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晋阳(吴沉水)
他抬起眼,泪流满面,可却挺着胸脯,泣不成声道:“这年月,人命贱若草芥。遇着荒凉,一斗粗粮就能买一个丫头。小宝儿什么也不懂,只懂一样,这人能活着,便是老天给的福分。您的命,是我用手硬从坟堆里挖出来的,是白神医不眠不休,耗了心血给拉回来的,您瞧瞧他那头上的白发,那是他以为救不了您,活生生给逼出来的啊。”他跪着爬上几步,拉着萧墨存的衣襟,哭道:“小宝儿求您了,您活着吧,小宝儿求您了,呜呜呜,主子,您心肠最好,我求您了……”
萧墨存面白如纸,呆了半响,眼睛里逐渐蒙上一层水雾,张开唇,想说什么,却颤抖着说不出来。正仓皇、无助、内疚却又无所适从间,忽然听到一声叹息,身上一暖,却是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鼻端闻到白析皓身上熟悉的药味,头顶被那人轻柔地摩挲着,耳边听得白析皓温柔地道:“乖,放松,小奴才言过其实了。放松点,莫要多想,万事有我呢。”
萧墨存伸出手,白析皓忙一把握住,问:“想要什么?嗯?”
“我,我看看你。”萧墨存哑着声道。
白析皓迟疑了一下,坐到他对面,与他对视良久,时光静默,劫后重逢,到得今日,两人方首次视线交汇。此番凝视宛若相隔百年,多少说不尽的意思,道不尽的遗憾,俱在此刻,只作无语的目光相接。良久,白析皓轻咳一声,强笑道:“怎么,萧公子觉着,在下这具皮相可还看得?”
萧墨存双目氤氲,因为瘦而显得大的黑眸亮如明星。他伸出手,捻起白析皓垂在胸前一缕灰白长发,想微笑,却笑不出来,再看时,那眼底自责甚深,哑声道:“这,这都是因为我?”
白析皓忙截住他的话,摇头笑道:“非也,这头发想黑就黑,想白就白,半点不由人,你莫想太多,若真有有个因由,也是我学艺不精,不关你事。”
萧墨存惨淡一笑,道:“我终究,是累人累己……”他眼睑低垂,两行清泪落了下来,白析皓看得心痛难当,忙将他抱住,连声道:“是我自己性情偏执,遇事不稳,与你何干呢?你那时候还昏迷不醒着,怎么能把这事算到你头上?再则我学艺不精,关心则乱,自己个想不开,不管你事,真的,不怪你啊。”
萧墨存点点头,又摇摇头,锤头道:“你越是这么说,我便越是,无地自容。”
白析皓捧住他的脸,擦去他的眼泪,正色道:“墨存,你听我说。若不得遇你,白析皓或许永世逍遥,只作那人人羡慕的神仙医师,不知晓生之疾苦,不懂得情之伤人,浑浑噩噩,不知所终。可老天教我遇上了你,”他微微一笑,眼底尽是深情,缓缓道:“老天,教我遇上你,此后滋味,甜酸苦涩,百味交集。白析皓自此方知,原来人生而为人,尽有这许些苦痛无奈,却也有那么多欢喜期许。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他停顿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犹豫,终于继续道:“这才明白,我心中所愿,却也只是我心中所愿而已,与你无关。你无须自责,也无需负累,更加无需感激回应。假以时日,你身子大好,要做什么,便只管去做,只是现下,让我,让我照料你,便足够了,好么?”
萧墨存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良久,方哑声道:“你,简直愚不可及。”
“是,”白析皓笑了,亲昵而温柔地道:“晋阳公子才名满天下,我这等庸医到你跟前,合该愚不可及。”
萧墨存还想说什么,终究掩了口,化作一声叹息道:“拿来吧。”
“什么?”
