱听的吗?还是弹琴的就是她本人?”

  “我没必要向你解释!”

  “对,你是没必要跟我解释,但你要面对自己的心,不要以为假装看不到,心的伤口就不存在,你明明很难过,为什么要故意装平静?”

  “我没有装平静!”

  “你有!你以为我不晓得吗?你已经好几天没去公司上班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谁的电话都不接,你知不知道田爸爸、田妈妈有多担心你?他们说你连家人的电话都不接——”

  “那是因为我不想接!”他咆哮。

  “我知道,你以为我们都不懂吗?我们都明白的,你失去她,心里一定很痛很痛——”

  “你说够了没?!”

  “不够!”

  “黎妙心!你——”他像只发狂的野兽,突如其来地飞窜向她,将她压倒在沙发上,居高临下俯视她。

  她迎视他泛著血丝的眼,在滔天怒焰下,她看到的,却是如海一般深沉压抑的悲伤。

  “那钢琴是她弹的,对吗?”她轻声问。

  他陡然凛息,几乎是恨恨地瞪她。“为什么你要这样逼我?”

  “因为你连酒都不喝,因为你连一滴眼泪都没掉。”她伸手抚摸他胡渣粗刺的颊。“是你在逼自己,田野。”

  他不说话,遭她看透心事,狼狈地转过头,胸口剧烈起伏。

  她听著他粗重的气息。“我知道那种感觉,失去最爱的人不好受,我懂的,只要足够的时间,那伤口会痊愈的,可是田野,你必须先把悲伤释放出来,你不能一直强忍著。”

  “我说了我没有忍!”一字一句从齿缝迸落。

  “那你就哭出来,那你就听她弹的钢琴,回忆你们共有过的点点滴滴,你不要想可以压抑住,永远不去想,那些回忆是抹灭不掉的,不管你怎么躲,总有一天会找上你……”

  “黎妙心!”他暴吼,猛然扣住她手腕,用力到她发疼。

  她没有要他放开自己,明知柔细的手腕已被掐出一道红痕,仍是逞强地笑著。“田野,不用在我面前装硬汉,那很好笑。”

  “好笑?”他哑著嗓,讥诮地笑了。“你这么想吗?我很好笑?”

  她听他笑,愈听心愈痛,胸口拧成一团。“哭也没什么,掉几滴眼泪又怎么样?我们是人,不是冷血动物——”

  “你懂什么?”他嘶声打断她。“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在她出车祸前一天,我还跟她吵架,嫌她拿婚礼的琐事打扰我工作,那是我跟她见的最后一面,我居然不是对她笑,你懂我……有多后悔吗?”

  原来如此,原来啃噬他心头的不只有悲伤,还有浓烈的悔恨,他恨自己在未婚妻死去前,没能来得及给她最后的温柔。

  原来他比她想像的,更痛……

  “你根本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他趴下来,头落在她颈侧,大手依然紧紧圈锁她手腕。

  她感觉到他的重量,感觉到他身上传来那一波波的寒意与颤栗,感觉到他牙关紧咬,埋进沙发布里的脸缓缓染上湿润……

  他在哭,终于哭了。

  虽然他还是强悍地不肯放声大哭,只愿像负伤的野兽,低低哀鸣,但够了,起码是个开始。

  接下来,他还得走一条漫长的疗伤之路,他或许会有种错觉,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但她会陪著他的,陪他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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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好丢脸。

  一个大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痛哭崩溃,实在很没面子,有失尊严。

  若是让他那些麻吉知道了,肯定大肆嘲笑他一番,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们平常聚会也很少聊心事,遑论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如此毫不羞愧地展露。

  田野清醒之后,懊恼得只想杀了自己。

  他以为,他会看到她同情的眼神,甚至尴尬地手足无措,也许会打哈哈,装作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

  但她没有,很自然地递给他纸巾,然后为他泡了杯加了些许白兰地的红茶,叮咛他慢慢喝,一定要喝完,顺便赏给他一朵甜美的笑容。

  他捧著温热的茶杯,将她的关怀一口口饮下,冰凉的胸膛暖了,迷蒙的眼逐渐映入这世界。

  自从未婚妻去世后,他一直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表面上活得健康硬朗,实际上,犹如行尸走肉。

  他的眼睛看不见这世界,陷在漆黑的迷雾里,他的耳朵听到的是无声的静寂。

  他是个人,却丢落了灵魂,直到她提著行李,毫不客气地闯进他封锁的心城——

  为什么是她呢?为何,偏偏是她?

