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晋阳(吴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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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慕锐看着萧墨存,心里一痛,那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天资灵秀,意殊高洁,直如姑射仙人一般,如何很得下心来令他素衣染血?可若不下这个令,只怕今日难以圆场,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萧公子身子单薄,不若我来替他……”
“万万不可!”刑堂主事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道:“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沈慕锐哑然,确实,若今后但凡罚一个,旁人能代替,那刑罚还有何威信可言?他为难地看着萧墨存,却见他面容恬淡,嘴角似乎还带着淡淡微笑,恍若当日狱中初见,那人明明狼狈潦倒,却仍然能面露这等置身事外的淡然笑容。沈慕锐心中不忍,却不得不困难地道:“墨存,墨存,这膑刑只痛一会,我会点了你腿上穴道,备好上等金疮药,放心,这等小刑,不会令你日后行走不便……”
萧墨存默然无语,自两人相爱以来,他首度如看到陌生人那般打量台上那个男人,一向以为他高若神祗,杀伐决断,只在谈笑之间。曾几何时,这张脸也会这等犹豫迟疑,为难软弱的表情。他轻笑着摇了摇头,闭了闭眼,又睁开,道:“慕锐,你放心,我端不叫你为难便是。只是墨、劓、膑、宫、大辟五刑,乃古时奴隶施之。墨存出身皇族,非那等受人奴役,苦不能言之辈,便是要受刑,也不能受辱。”他调转视线,看着那个正要说什么的刑堂主事,微微叹口气,止住道:“莫急,我还有话要说,说完后,总叫你们如愿便是。”
他重又看回沈慕锐,温言道:“慕锐,日前我曾问过你,还记不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打仗故事?”
沈慕锐心底不知为何,开始觉得有些忐忑,他点头道:“自然急得。墨存,你,你提这些作甚?莫不是害怕了?”他微笑了起来,柔声道:“莫怕,等会行刑,我便在你身旁,事先点去你的穴道……”
萧墨存却不理会他,轻声地道:“那么,你肯定记得,我曾讲过那个珍珠港的故事。”
沈慕锐一呆,顿时如遭五雷轰顶,顷刻间脸色剧变,他还记得,那些晚上正式两人柔情蜷眷之时,红烛高烧,灯下人美如玉,他靠在自己怀里,娓娓而谈。说道某朝某代,天下大乱,众多强国卷入战火之中。打了好几年战,不少昔日大国皆被纷纷拖得疲惫不堪,唯有一直保持中立的一个西方大国岿然不动。那大国领袖意欲参战,在最后一刻狠狠捞上一笔,却惧怕国内反战声声。就在此时,他提前得到密报,敌国意欲偷袭本国一处名为珍珠的港口,那领袖于是将计就计,严下密令,故意令敌人偷袭港口成功,一港口那点损失和伤亡作为宣战借口,成功压下国内求和势力,迅速加入战争,以横扫一切的勇猛夺取渔翁之利,此后百年,成为各国为其马首是瞻的一等强国。(二战期间,美国总统罗斯福在日本偷袭珍珠港之前已有CIA获得情报,这一传闻也不知似真似假,用在此处,姑且当其真的。其后美国也确实因为珍珠港被偷袭,方大增军队参战,并最终引爆原子弹,结束了二战。)
萧墨存此刻又提及这个故事,所指何在,不言而明。
此二人登时无话可说,对视良久,两人交汇的目光中有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一个脸色越来越难看,另一个脸上的那抹微笑,则越来越黯然。众人只听得一头雾水,唯有徐达升猜着大致意思。他搭在小宝儿肩上的手不禁冒汗,心里直叫糟糕,原来此前,他目睹沈慕锐一腔情意。不忍二人相对时撕破脸,便隐瞒了自己与萧墨存争吵时,萧墨存已洞悉沈慕锐假死计策这件事,心想着待二人相处融洽再慢慢去解释便完了,却哪知,萧墨存竟会挑了此时此刻来捅破这层窗户纸。
“墨存,你待怎样?”沈慕锐声音暗哑,死死盯住萧墨存。
“你以为我会怎样?”萧墨存惨然一笑,缓缓地问。
“你,你不会。”沈慕锐笃定地摇摇头,脸色稍缓,目光柔和起来,微笑道:“我信你,谁都有可能会,唯有你不会。”
