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晋阳(吴沉水)
眼光逐渐转柔,知道这个孩子怕是给吓坏了,不由缓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扬声道:“我徐家孩儿,出身必由绣娘绣得精致荷包一个,上面的花样是五福登科,这等花样,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包内金馃子二枚,日前小宝儿的荷包落入我手,我方认得,他原是我失散的兄弟。荷包内的金馃子在小宝儿身上,此外,我兄弟胸口处有红痣一枚,诸位不行,可当场查看。”
萧墨存一听,不由淡淡微笑起来。他认得徐达升手中荷包,正是自己原本佩戴的,由锦芳一针一线刺绣而成。那花样虽为蝙蝠寿桃,可却是经过自己改良的,在这个时空,确实当得起“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之说。他明明记得这个荷包,在林中逃难之时,匆忙塞给了小宝儿,像是那孩子老是,被人骗了去,还傻乎乎的不知追讨。却不曾想,此刻倒成了无可厚非的物证了。他低头看了小宝儿一眼,只见小孩儿瞪大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内里盛满了震惊和迷茫,于是拍拍他的背,扬声道:“无可作证,那荷包,确是小宝儿身上所佩。来,把那金馃子让人瞧瞧。”
小宝儿愣愣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钱袋,倒在手掌上,内里有几枚铜钱,一点小银子,果然还有两个金灿灿的小元宝。这种元宝是富贵人家专门做来祈福之用,无非求个“富贵安康”、“状元及第”的吉祥话而已。小宝儿手里那两个金馃子,做工精巧细致,不是一般人家的样式,一眼看过去,便知道不是一个小太监该有的东西。
这里有人收走了小宝儿的金子,与徐达升的荷包上台,交予沈慕锐及刑堂主事观看,沈慕锐一看便知是萧墨存近身的东西,想来机缘巧合,赏给了那个小太监。他似笑非笑瞥了徐达升一眼,点头道:“似乎,是如信物多些。”
第35章
沈慕锐发了话,那邢堂主事再四查看,却也觉得,不像寻常佩戴之物,遂点了点头,荷包一事便再无异议,这里又有专门过来查验小宝儿胸口的红痣,证明确非伪造,便上台复命。沈慕锐点了点头,微笑不变,却以两人方能听到的话问:“你如何连那小子胸口有红痣都知道?”
徐达升脸上也是笑容不减,低声回道:“那日,那傻小子乖乖让我搜查有没有私藏银两,您说,衣服一揭开,那么大一颗红痣,除非我瞎了才看不着。”
沈慕锐哑然失笑,心知萧墨存对那小太监回护甚多,自己若真下令杀了他,只怕墨存事后不会善罢甘休,不论徐达升出于何种目的执意要就这孩子,他都乐得顺水推舟,当即朗声道:“恭喜二当家寻回自己兄弟,这便去相认吧。”
沈慕锐真么一说,等于一锤定音,下面众人便是心觉蹊跷,可也不好当面驳了首领的面子,那一干苦主更是面面相觑,原以为不过杀个小奴才,哪里知道二当家会莫名其妙跑出来硬要保下这孩子。
徐达升神采飞扬,英俊的脸满是笑意,轻飘飘地一跃而下,先落到适才鞋子掉落之地,将鞋穿了,眼角一挑,扬声道:“我说,老子找回自家兄弟,你们怎么着也得贺贺吧?”
与他素来交好的一些盟众,登时醒悟过来,忙一个个过来拱手道喜。徐达升眉开眼笑,与众人嬉闹了一阵,方大步踱到萧墨存面前,伸手道:“如何?萧公子,将我弟弟还与我吧。”
萧墨存微微一笑,却也明白,这一出虽说牵强了点,可较之自己出面,却无疑要好上许多。至少,从今往后,有徐达升明目张胆的护短,小宝儿该不至于让人欺负了去。他低声安抚了怀里的孩子几句,揽着他的肩膀,稍微朝前推了一下,小宝儿恪醍懂,回头看了萧墨存一眼,萧墨存温和地道:“去吧,从今往后,你再不是一个人了。”
小宝儿垂下头,却不挪动脚步,只藏在萧墨存怀里不动弹,徐达升瞧着心急火燎,正待伸手去拉,却听得那边领头闹事的少年,嘶吼一声,越众而出,喊道:“我不服!凌天盟当家的个个回护外人,变着法替罪人开解,可怜我枉死的爹娘,还指望着首领替他们报仇雪恨,却哪里晓得,数百个弟兄的鲜血,根本抵不上他枕边人的一根头发!”