萧墨存疲倦地道:“不是照料我么?早起的药,还没用呢。”他顿了顿,轻声道:“我吃药丸就好了。”
白析皓一愣,随即大喜,这可是许多日来,萧墨存头一回主动要求服药。他医术本就高超,然再厉害的医生,若病人不予配合,也只得手脚受缚。白析皓救回萧墨存后,最头痛的,便莫过于这人心病太重,脑子里半点生机也无。此番他肯要求服药,依着萧墨存的性子,这便是答应配合治疗的潜台词,只要他心里有活下来的念想,那么依着自己的医术,解毒调养,便可一步步实现。他心中只觉有说不出的欢喜,一下子站了起来,道:“我,我去给你拿。”
一旁的小宝儿乐呵呵地瞧了半日,此时站起来,插嘴道:“我去就行了。”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明里瞧着,萧墨存的精神,也仿佛自此好了不少。起码施诊用药,不再抗拒,有些时日出现的烦躁,也似乎不复存在。每日里与他说话,也多有回应,不似先前那般充耳不闻,有时候说到有趣处,萧墨存脸上,也会显出淡到稍纵即逝的微笑。白析皓见了,心里大概欣慰,似乎那记忆中温文尔雅,和煦如风的晋阳公子,又逐渐回到自己身边。
自此白析皓日日陪伴在萧墨存身边,将他照顾得周到体贴,他本就是惯于风月,自然有他讨好人的花样手段,如若不然,当年单单只凭着那张脸,也不足以惹下那许多风流债。如今他全心只系于萧墨存一个人身上,好容易心心念念之人又重回身边,自然要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那人的欢心,其温柔熨帖,爱怜横溢,自然不是皇帝之流只会赏赐能比。
白析皓一心扑在如何照料萧墨存的身子,自然便将春晖堂等事务一股脑抛开。这一日吃过午饭,白析皓正想着萧墨存调养了十数日,已经颇无性命之忧,也是时候拟定那去毒固元的法子。他想了许久,解毒之药并非不能配制,然而萧墨存身子七劳八损,禀性兼弱,各种毒素又深入五脏六腑,若强行驱毒,则不免伤及经脉,治好了,也非寿相。然若解毒之药太过温良,则不但起不到作用,反倒要令毒素盘踞越来越深,如此一来,萧墨存不出半年,定会身亡,他左思右想,实在难以有两全之策,正头痛间,忽然听得小宝儿来报道:“吴掌柜来了。”
白析皓一阵不耐,走到前厅,命人将吴钩带进来。才刚坐下,便见吴钩慌里慌张地进来,小声道:“师傅,启泰城这几日,有些古怪啊。”
“什么古怪?”
吴钩左右瞧瞧,确定无人后答道:“来了许多骑兵,伤者居多,想是刚刚在哪打了一场仗似的。昨儿个下午,有个军官模样的,带了小兵过来,将铺子上的伤药都买空了。奇怪的是,除了寻常伤药,还多要了些解毒的东西,我悄悄的瞧了他们的袖章军服,吓了一跳,您猜怎么着?”
白析皓皱眉道:“少废话,说。”
“是,”吴钩点头道:“那是京师龙骑尉的标识。您说,龙骑尉不是该驻防京师的么?怎么会跑到咱们这打仗?这太平日子的,连山匪都没有,跟谁打?还买那么多伤药,别是打了败仗吧?”
白析皓俊脸一沉,道:“打听了谁领的军不曾?”
吴钩得意地笑了起来,道:“师傅,咱们办药材买卖的,衙门里哪能没几个人啊,我即刻便打发人去打探消息了,嘿,还没两个人知道。我不信了,再让人去隔壁几个州府探探,得来的消息可有意思了,那龙骑尉出京,只有一个名目,便是南巡督察使亲随,这回的南巡督察使乃三品轻车将军厉昆仑,想必领军的,就是他本人了。您不知道,这个厉将军可有意思了……”
他还待唠唠叨叨说下去,白析皓脸色一变,道:“厉昆仑啊,那真是老相识了。你赶紧的封锁消息,不许人泄露一句,我在这看病的事。”
吴钩忙道:“师傅放心,伙计们都是老人了,没那起多嘴多舌的。”
白析皓站起来踱步,低语道:“他来得启泰,莫非已经察觉了什么?”他双目微眯,冷笑道:“也好,我还想找人的晦气呢,人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第45章
