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晋阳(吴沉水)
呆望着萧墨存的人群,自动自觉于其所行之处,让出一条道来。萧墨存目视前方,一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只看着台上那一人,那个令他倾注了两世深情,抛却厚禄,只求两心相知的伴侣;那个乍闻其死讯,恨不能以身殉之,碧落黄泉,只要与他相随的爱人。
他走到离那祭台尚有数丈的距离,停了下来。身子微微颤抖,闭上眼,自己说过的话,当时情景,犹如昨日,历历在目:
“千秋功名,诚然诱人,但若以牺牲人生唯一知己良伴为代价,恕墨存不能苟同。”
“若有那么一天,我信你已然尽力,想来天意如此,我们不要强求。你要懂得,该转身的时候,转身而去,对你对我,才是最大的仁慈”
“你要好好的回来。”
……
萧墨存静静地微笑了起来,春日明媚,阳光照在身上,温暖直直沁入人心。
真好,在这样的时刻,还能想起那些过往的美好,还能感到如斯温暖,真好。
他募地睁开眼,带着那抹惊艳夺魄的微笑,对沈慕锐轻声道:“慕锐,我来了。”
沈慕锐难以自持地上前一步,道:“你,你怎会现下过来?”
他的声音,止不住有些抖动。他原本计划的是,由自己将那众人情绪安抚下去,再自行请罪,令盟众感动莫名,随后再安排盟内此后大事,待诸事完毕,再将墨存请出,以自己爱侣身份,为死难弟兄上香,由徐达升为他洗刷那等内奸之罪,其间即便有人为难于他,自己也会一力承担,为其开脱。
他想的是,萧墨存要长久与自己在一处,日后,他一身才学,当能助凌天盟成就一番事业。因此,萧墨存与盟众这个心结,必须要早日解决,拖得久了,那误会只会纠缠不清,所谓的仇怨,也只会越积越深。水陆道场是个极好的机会,一来到场的人,绝大多数是自己的得力下属,精明强干,头脑冷静,忠心不二;二来,无论如何,墨存毕竟已然令盟众起疑,这等疑心,消除起来甚为困难,因而需要墨存自己来一场请罪。而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祭奠亡灵,世人多信鬼神之说,在灵前起誓,往往要比平日里说上千言万语,来得更为有效。
他甚至,忧心墨存情绪波动,或盟众不依不饶,届时可能会伤了他的身子,故特特耗了无数人力财力,寻了那古方,事先调养他的身体。而墨存如此聪明一个人,应当明白自己的用心才是,这几日相处甚欢,他对自己的安排,不也从无异议吗?
只是,眼前一切,仿佛正悄然偏离他预设好的方向,有些什么关键的地方,他没有算计在内,沈慕锐紧盯着萧墨存那抹美绝人寰的微笑,心里莫名的,浮上一层说不出的恐慌,负手的拳头,暗暗握紧。他皱了眉头,暗忖道,到底是哪里,他漏了去想?
到底是哪里,他没有考虑周详?
沈慕锐还未思量完毕,却听得先前瘫在地上耍宝的妇人一声尖叫,扑了过去,骂道:“就是你,就是你这个妖人,就是你害死先夫,你还我先夫的命来——”
她披头散发,红了眼,状若癫狂,似乎恨不得将萧墨存撕咬成碎片,且自身颇有武艺,仇怨又深,这一扑之下,当真锐不可挡。眼见就要触及萧墨存那身白衣,场上却从两个方向传来三声声响,一个灰扑扑的小人影撞了过来,脆生生的童音喝道:“主子——”;另两声发自台上嗖嗖的击物破空之声,那妇人五指张开,还未尚未碰到萧墨存,整个人却软软倒下,一个环佩并一只男鞋分别击中她腰间手上两处要穴,再看台上二人,沈慕锐已变了脸色,伸出手去,却又垂了下来,另一旁的徐达升单脚穿鞋,神色甚为愉快,张嘴却骂骂咧咧道:“小东西怎的又突然跑出来?妈的,害老子又得扔鞋。”
萧墨存只觉眼前一花,腰间已被一个小人儿牢牢抱住,却是本已经送出去读书的小宝儿,他脸上显出苦笑,摸着孩子瑟瑟发抖的身子,温言道:“小宝儿,你怎么不听话跑回来了?”