“是啊,”萧墨存看着他,眼中明明有那么多的哀伤,却浅笑着道:“我不会,因为我是你认得的萧墨存,这个萧墨存合该君子端方,善察人意,合该温良恭谦,为人着想。这个墨存,会舍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只为他说过上天下地,唯你一人;这个墨存,到什么时候,都是宁可自己个粉身碎骨,也不会伤你分毫。”
他笑着问沈慕锐:“只是,你想过没有,这个墨存,充其量,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而已。”
沈慕锐急道:“墨存,你,你说这等话是何等道理?是,这期间或许有些事无法尽数对你说明,但我对你的心,却昭昭可对日月天地。”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萧墨存惨然地笑了,直视台上那个自己深爱的男人,摇头轻声道:“我正是因着知道你的心,方如此饱受煎熬,无计可施。可你却不知道,当日的变故,从此变成梦魇,夜夜滋扰不休;当日你的死讯,令我痛不欲生,那等滋味,未尝经历之人,又哪能窥视其中万一?”他痛苦地闭上眼,哑声道:“慕锐,我很高兴你还活着,但是,许多时候,我却不知道如何面对,还活着的你。”
沈慕锐越听越是心惊,恨不得立时扑到他身边去,将那人紧紧涌入怀中,将那人脸上从未见过的悲痛绝望通通抹去。心底隐隐约约,那个未及渗透的关键部分逐渐清晰起来,可要他当着众人之面,承认那不可承认的错处,又如何做到?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墨存,你我心知,无需多言,待今日会后,我会好好跟你细说,届时要怎样,都依着你。此刻,”他回头看了眼脸色阴沉的刑堂主事,下定决心道:“此刻,请你千万忍耐一下,还有刑罚要领。”
萧墨存却不做答,他微微仰头,任那春日洒满身,鼻端闻到的,除去案台上适才焚烧的香火外,令有来自野外青草土壤的淡淡清香。闭上眼,似乎前世今生,俱是过眼云烟,翩然两世,再回首之时,竟然真的两手空空,孑然一身。
果然,是什么也带不走的啊。
萧墨存静静地对自己笑了下,睁开眼,负手而立,傲然对着那刑堂主事道:“萧墨存这一生清白无垢,岂能受那等卑下之刑?”
“放肆!盟规如此,岂有你挑三拣四的份?”刑堂主事踏前一步,大声喝道。
“便是到了金銮殿上,对着皇帝和满朝文武,该怎么说,我也会怎么说,放肆与否,还轮不到您来指教墨存!”萧墨存不再留情,对着沈慕锐讥讽一笑,道:“今日不过是个水陆道场,你便能由着这等宵小欺压与我,若他日真让你荣登大宝,你又要置萧墨存与何地?”
沈慕锐脸色难看,正待拿道理分辨,却被他一阵肆意笑声打断。记忆中的萧墨存,从来只是淡若清风,便是笑也极少笑出声来,哪里听过这等大笑出声。沈慕锐呆呆地瞧着这从未见过的萧墨存,只觉他浑身上下,随着笑容,绽放出一种极为鲜活的光彩,似乎浑身的力气,皆是这笑声,散发开来。少顷,那笑声渐渐低沉,落入喉咙处,几乎呜咽。萧墨存垂下头,脑后乌发,被山风吹拂脸上,遮住了半边容颜,仿佛老僧入定一般,不为所动。过了一会,他飞快地扬起脸,双目微有红丝,脸上却毫无泪痕,白玉般的手指轻抚颈间,嘴角仍然挂着平素那抹淡然微笑,轻声道:“事已至此,情何以堪?可叹我自诩聪明,妄想要那万全之策,可这世上,有哪里有那万全之策?”
他柔柔地看着沈慕锐,眼中万千情意,如烟波流转,潋滟含光。在这一日的春日下,他淡淡地笑着,对沈慕锐说:“慕锐,你转过脸去吧。”
萧墨存猛地一转头,沈慕锐呆一呆,电闪雷鸣的瞬间,他忽然如醍醐灌顶,嘶吼一声:“墨存——”随即身形一展,如大鹏展翅一般,不顾一切地飞奔向萧墨存,却哪知一触到那人的胳膊,他已经颓然倒下,只接到那如凋零花瓣一般的白衣身躯。沈慕锐浑身冰冷,颤抖着摸上适才还慷慨激昂,转眼间却憔悴凋零的脸,那颈项之间,尚有被咬破的半颗黑色珍珠。沈慕锐不住拍着他的脸颊,声音抖得不成话:“墨存,墨存,怎么回事,你怎么了,你吞了什么东西,快吐出来,不要吓我,你不要吓我……”
他点了萧墨存周身大穴,又试图将手指伸入他的喉咙抠挖催吐,可忙活了半天,萧墨存脸色却越来越灰白,越来越蒙上一层死气的颓败,沈慕锐手足无措,按住他的背心大穴,源源不断将内力输了进去,可那身子,拥在怀里,却明明一分一分的,变得格外冰冷。
“没,没用的,”萧墨存勉强掙着最后一丝力气,握住沈慕锐的手,断断续续地道:“白,白析皓给的,无,无药可救。”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沈慕锐疯狂地吼了起来:“你就如此恨我吗?恨到要如此惩罚于我?”
