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晋阳(吴沉水)
般飞过底下一片绚丽火光,待到回过神来,已是稳稳落入地上,那处烧得噼里啪啦的房屋已在身后几丈开外。萧墨存依稀瞥见,屋子正前方挤满人,灭火的喊声,救人的呼号声响成一片。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人匆忙往来,徒劳地想要凭手里的木盆木桶浇灭这场大火。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横梁烧断,房屋倒塌,上一刻还精致完美的一间卧房,顷刻间被大火吞噬,再无觅处。
夜晚微凉的空气骤然闯入肺里,萧墨存贪婪地深吸几下,挣扎着从沈慕锐怀里下来,脚下一软,直站不住,幸而沈慕锐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他的腰,才免摔地上。
他愣愣地看着那片火海,若不是沈慕锐及时赶到,若不是他用内力硬生生在墙上推开一个大洞,他无法想像自己能活着从那堆尽情燃烧着的木堆中爬出来。
劫后余生的感慨,只有真正经历过死亡威胁的人才能明白,在这一刻,萧墨存素来理性坚毅的头脑,前所未有地茫然起来。
沈慕锐一言不发,只是单手将他揽入怀中,他身材高大,萧墨存若站着,只到他鼻端之下。他心知怀中这人,再坚毅果敢,睿智聪慧,可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贵族少年。此番死里逃生,当时不觉什么,事后细味起来却是凶险万分。沈慕锐低头看他,一张雪白的脸上全无血色,脸颊上蒙了数道烟尘,看起来不显滑稽,倒令人万般怜爱。他低叹了口气,慢慢将萧墨存往自己怀里靠紧点,满是心疼,却也知道言语无趣,只默默地轻拍他的臂膀,无言加以抚慰。
一个尖利的女声哀嚎划破夜空,片刻之后,屋前一片悲声,许多人跪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萧墨存茫茫然地抬头看向沈慕锐,道:“他们哭什么?
“傻子,哭你呀,他们以为你葬身火海了。”
萧墨存被烟熏火燎弄得昏沉沉的神智随即清明过来,他登时醒悟,自己被沈慕锐自屋后救出,屋前的人根本不知道。别人犹可,那夹杂其中痛哭的女声分明是锦芳,萧墨存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忙想奔过去。
沈慕锐一把抱住他,道:“别急,我扶你过去。”
萧墨存也知道自己此时四肢乏力,怕是走不了多久,只得点点头,任沈慕锐半扶半抱地拥住自己,蹒跚向前。还没走近,却听得小全儿迸出哭腔地喊叫:“白大夫,您不能进去啊,白大夫,这么大火,烧了这么久,公子爷早没了,您别妄送了性命啊~~”
“放手!”白析皓的声音狠厉干涩:“再拦着我,杀无赦!”
“不行,白大夫,火这么大……”
“若是他还有一口气呢?啊?若是墨存还有一口气呢?!你给我放手!”
底下“砰砰”几声巨响,伴随着小全儿哎呦的喊痛声,显是白析皓发了急,对拦着他的人动手。萧墨存一听得白析皓的声音,心里一喜,急忙加快了脚步,未到先喊:“锦芳,析皓,我在这里!”
周围人声均是一顿,随即一个悲喜交加的女声骤然传来:“哥哥,老天爷啊,哥哥,你还活着,你没事,呜呜,你没事……”
萧墨存只觉眼前一花,一个人影骤然扑到跟前,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已经被一双强健的手臂紧紧抱入怀中。白析皓颤抖着身子,哆哆嗦嗦地抚摸着他,从头到背,似在一寸寸确认他是否活着,再拉开他,紧张而仔细地端详,英俊的脸上满是惶急恐惧,哪里还有半分神仙的味道可言?
