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晋阳(吴沉水)
萧墨存坐回榻上,叹了口气道:“你还不知道么,这乐的不是那匹绸子,乐的是……”
“是什么?”锦芳眨眨眼,故意问:“是礼轻情意重?”
“你,”萧墨存被她逗得笑了起来,道:“真是伶牙俐齿,连我都敢开涮了。”
锦芳咯咯笑出声,收拾了地上的残渣,站起来拍拍手道:“哥哥可是烦这个?”
萧墨存沉吟片刻,道:“锦芳,你我兄妹,我也不瞒你,我一定要出宫,不然,早晚有一天会不可收拾……”
“进来容易出去难,”锦芳收敛了笑容,道:“现下整个皇宫朝廷,谁不知道皇上对晋阳公子宠得都没边了。尚书处设在宫里,半个太医院跟着伺候,就连徐妃受孕,皇上还特地赏赐这个东西。外人看来是皇上怕你多心,实际上却令这传言又深了一层。哥哥,皇上对你,不可谓不用心啊。”
萧墨存皱眉道:“这就是他可怕的地方。你看看外面的奴才,接了这个赏赐高兴成那样,他是想让整个环境都坐实了那个虚名,等水到渠成的时候,就由不得我了。”
“可说到妹子疑惑之处了。”锦芳道:“说句不怕哥哥恼的话,先前的事,哥哥虽不记得了,可那个名声是早就担着的。如今皇上就算强迫哥哥,若是顺着先前的做法,或许还更为简便,犯不着如此大张旗鼓啊。除非是……”
“是什么?”萧墨存问。
“是这个‘尚书处’惹的祸。”锦芳看着他,慢慢地道。
萧墨存心里咯噔了一下,喃喃道:“怎么会?”他越想越心惊,越想越明白,可不就是“尚书处”惹的祸端?自己原只想着以才学交易,换取一种正常干净的生活,可他毕竟不是同性恋,无法想象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能够产生怎样强烈的欲望。这下聪明反被聪明误,真的勾起了皇帝陛下的兴趣来,回想起那日在床上,萧宏铖逼迫自己的时候,眼睛里烧着的,可不就是满满的征服欲和占有欲么?
“哥哥,这会子就算悔青了肠子也无用。”锦芳温言安慰道:“况且依着当时当日的情景,不这么做,也无法可想。大丈夫心怀四海,现摆着一展抱负的机遇在眼前,是个男人,都会动心,你也就不必再介怀了。”
“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萧墨存眼神中恢复了往日的清冷,道:“尚书处就是一把双刃剑,我若握得满手鲜血,皇上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现下朝廷最忧心的仍然是边防要务,这里头,仍然有文章可做,希望有我回旋的余地吧。”他看了看锦芳,道:“不过,我最想做的,还是离开里。”
“恐怕皇上不会那么容易放人,不过,这也不是没有法子可想。”锦芳咬着唇思索道。
“我也想过了,我过两个月就满十八,成年皇亲住在宫里,本来就与礼不符,况且皇上这么多动作,想必早已引起朝中若干人的不满。如果有谁能提出来,应该能得到一干人等的附合。问题是,这个提出的人不能是与我敌对的,也不能是与我交好的,更不能是李梓麟他们,我与朝中一干官员素无来往,谁会替我开这个口呢?”
锦芳笑了笑,道:“现下急也急不来,哥哥且放宽心,咱们慢慢想个巧法就是。实在不行,妹子倒有个法子。”
“什么办法?”
“成婚。”锦芳浅笑道:“哥哥的年纪,本来就到了成婚之时,只因皇上在那装糊涂,底下人也不敢贸然提出,才一直拖着。哥哥满十八,这个话就不能不说了,成婚后,再无皇亲住在宫里的道理,你这里一说,新娘子一闹,众人们一推,皇上就算想不放人,都不行。”
萧墨存只觉头都大,摆手道:“不行不行,我不能随便娶一女子,等会要害了人家。”
“我的傻哥哥呀,”锦芳拉了他的袖子,将他拉到铜镜面前道:“瞧瞧您这幅模样,就算有那名声横着,也不知有多少春闺少女为你思断了肝肠。嫁给你,那是做梦也梦不到的好事,哪里是害人,分明是超渡人呢。”
“这,这怎么会跟超渡人扯上关系?”萧墨存奇道。
“你想呀,你若是娶亲,定会温柔体贴,一心一意对那女子好,这不是超渡了一个?你一成亲,数不清的女儿家只得断了念想,好好过自己日子,这不是超渡了一群?”