  田野阴郁地寻思,独自伫立阳台,啜著咖啡,视线投向远方的山峦,白茫茫的峰线缭绕著晨雾,天际堆叠著浓厚的云朵,曙光将透未透。

  冷风捎来冰刀般的寒意,锐利地割他耳鬓,隐隐刺痛。

  他浑然未觉,搁下凉透的咖啡,思绪仍沉沦。

  “我就知道,你一定已经起床了。”清脆的声嗓如风铃,在他身后摇荡。

  他回过头,迎向一张清秀容颜,眼眸莹亮,樱唇含笑,墨黑的发丝随风轻扬。

  她头发……好像又长了,愈来愈像个女孩子了。

  “走吧。”她伸手轻轻推他。

  “去哪儿?”

  “还问?去慢跑啊。”她摇摆双手双腿,做出跑步的动作,他这才注意到她已换上一身运动服。“我们去慢跑,回来我再做早餐给你吃。”

  他深思地注视她。“心心,你今天还不回家吗?”

  从那天深夜她乍然出现,算算她已经在他这里赖三天了。

  “我不是说过吗?我家天花板漏水,还没修好,而且我跟新餐厅的老板讲好,两个礼拜后才开始上班。”她冲他眨眨眼,笑得像个调皮的小鬼。

  “所以你打算在我这儿继续赖下去?”

  “别把我说得好像混吃等死的米虫好吗?我也是有贡献的,想想看你家里谁替你打扫的?三餐谁煮给你吃的?”

  “我很感谢你,心心,但——”

  “别那么多废话了,GO GO GO!”她打断他,迳自小跑步离开。

  他凝望她背影,好无奈,为什么他就是拿她没辙呢?

  他可以赶她走的,可以对她发飙咆哮,不准她打扰他独处,他可以拒绝接受她的关心,就像他拒接家人电话那样,他可以对她做许多事,但他,做不到。

  为什么?因为他总是拿她当妹妹一样爱护吗?

  “你摸够了没啊?”她在门外呛他。“男子汉大丈夫,动作别拖拖拉拉的!”

  他翻白眼。“知道了,小姐。”

  接下来一个礼拜,她每天都出不同的花样。

  除了晨跑是固定的,吃过早餐后,她会强迫他跟她一起做不同的运动。

  有一天,他们去爬山,一开始,她神采奕奕,一马当先地往前冲,后来累了,把行囊都丢给他背,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

  另一天,她兴高采烈租了两辆单车,说要跟他比赛环绕台北一圈,结果才两个小时就不行了,躺在河堤公园的草地上耍赖,还硬要说自己是在欣赏风花雪月,欣赏这世界上的美好。

  “这才叫过生活,懂吗?”她买了两支冰淇淋甜筒,一支递给他,笑笑地宣称。

  这天下午,她则是领他来到社区附设的泳池。

  “今天要跟我比游泳吗?”他嘲谑。

  “游泳我哪里比得过你啊?我有自知之明的。”她俏皮地吐舌头。“我看你游就行了,全国冠军。”

  “那都是念高中时候的事了。”青春已远,年少时期的荣光,不值一提。

  “你是说,你忘了怎么游泳吗?”她故意挑衅。

  他微一扯唇。“怎么可能?”就算记忆淡灭,身体的本能仍在,何况他这几年还是会定期游泳。

  “那就下水吧!”

  她催他换上泳裤,自己却穿著运动服,笑嘻嘻地在池畔看,手上还抓著一个计时器。

  他心弦一动,蓦地忆起从前。

  记得高三那年,他不顾父母反对,坚持参加游泳竞赛,私下做体能训练时,都是她盯著他,那时,她还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生,当起教练却是有模有样,架势十足。

  校队的同伴某次撞见她骑著单车,跟在跑步的他身后吆喝加油,还笑他堂堂七尺男子汉,怎么会那么听一个小学女生的话?

  其实他也不懂,当时只觉得很自然,一点也不奇怪。

  只是现在回想,是有点怪……

  “我数到三你就跳水喔。”她嫣然笑道。“一、二、三!”

  一声令下,他未及细想,本能地跃入水里,如一尾矫捷的鱼,在水里划开一道笔直的裂痕,激起阵阵水花。

  有一阵子没游泳了,但一下水,熟悉的感觉便盘据全身,细胞一个个舒开了,耳里听见的只有哗然水响,思绪澄清,脑海一片空白。

  游泳的时候,什么也不必想,没有喜怒哀乐,只需用尽全身的气力,追求极速。

  在水的世界里,没有自我,也没有他人,他只是一尾鱼,自由地踢著水,前进、回旋、舒展最奔放的姿态。

  在水的世界里,他不想任何人、任何事,就连刚刚过世的未婚妻也不想,压在心头的愧悔与哀伤在这一刻消弭无痕。

  他什么也不想……

  时间在不经意中,如流沙轻逝,他放松地游,自在地游,直到累了、尽兴了,才猛然窜出水面。

  甩甩头,甩去占领整张脸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