萧墨存努力地摇了摇头,微笑道:“不,不是,上,上回,皇帝,弄的那药,就已经没法解了,拖,拖着,不过是,为了,见,见你。现在,我,心愿已了,你,你我之间,隔了人命,再也,再也难以回头,不若,不若就这么别过……”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却嘎然而至,双目似是疲倦之极阖上,那握着沈慕锐的手,也悄然垂了下来。沈慕锐大惊,抓起他的手,一搭脉搏,却是入手冰凉,半点脉动也无,他浑身剧颤,伸手一探他的鼻息,却已是停了呼吸,再无半点人气。沈慕锐摇着头,浑身内力,拼命灌入萧墨存体内,却皆如石沉大海,毫无踪迹。
他一颗心仿佛也随之停止了跳动,只愣愣地抱着萧墨存,脑子里一片空白,忽而全身静脉血涌翻滚,内息紊乱,一股猩甜涌上喉咙,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只听到周遭一片惊呼之声,许多人蜂拥而上,茫然之间,却见到徐达升焦灼地伸手欲点他周身穴道,欲度真气勉他走火入魔。沈慕锐伸手止住了他,茫茫然道:“我害死了他,你杀了我,替他报仇吧。”
话未说完,后颈一痛,随即眼前一黑,陷入昏迷之中。
第37章(番外——徐达升自述)
我对那个男人无甚好感,也从未,想要表现好感。
初初听到那男人的名号,我正潜入京城。那个时候,晋阳公子正被传得神乎其神,满京师的茶楼饭庄,酒肆勾栏,尽在传那男人张得如何倾国倾城,如何冠压后宫,如何圣恩眷宠,如何恃宠而骄,终于被逐出宫。有关那男人的传闻中,无论是香艳旖旎还是叫横跋扈,皆非我辈所为,在当时,我就曾拍过桌子,骂道:“男色误国,老子要那天得了空了,非好好教训这兔儿爷不可。”
这事发发牢骚也就算了,我从未想过,这个所谓的天启朝第一美人,有一天,会跟我凌天盟扯上关系。
而且,还是我凌天盟一号人物,我们心中俱敬仰佩服的首领沈慕锐,认定的良伴爱侣。
就为这个,我无法心平气和对他。
沈慕锐对我来说,亦师亦友,亦兄亦父。在我年少轻狂,行走讲话的时候,我们偶然相遇,打架喝酒,声色犬马,快意恩仇;后又彻夜长谈,畅所欲言,将心中抱负,胸中沟壑,尽皆坦露,终于能肝胆相照,患难与共,遂成莫逆之交。我加入凌天盟,很大一部分,皆是因为我相信,他有上圣之质,终有大有为之时,跟着他,我能实实在在做点日后回想起来不枉此生的事,那年少时的豪情壮志,年纪稍长后哀叹民生之伤的忧患意识,跟着他,皆能一一得以实现和平复。
尽管后来经过那么多艰难险阻,多少次生死徘徊,我都从未后悔。我们赤手空拳,一步步从无到有,创立了凌天盟。十余年光景,有很多当初并肩作战的弟兄早已化作枯骨,可也有更多热血的年轻人加入了进来,沈慕锐由始自终,都是我们的领头大哥,是我们能够将命交到他手里,由着他指向刀山火海,而绝不会皱一下眉头的人。
但这样的一个人,却有一天,眼底柔情毕现,告诉我说,他要让那名声狼藉的晋阳公子,做他的人。
我们兄弟十余年,我从未见过,他对哪一个人如此上心,何况还是一个男人?盟内诸人,他最信我,因此,也只跟我讨论过这个事。我记得当时乍闻之下,怒气冲天,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沈慕锐,你几时变得如此色迷心窍?你到底懂不懂自己要做什么?”
他轻轻一笑,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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