“白析皓,你看清了没有,我是人,不是鬼,啊……”萧墨存笑着道。
他话还没完,又被白析皓一把抱紧,力度之大,几乎像要将他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萧墨存正想拍拍他的肩膀让他松手,却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呜咽:“你没事,你没事,你没事,你没事……”
这个平时甜言蜜语张嘴就来的男人,此时此刻却显得格外笨拙,翻来覆去地,也只会说这一句,却仿佛把所有的思念、恐惧、痛楚和再见的狂喜、感激、难以自持都一股脑表达出来。
萧墨存眼角一湿,想拍他肩膀的手,装成搭上他的背部,用力回抱了他,温言安慰道:“是,我没事,我没事了,放心,我没事了。”
沈慕锐负手站了一会,待他们俩情绪略微平稳,才道:“墨存,你的奴婢属下,都要过去安抚才是。”
一语提点,萧墨存微笑着松开白析皓,拉下他环抱住自己的胳膊,拍了拍道:“你也没事,我心里甚是欢喜。”
白析皓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道:“都是我不好,早从那假护军易容中瞧出是个圈套,却与你赌气走开。还好半道上越想越不对,又见着你派去追我的人,才折了回来,否则的话,我真是……”
“那假冒护军之人呢?”
“见事暴露,服毒自尽了。”
“是我不对,你切勿自责。”萧墨存轻声打断了他,向那边上眼泪汪汪站着看他的一干人等招招手,这一路走来,他温文谦逊,体恤下情早已深入人心。平日里护军们有个什么不情之请,求厉昆仑是万万不能,求他,却往往能斟酌些许人情。再加上他睿智明辨,并非那绣花枕头似的草包贵族,自然得到众人敬重。此番死里逃生,人人心中,均经历了一个从悲到喜的的过程。
他一招手,众人立即围拢了上来,当先的锦芳和小全儿早就泣不成声,萧墨存一边一个,摸摸他们的头以示安慰,再对着众护军道:“墨存此番累众位弟兄受惊了,在此致歉。”说着团团一揖,众人忙不迭地还礼,个个口称:“公子爷没事就好。”或“公子爷洪福齐天,自然逢凶化吉。”
萧墨存淡淡一笑,身上脸上虽仍狼狈,但神情中却已恢复往日风轻云淡的摸样。他略点头,正色道:“多谢各位对墨存的爱护,今儿个晚上这场火来得蹊跷,瞬间火势如此猛烈,可见有人对萧某的性命颇有兴趣。咱们一路南下,为的本来就是赈灾督粮,解救百姓于此百年大灾之中,然大丈夫行事,当仰无愧天地良心,俯无愧苍生百姓,个人生死早该置之度外,又何惧这等水火之灾?朝廷有难,我等食俸禄者均有职责,又何惧贪官污吏,沉瀣一气?”
他一番话感慨激昂,直说得在场诸人个个血脉沸腾,尽皆动容,萧墨存再接再厉,大声道:“萧某不采,只一介书生,却也知人存于世,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不知诸君愿于墨存共进退否?”
底下多为热血男儿,听到此处,哗啦啦的跪倒一片,人人均道:“愿随公子。”
萧墨存露出一丝微笑,将众人请起,知道这晚上敌人的一把火,反倒烧起了自己人的斗志,那往后便好办许多。
他当下再不迟疑,简要吩咐二人持御赐七星剑并皇帝特批自己能调动地方军队一营将士的手谕,火速赶往归远城外三十里处驻军处烽火营调兵遣将;命令二人将今晚院内诸奴仆杂役集中审讯,调查蛛丝马迹;再令二人清理火场,封锁消息,不令今晚伤亡透露出一星半点。吩咐完这几件大事,他才觉得疲倦万分,头上一晕,脚步踉跄之际,身后一双温暖的大手牢牢扶住自己。
萧墨存回头一看,却对上沈慕锐炯炯有神的一双眼睛,那眼里全是温柔笑意,和满满的心疼,他歉意一笑,正要说什么,却听沈慕锐微笑道:“别说道歉的话,你我相知,原不该生分了。”
萧墨存微笑点头,放心地借力在沈慕锐臂上。直到此时,一种松懈感方真正的袭上心头,他方真实地感到,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萧墨存吁出一口长气,抬头猛然看到站在边上的白析皓,直瞪着沈慕锐扶着自己的一双手,神情中有说不出的受伤。他略一顿,笑着对白析皓道:“析皓,过来一下,见见我的好友沈慕锐沈大侠。”
白析皓神情阴郁,只盯着两人想碰的双手,慢慢走了过来。萧墨存略嫌尴尬,想站直了,却被沈慕锐暗地里用力握住,哪里挣脱得开半分?