她自己没有说完,已经掌不住掩嘴咯咯笑了起来,萧墨存也笑了,屈指赏了她一个爆栗道:“我先找人把你嫁了,超渡超渡我自己。”
俩人还没笑完,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太监的公鸭嗓:“皇上有旨,晋阳公子萧墨存接旨。”
萧墨存和锦芳对望了一眼后,萧墨存整整衣冠,踏步走了出去,方欲下跪,那太监已经扶住道:“皇上口谕,晋阳公子才将养好的身子,无需跪接。”
萧墨存遂垂首站立,那太监笑得极为献媚,道:“传皇上口谕,墨存身子渐康,朕心甚慰,马上就中秋了,到时候事多反不得闲,本月初八是个好日子,咱们家里人先聚聚,崇明阁传晚宴,晋阳公子那来赴宴吧。”
第24章
八月初八,皇帝命人召景王爷萧宏图进宫赏月饮酒。
萧宏图一身元青绸纳纱绣鹭鸶常服,急急忙忙坐了轿子进宫去。
这天的上弦月明晃晃地升上中夜,清幽的月光将宫甬两侧的青石板砖度上一层深邃的荧光,整个皇城,在月色笼罩下格外缥缈迷人。
皇帝宣他去的地方是崇明阁,正是临着玉泉湖的一片水榭。此时正值夏末,荷花吐蕊,阵阵夜风中,一股股花香伴着水气扑鼻而来。
他走了过去,才发现崇明阁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皇帝懒洋洋地歪在塌上居了上座,底下一排排案桌旁坐着大批皇亲国戚,天潢贵胄。阁内丝竹声声,当地一个妙龄舞女正婉转蛾眉,轻歌曼舞,无尽妖娆,尽显其中。
萧宏图眼光一扫,发现坐在厅内角落里的萧墨存。墨色长发整齐地绾于头顶,别一根通体碧绿的玉簪。身上松松地耷着一件月白色冰梅纹缎袍,手擎青瓷酒杯,手指剔透如玉琢冰雕。美若骄阳,令人收不回视线,却又温婉如玉,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淡淡地注视着场上的歌舞。
他由太监引领,坐到靠近皇帝近旁的案几旁。皇帝眼角扫到他,微微颔首,萧宏图举起酒杯,以一种无声的方式向皇帝祝寿。
这是他们兄弟十余年来养成的默契,用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来表示相互间的亲厚。萧宏图饮了一口酒,慢慢将杯子放下,和其他人一道观看场上跳舞的美女。这个女子身形窈窕,舞姿轻盈,脸长得也无可挑剔,两条白色绸带舞开来,有如层层昙花一般绽开晶莹剔透的花瓣。他偷偷看了一眼皇帝,萧宏铖歪着身子,眼睛微眯,似乎也为个女子妙曼的身姿所吸引。萧宏图轻轻笑了一下,以他对皇帝的了解,这个女子从头到脚几乎都按萧宏铖的偏好打造的。不管是谁选进宫的,显然都花了极大的心思。
忽然间舞曲一转,从典雅端庄的调子转为温柔旖旎的乐韵。只见那女子长袖一挥,绸带有如掩落的云彩一样软软飘落,她步履轻缓,眉目含情,檀口微开,幽幽地唱道:
把酒花前欲问君,世间何计可留春。纵使青春留得住,虚语。无情花对有情人。
任是好花需落去,自古,红颜能得几时新。暗想浮生何时好。唯有,清歌曲倒金樽。
歌声浓腻,曲调委婉,当中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色。众人不语,却都将视线暗暗地投到皇帝身上。萧宏图心想这舞女实在大胆,在大庭广众之下竟然好似与皇帝公然调情。他看了皇帝一眼,却发现他唇边挂着一分似玩味也似嘲弄的笑意,手指缓缓地转着玉杯不语。待那女子一曲歌毕,皇帝才微微一笑,道:“好,舞好,歌好,人也好。太尉府调教出来的人,确实是不同凡响。”
萧宏图一听“太尉府”三个字,不禁哑然失笑,果然不愧是吕子夏,连选个歌也都能投皇帝所好。他点头道:“臣弟深以为然,这女子歌舞双绝,是不可多得的尤物啊。”
萧宏晟呵呵大笑,忽然道:“太尉府出来的,自然是好的。但我宗室子弟,琴棋书画皆能者却也比比皆是。乘着今儿晚上高兴,你们也出来露两手,给朕长长脸。”
此言一出,底下坐着的潢贵胄们虽猜不透皇帝此举何意,却也只得连连称是。那舞女明眸一转,盈盈下拜,道:“陛下,奴婢初来京城,听人说京城第一美男子晋阳公子色艺双绝,一支碧玉箫吹奏得无人能敌。奴婢景仰已久,不知如此佳夜,能否得听晋阳公子曲,奴婢愿为吟唱。”
此言一出,众人皆将视线投向角落中安静坐着的萧墨存,有心存嫉恨者早已一脸看好戏的模样。要知道“色艺双绝”这样的话明显贬过于褒,而且晋阳公子耽于声色犬马,骄奢淫逸下皆知,从来没听说他擅长弄箫弹琴之类。这舞女此举也不知是否吕子夏授意,但要萧墨存出丑却很明显。那舞女见皇帝沉吟不答,又娇柔万分地道:“陛下,莫非诸位王爷大人与奴婢均无福分得以窃听天籁么?”