这话太重,听到的盟众尽皆脸上变色,徐达升一个转身,使了个眼色,手下立即有几人上前,欲架了那少年就走,那少年大力挣扎,狂呼道:“我不服!便是杀了我,我也不服!甜甜的满口盟规道义,哄得大伙为凌天盟流血卖命,真出了事,却连个报仇的人都没有!这算什么狗屁盟规,什么狗屁道义,我头一个就瞧不起……”
徐达升脸色难看,一个纵身,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却听得“啪啪啪啪”四声清脆的耳光响,再一看,徐达升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少年跟前,那少年脸上一片手印红肿,身子却软软捶了下来,只是眼光盯着徐达升,几欲要喷火一般。
徐达升负手傲然道:“你不服,老子今日就说到你服为止!凌天盟是首领带着一般弟兄,一刀一枪,赤手空拳打下来的,当初与首领一同打天下的那些弟兄,死得七零八落,算起来,也就剩那么两三个。你说盟规道义,全是狗屁,那么老子问你,若不是为那点念想,这些人吃饱了撑的放着安生日子不过,要来此卖命流血?老子家中也算是大户,江湖上颇有薄名,原本做个闲散游侠,何等逍遥快活,有识之士,若不为之出力献策,算个屁好男儿!你父母将你平安在总坛养大,吃饱穿暖,可曾委屈过你一日?你以为那些都是不费吹灰之力,唾手可得?放屁!告诉你,若不是无数弟兄流血拼命,你小子哪来的好日子过?早见了阎王,哪轮到今天在此叫嚣猖狂?”
他环视四周,眼神锐利,一字一句落地有声:“入了凌天盟,那便要有刀口上过日子的自觉!不要以为咱们都是来当大侠老爷,拿把剑,吹个气,朝廷鹰犬就能闻风丧胆,自己就能毫发无伤!咱们聚在这,那是为了心里头的那点念想,为了更多老百姓吃饱穿暖,想让天底下少几个贪官污吏,多点让穷人有活路的法子!可不是见点血便按耐不住,成天嚷嚷聚众寻仇,无理取闹的一群无头苍蝇!总坛被毁,人人心痛难当,但我徐达升说句不好听的,来了凌天盟,谁都说不准,下一刻死在刀下的是不是就是你!若怕了这个,干脆给老子趁早卷铺盖滚蛋。”
四周一片喝彩,人人摩拳擦掌,应和声声,连那少年,眼神也开始迷茫起来,徐达升脸上方显出三分笑意,继续朗声道:“仇要报,可要是如这位小兄弟的一般,随便逮个小太监,杀了就自个骗自个说这事完了,那这仇报的,可真他年的容易。”底下一天笑声,徐达升回头看了那少年一眼,冷冷笑道:“你知道太监是怎么来的吧?自然也不知道,为何有人好好的人不去做,要去当那被千万人唾弃的阉狗?似你这等没挨过饿受过冻的人,如何能明了,一家子穷得揭不开锅,不得已卖自己的小子入宫当阉人,买自己的丫头入勾栏院当娼妓的情形?更甚者,那饥荒之年,饿殍遍野,或者的人分吃刚死不久的尸块,对自己孩子下不了手,便与邻里交换着吃对方孩子的惨状。你说,那些人,又该找谁报仇去?”
那少年紧闭双唇,眼神却已不似适才那般豁出命去。
徐达升吁出一口气,手指着小宝儿,道:“明说了,从今往后,老子就是要护着这个孩子,不仅为了他是我兄弟,更为了他是那受苦的人。凌天盟做什么要成立,不就是为了给穷人一口饭吃,给受苦的人一条活路吗?今儿个下了他,才真叫颠倒是非,没了天理。小宝儿,过来。”
小宝儿抬起头,眼睛蒙上一层水雾,忽然觉得那老欺负自己的打坏人,也不怎么坏了。他回头看了萧墨存一眼,小小声道:“主,主子……”
萧墨存心知他舍不得自己,不然,也不会从读书的地方偷跑回来,但这孩子却非得有个正当身份和正常生活不可,徐达升适才一番话,足显见识非凡,难得的是为人不失侠义真诚,又才华卓著,心思慎密。将小宝儿托付给他,实在比托付给赵铭博等人要可靠得多。仓卒之际,本就无从选择,只盼这孩子的命莫要在奔波流离了。
他心里难过,脸上却板起,面无表情地道:“还不快去,莫非我的话,你也要一再违背么?”