小宝儿惊魂未定,抖着声音,张嘴想哭,却哭不出来,萧墨存忙抚慰他的背后,好半响,那孩子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道:“呜呜,吓死我了,呜呜,主子……”
萧墨存搂着那孩子,一脸苦笑,沈慕锐见他神色如常,方慢慢放下心,沉着脸道:“泼辣跋扈,目无盟规,竟敢在我眼皮底下就动手杀人,便是其情可悯,其风却不可长,来人,请这位嫂子边上歇着去吧。”
他原本就寻思着如何不落痕迹将这碍事的妇人清下场去,这下倒好,她自己按捺不住动了手,众目睽睽之下,便是有天大的冤屈,却也错事已定。沈慕锐这一发话,无人能有异议,便有两名大汉出了列,一左一右,架起那妇人,正待退下。
“且慢。”
沈慕锐诧异地看向萧墨存,却见他脸上仍带着那抹淡然的微笑,道:“墨存有几句话想与这位夫人谈,不知可否?”
第33章
萧墨存此言一出,众人皆有些不解,若说为自己辩解,实不该挑与苦主对质,更何况那妇人状若癫狂,瞪向他的眼底有无穷仇恨,又岂是三言两语说得开的?
别说其他人,便是沈慕锐徐达升之流,也不知萧墨存意欲何为。萧墨存见沈慕锐沉吟未决,却踏上一步,微笑着问他:“慕锐,我想与这位夫人交谈几句,不知可否?”
沈慕锐只觉奇怪,却不知怪在何处,但见他柔光潋滟的一双眼睛看向自己,阳光底下,真如流光溢彩的宝石一般,心中一软,只得点了点头,道:“允。”
萧墨存微微颔首,就如平常向他表示谢意一般,淡淡笑了一下,扶着小宝儿的肩,对着那妇人道:“你适才说我害死谁?”
那妇人尖声骂道:“害死谁?呸,你个不要脸的妖人,老天怎的不收了你,让你在这祸害人间?害死谁,你瞧瞧那上面供桌上的牌位,那都是你害死的,那些冤魂都瞧着你呢,瞧着老天怎么收拾你,似你这等委身男人身下的,就该被千人骑万人压……”
“呵呵呵呵,”萧墨存忽然止不住轻笑了起来,仿佛听到甚为好笑的笑话一样,笑得浑身发颤,不得不靠扶着小宝儿,才勉强站定。他瞧着那个妇人,目光中有些哀伤,也有些嘲讽,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漫骂,道:“你说了这么多,无非骂我是娼妓小官之流,只是这样一来,你家首领岂不就是?沈慕锐,”他抬头,淡淡地问:“今儿个真正新鲜,不若当着大家的面,你说说,我跟你,是什么关系?”
“这话我早已说过多次。”沈慕锐看着萧墨存,温情毕露,柔声道:“你是我沈慕锐此生的爱侣。”
萧墨存听了此话,脸上显出一丝苦痛,随即深吸一口气,转身对那妇人道:“听到了?你现在可以想想,你到底是要骂我?还是要骂你家首领?我即为沈慕锐的爱侣,你侮辱我,便是侮辱他的眼光和决定,若这就是你的打算,那么,墨存便有句话,不得不问执法无情的刑堂主事。”
他顿了顿,挺直了背脊,淡淡地道:“凌天盟几时多了条规矩,盟众心怀不满,便可肆无忌惮辱骂盟主?若你仗着苦主身份,便可不尊盟规,不经刑堂,随意漫骂寻仇,那凌天盟与一般江湖莽夫,山寨土匪有何区别?长此以往,盟主何以御下,何以确保号令一出,众人莫有不遵?”
众人听了,心里皆暗暗点头。况那妇人适才市井泼妇之相,已然惹得不少人心中厌烦,只碍着她的苦主身份,心有戚戚,这才任着她胡闹。那刑堂主事哑然无语,半响道:“萧公子所言甚是。”
“很好。”萧墨存转过身,环视了那群汉子,朗声道:“我知你等心里对此皆有不满,然所有不满,尽可朝着我一人而来。你们若敬沈慕锐仍是盟主,他便还当你们是兄弟,所有不满,则可坐下来,在兄弟的分寸里说开了解决它。若先存了漫骂侮辱,聚众闹事,甚至动用私刑,逾矩犯上的念头,对不住了,这盟规也不是随便立着玩的。该如何,咱们便如何。”
他面沉如水,冰冷的目光直视那妇人,淡淡地问:“此妇人该当何罪?”
刑堂主事万般不愿,却也只得道:“鞭刑二十。”
那妇人万万料不到传言中心软良善的萧墨存,居然说动手便要动手,当下唬白了脸,挣扎着哭叫起来:“我一个寡妇家,拖儿带口的,我知道什么盟规不盟规啊,这妖人害死先夫,累死那么多弟兄,怎的你们都不出面杀了他报仇,反倒要罚我一个女人?鹏远啊,你睁眼瞧瞧啊,你个死鬼,活着的时候就没见怎么对老娘好,死了还容你那帮兄弟欺负老娘……?”