她轻轻一句话,已将矛头指向萧墨存,意思是萧墨存不下场,就是不给今夜崇明阁一干天潢贵胄的面子。她此言一出,底下的人早已沸沸扬扬,只听得一个男子冷冷的声音越过众人:“三弟,为兄也甚为怀念旧日在王府内出神入化的箫声啊。”
说话的人面目与萧墨存有三分相似,原也不失俊美,只是表情过于阴鹜。正是萧墨存同父异母的长兄,现在的裕王爷世子,未来的裕王爷箫墨翎。
萧宏图知道位世子与萧墨存之间芥蒂很深,最是巴不得他出丑的。他微微皱眉,双眼望向皇帝,只要皇帝脸上露出不悦之色,立即就会出来为萧墨存解围。哪知皇帝却一脸似笑非笑,慢吞吞地喝着酒,半响,才说:“晋阳公子,既然连你哥哥,裕王爷世子都想听你吹奏,要不,你就下场为朕慢慢地吹一个曲谱吧。”
萧墨存环视四周,接触到的眼神多为愤恨、冷漠、好笑、鄙夷,只有萧宏图望着他,神色担忧。他心里一暖,总算,这里面还有一个对自己心存善意的人。他对着萧宏图淡淡地笑了一下,优雅地站起来,行礼道:“臣领旨。只是些时日风寒未愈,中气不足,恐怕有损箫声的清越悠扬,不若罚臣操琴,以娱陛下。”
话音刚落,四下议论纷纷。刚刚听到的冰冷声音再度响起:“哦,三弟还会抚琴,真是让为兄刮目相看啊。”
萧墨存寻声望去,看到箫墨翎那张不怀好意的脸,他从那张脸上看到掩饰不住的阴狠和嫉恨。他虽然不知道人与真正的萧墨存有什么过节,但想他在皇帝面前也克制不住对自己的恶意,想来积怨已深。他微微一笑,坦然道:“墨存技拙,恐污了皇上和王兄的清耳。”
此时早已有服侍的宫人大厅当地摆了一张琴案,端上断木古琴。萧墨存长袖一挥,潇洒优雅地走到中央,慢慢坐了下来。他闭上眼凝神想了想,前世随心所欲,学东西许多都半途而废,唯有古琴这一项,倒是坚持了多年。当初拨弄琴弦的时候,也曾幻想过有红袖添香,琴瑟和谐的时候,只可惜,爱人成别人的新娘,努力了那么久,此番想起,却是不堪回首。他心下一涩,举手在弦上轻轻一拨,一首后人编撰的曲调自然而然地吟出: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夜宴》放映的那一年,正是曹诗韵与他分手的时候。他并不喜欢那部电影,却独独爱上谭盾作曲的这首歌,腾格尔的声调令他着迷,听完后,他在自己的居室里操琴弹一个晚上,一直弹到指甲破裂,指头出血,才被前来帮佣的阿姨制止下来。阿姨虽然只是帮佣,对他却甚好,帮他包扎完手指头后叹气:“阿凛,没缘分莫强求啊。”
他弹琴的时候,脑海中忽然想起这句话,他苦笑了一下,自己可不就是强求什么么,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哀伤,他一介凡人,又有什么办法抵挡?
一曲终了,他还沉浸在《越人歌》的音韵当中,隔了良久,才发现四下鸦雀无声。他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发现众人的眼光齐齐集中在自己身上,那些原本刻毒的眼神,此刻笼罩着诧异和难以置信。萧墨存淡然一笑,谭盾的音乐,哪怕穿越上千年,仍然有他不可低档的魅力啊。忽然,他对上正中央皇帝的眼光,他惊奇地发现,一直高高在上,威严莫测的萧宏铖,此刻竟半弓起身,眼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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