小宝儿吓了一跳,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回话,只能流着泪,可怜巴巴地看着萧墨存。萧墨存长叹一声,背过身去,疲惫地道:“徐二当家,劳驾速速带你家小少爷一边去吧。”
徐达升听了这句,心中甚喜,跑过来揽了小宝儿的肩膀,半哄半骗,将他远远拉到一旁,小宝儿满心难过,却又不敢违抗主子的意思,哭着也不敢大声,只敢偷偷地抹眼泪。一回头,却已被徐达升拥着离开数丈之远,自家主子的白色身影瞧过去,仿佛一阵风吹过,便会跟着飘走了。他心里害怕,惶惑地抓紧了徐达升的胳膊,徐达升满心欢喜,哪里顾得上他小孩儿的心思,见他一双小手牢牢攥住自己,忙将手掌覆了上去,轻声哄道:“莫怕啊,莫怕,小家伙,乖乖跟着哥,好多着呢,哥教你武功,教你读书写字,你想学什么,我就能教你什么,可比做小奴才强太多了,你跟着我啊,那是捡了大便宜呢,旁人求都求不来,你哭什么呀,乖,别哭了,你看你,哭得好丑。”
小宝儿摇着头,哭得小脸通红,哽噎难言,至于自己为何那么难过,却也说不上来。
这一天诸事已毕,虽说出了点岔子,可好在萧墨存聪明绝顶,舌战群雄,毫不逊色。沈慕锐心里着实松了口气,踏上一步,微微一笑,看着萧墨存,朗声道:“今日接触了诸种误会,我心甚慰,从此往后,萧公子并那位宝公子,便是我凌天盟的人。出身高低贵贱如何,俱是前尘往事,而一入我凌天盟,便是我等的兄弟姐妹,大家当一视同仁,不得在有非议。”
他话音未落,却听见一旁的刑堂主事阴沉地道:“盟主,萧公子既为我盟中人,则盟规不可不遵,刑罚不可不领。总坛被毁,即便不是他充当内奸,里应外合,可那朝廷领队之人,却是当日萧公子身边的小厮,如今所谓的御前二品带刀侍卫王福全。萧公子就算是前毫不知情,却也受其蒙蔽,难以推脱那识人不清,引入祸首,毁我总坛之责。”
沈慕锐脸色一变,回头狠狠盯着刑堂主事一张万年不变的刻板脸,从牙缝里挤出声来,一字一句道:“你待怎样?”
“属下不敢。”刑堂主事不卑不亢地回道:“萧公子若不做凌天盟的人,则这盟规自然落不到他头上,属下只管盟内众人有无违反条例,不管他一个外人如何如何。但若盟主要大伙承认他是兄弟,那便需按盟规行事,否则赏罚不明,责任不明,属下日后管教惩罚,便难以服众!”
第36章
刑堂主事这一番话,等于将沈慕锐置于一个两难的境地。若承认萧墨存为凌天盟中人,那么便必须要萧墨存领受刑罚,因为盟规置上,上至盟主,下至普通盟众,皆不得违反,这也是沈慕锐改革凌天盟的一个重点,在萧墨存写给他的凌天盟要义中,特地提到过,将刑堂独立于首领和决策层,成为真正的监督机构有何意义,但这么一来,却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萧墨存身子虚弱成那样,平日里自己小心照料着还尚且缠绵病榻,如何经受得住刑堂那套折磨?
然而,若不承认萧墨存为凌天盟中人,则日后将后患无穷,萧墨存的皇族身份,皇帝的千里追寻,那些盟众若有若无的猜忌个疑虑,还有萧墨存自己的那等高傲心性,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如金屋藏娇般藏匿房内,做那等只会风花雪月的娈宠一流。更关键的是,萧墨存才学卓著,睿智多谋,实在是百年难遇的经世治国之才,是他沈慕锐好不容易觅得掳回的爱人良伴,有他相助,凌天盟方如虎添翼,自己的宏图霸业只怕也指日可待,如此一个人,天下枭雄皆恨不得占为己有,自己拥有了,又岂可美玉石藏?
沈慕锐脸上阴晴不定,心中权衡万千,终于下定决心,看着萧墨存,沉声道:“若按盟规,萧墨存该领何刑?”
刑堂主事面无表情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右膝膑刑。”
此语一出,众人心惊者有之,不平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所谓膑刑,流传古老,乃是用尖刀挖去人的膝盖骨,经过这种刑罚若保养得当,并不会影响人正常行走,只是此后腿部便易受伤,且不可跑跳。若是练武之人,经由此刑,则下盘功夫未免大打折扣,可萧墨存身无武功,这等刑罚,并不算重,怕只怕,那剔骨过程太过?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