启泰城临江靠山,所在之地寒湿阴冷,便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入了夜,却也未免更深露重,颇有寒意。三更天州郡官邸附近,却仍然一派灯火通明。当地的州府大人在自家府邸附庸风雅弄的那紫陌青门,千梢修竹,此时俱扎了一片白压压的帐篷,素壁跟前人声鼎沸,栖鸦是不可能了,连那自家养的狗,都怯怯地躲起来,只敢在门缝间呜咽两句。那龙吟森森,凤尾细细的修竹,被驻扎军人老实不客气地砍了来烧火,往昔只恭迎州府大人家眷绣花小鞋的青青绿草,此时俱作了战马闲暇时的口粮。那州府大人心疼得眉心直跳,却一丁点抱怨也不敢说出来,还得撑着张老脸,笑着搜刮枯肠,拐着弯夸奖:“呀,这竹子毁得好,老夫早瞧着阻碍视野,如今庭院开阔,皆是将军之功”或是:“哎呦,这草可曾太硬?马儿啃得可惯?若不惯,卑职速速吩咐人去备好草粮。”
没办法,谁让对方是领了圣旨,荫了圣恩,皇上近臣,天启朝赫赫有名的年轻将军厉昆仑呢?带的又是骄横跋扈惯了的京师精兵龙骑尉,据称,入龙骑尉者,皆有些来历,谁知道这满地那个烧火传令的小兵,站出来就是朝中哪门显赫的皇亲国戚?州府大人小心翼翼地溜须拍马,可弄了半天,那厉将军脸上仍如蒙了一层厚厚寒霜,看了那眼睛,直如大冷天被人从热被窝里扔到雪地上,冷得你自打哆嗦。启泰州府按说也接待了许多朝中大员,有端了架子有笑里藏刀的,可从没见这么不苟言笑,满身散着寒气的。他心里暗忖,瞧龙骑尉这等架势,伤兵不少,别是在哪吃了什么亏,回京圣上要罚的,自己还是别乱示好的好。保不定今日荣耀,他日落魄,这等事,越是亲近皇上,便越是容易遇着。他心下主意已定,便收了那些个殷勤小心,只道:“将军若无其他吩咐,下官便不叨唠将军歇息了。”
谁知却听见那脸跟人欠了他八百两没还的厉将军,忽然开口道:“等等,厉某有一事要劳烦大人。”
“将军请吩咐。”
“厉某打听,此前半月,是否有一外乡少年,京城口音,驾车到过启泰。”
州府大人心想,这里南北交汇,人来人往,哪一日都有成百上千的人驾车光顾,这如何去帮你打听?他心下虽不乐意,面上却恭谨地道:“该人姓甚名谁,有无形貌特征?启泰城虽不大,可人来人往,打听起来……”
“我,我并不曾见过此人,”不知是否错觉,州府大人觉得,眼神又冷又锐的厉将军,此刻显出一丝迷惘和痛楚:“只知道他大概是个少年,而且,是个太监。”
州府大人心里嗤笑,少年少年,那本就是雌雄不辨,这么去看人家是不是个太监?莫非有谁会当街脱裤子不曾?他脸上却假装吃了一惊,道:“将军,此人,莫非是宫奴窜逃?这,这可是重罪啊。”
“不是私逃,我也不确定,此人会不会误打误撞,来了启泰。你将南巡督察使厉昆仑到启泰的消息散发出去,若那人真到这里……”厉昆仑忽而哑声,似乎提到极不愿提到的事,面部表情如丧考妣,匆匆以一句:“总之就有劳大人了。”结束了对话。
州府大人虽然心里老大不情愿,可人家毕竟是顶着金字招牌的御林军,一个都得罪不起,便还是按着吩咐,将南巡督察使,三品轻车将军厉昆仑到得启泰的消息,散发了出去。他贴了官文告示,意思是有骁骑营,龙骑尉驻扎此地,平头百姓没事别去滋扰他们。
这小老百姓知道点官府动静,无外乎两个途径,一是口头传播,茶馆酒肆,街坊邻里;二是官府告示,保长敲锣打鼓挨家挨户去宣讲。如此一来,传言通常会变成谣言,加入叙述者各种相象虚构,顷刻间面目全非。比如轻车将军厉昆仑,传得是身高九尺,行若铁塔,声若洪钟,神机妙算,夜能窥天机,日能腾云遁地。可惜的是,厉昆仑处心积虑想要传递给小宝儿,可小宝儿整日里忙着伺候萧墨存起居用药,哪里有出门的机会,况且他又不识字,便是见着告示,告示也不认得他。可叹厉昆仑顶着朝中的压力,硬是在启泰城多留了七日,可想要找的那个少年,却如泥牛沉海,半点踪迹也捞不着。
这位不苟言笑,严于律己的年轻将军,此刻却夜不能寐,食不能咽,心底那点微薄的希望,一天天冷却冰凉,沉到底了,涌上来的却是一阵阵心痛慌乱。他那日率兵围剿凌天盟余孽,却也抱了希望寻回萧墨存。千里驰骋,忧心忡忡的只是记挂,那人身子那般羸弱,如何经得起老土跋涉,餐风露宿?皇帝将这差事交到他手,原也明白,满朝文武,再无一人如厉昆仑这般,会心急如焚,会尽心尽力去寻回萧墨存。只是关心则乱,被徐达升使了空城计,白白绕了许多道路,待到扑入那般余孽临时集合所在,却有一个不察,中了不大不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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