萧墨存却不理会她的哭号,只瞧着那刑堂主事,似笑非笑地道:“不动手?果然是厚此薄彼,尽想着对付我一个外人了。”
这话甚重,众人听了,均觉得萧墨存心肠歹毒,连徐达升都踏前一步,想要说什么,却被沈慕锐的目光制止。那刑堂主事脸色发青,却也只得挥了手,一旁便有刑堂的盟众提了一根黑黝黝的软鞭来,驾着妇人的两名大汉将她背过身去,挥鞭子的大汉一扬手,“啪——”的一声,打在那妇人背上,那妇人惨叫一声,只是背上衣裳完好,却并无见血痕,想是上头交代了手下留情。
那大汉还待再挥鞭,却被萧墨存喝道:“够了。”那大汉抬头,示意沈慕锐,沈慕锐点点头,遂垂下鞭子,站立一旁。
萧墨存疲惫地叹了口气,对那妇人温言道:“这一鞭,教训的不是你辱骂我,而是你愚不可及,被人撺掇利用而不知。”
那妇人一脸惊诧地看向他,抖着唇道:“你,你说什么?”
“不用那么奇怪,”萧墨存轻叹道:“你一看便是江湖女儿出身,泼辣跋扈惯了的人,适才一番话,却说得进退有度,煽动极强,不是你能说出来。”他顿了顿,轻声道:“只是,那人教你说这些,却不安好心,我稍微一反驳,你受这二十鞭还是少的,只怕血溅当场都有可能。唉,你怎会觉得,能在沈慕锐面前动得了我?便是真让你杀了我,那之后呢?你不想活了,那家中孩儿,也跟着不活了吗?”
那妇人脸色巨变,她来之时,只是一时恨意冲昏了头脑,并无细想那种种缘由,此刻萧墨存一番话,如醍醐灌顶一般,令她整个打了个机灵。她素来只知首领威严,但沈慕锐到底是个什么人,却并不清楚。这下偷偷望了台上巍若神祗的那人,一股寒意从脚底冒起。是啊,怎会觉得,自己有本事在那人眼前杀他心爱之人?便是杀了,那人的手段,又岂是可轻易冒犯的?自己死不足惜,但那家中尚存的几口人,真的都不活了吗?
萧墨存注视着她的脸,又轻轻补充了一句:“况且,你真的有那么恨我吗?”
那妇人一时之间也有些迷惑,瞧着眼前翩然若仙的一个人,若剔除那层仇恨,这样的人,平时见了,眼睛瞧都瞧不过来,哪里想得到恨?萧墨存嘴角浮起一丝凄然的微笑,转过身去,对那刑堂主事道:“念她愚笨,又逢丧夫之痛,冲撞首领,也不是有心,余下十九鞭,便免了吧。”
刑堂主事悄悄松了口气,请沈慕锐示下,沈慕锐点头,目光闪烁,道:“允。”
那妇人“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到萧墨存衣襟上,骂道:“萧墨存,不要以为你为老娘求情,老娘便领你的情,你勾结朝廷,毁我总坛,生就是我等的大仇人,这笔血债,我就算讨不了,也有人会向你讨,你等着!”
萧墨存神色木然,倒是一旁的小宝儿生得浑身发抖,忙不迭地拿手绢擦去秽物,指着那个妇人骂道:“你,你这人当真好歹不分,主子替你求情,帮你说话,你不思感激,反倒……”
“别说了,”萧墨存长长叹了一口气,看着那些哭哭啼啼,目露恨意的苦主们,在看看旁边无数怀疑、审视、鄙夷和痛恨的目光,道:“不用说,你们也是怎么想的了?”
四下无声,萧墨存转身,看向台上的沈慕锐,道:“你,也觉得我是勾结朝廷的奸人?”
沈慕锐立即答道:“当然不是。”
萧墨存定定地看向他,半响不语,眼光中流露出来的,是似喜还忧,似怨还悲,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渐渐的,这些情绪慢慢褪下,只余下两眼的空寂。沈慕锐看得暗自心惊,伸手道:“墨存,我从未疑心过你。”
“是,你从未疑心过我,就如我从未疑心过你一般。”萧墨存轻声答道,猛然一甩衣袖,凛然转身,对着众人,朗声道:“你们觉得萧墨存勾结朝廷,背叛凌天盟,萧墨存也无话可辨。墨存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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