“白神医,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说一句幸会,是否有些太迟?”沈慕锐哈哈一笑道。
白析皓神情略有些尴尬,担忧地看向萧墨存,怕他想起之前自己的所作所为,见他神色不变,才略放了心,倨傲道:“原来是沈大侠。请恕白某眼拙,武林中大侠之流多如牛毛,并不曾见沈大侠风仪。”
“无妨无妨。”沈慕锐朗声道:“沈某山野鄙夫,自然及不上白神医举世闻名。墨存啊,你知道白神医为何人称神仙二字么?”
萧墨存已知这两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有心打圆场,便道:“自然是因为白兄出神入化的医术了。”
“你只知其一啊,白兄闻名,还有一样,是他风流倜傥,红粉知己无数,快活似神仙,真真羡煞旁人。”沈慕锐微眯了眼,戏谑地道。
白析皓骤然变色,道:“沈慕锐,你……”
“慕锐,不要这么说。”萧墨存轻轻呵斥了一句,道:“白神医一路对我颇多照应,我心里甚是感激,他的私事,我们不便置评。”
“是我孟浪了。”沈慕锐低声笑笑,对白析皓道:“适才都是与白兄开的小小玩笑,请勿介意。你虽曾设计陷害墨存,可也对墨存有恩,如此功过相抵,咱们都不要再提前尘往事。”他低下头,看着萧墨存,声音骤然低柔了起来:“你身子弱,我又杂事缠身,这一路幸而得你的照应,沈某也心怀感激。这么着,忙了大半夜,大伙也该饿了,厨子呢?”他回头吼了一句:“老张头,出来!”
那正与仆役们拢在一块,受护军盘查的张厨子颤巍巍地跑过来,躬身道:“主子,您来了。”
“备一座席面,菜肴我就不多说了,自然是按萧公子的口味来,把你藏着的好酒拿出来。”
沈慕锐随口吩咐着,又问白析皓:“白神医有何嗜好之物?”
“随便。”白析皓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
“主子,统共才得一坛子江洲曲凌,属下还想着留着做菜呢。”
“少废话,拿出来孝敬我就是。”沈慕锐哈哈大笑,指着苦着脸的张厨子道:“这老东西比我还嗜酒如命,每次来都藏着掖着不痛快给我。”
“沈慕锐,这屋子,这院子,是你让人弄的?”萧墨存盯着他,语气平淡地问。
沈慕锐点点头,眼睛闪亮着问:“你可还喜欢?”
萧墨存不作答,却问:“你如何知道我在此处?”
沈慕锐微笑道:“你那日在城外饥民中,有小孩撞了你一下,顺手从你怀里摸走了一样东西,你可曾发觉?”
萧墨存愕然道:“我丢东西了么?”
“你呀,”沈慕锐又好气又好笑地道:“他顺走的东西,不是其他,恰恰是我送你的墨玉令。交了他的上级,那人自然认得此为何物,不敢怠慢,立即送到我处,我一看,就知道你来了。”
“于是就命人收拾了这屋子?”
“对。”
“花不少钱吧?”萧墨存淡淡地问道。
“不知什么的,你高兴就好。”沈慕锐笑着说。
“原来你是个不露声色的大财主,捐款吧。”萧墨存轻轻推开他,道:“值此国难,匹夫有责,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都为朝廷做点事吧。”
“我不为你那个朝廷做事,”沈慕锐轻轻摇头,微笑道:“但我为天下苍生做事,改天,你会知道,我其实已经做了不少了。”
第56章
菜是好菜,张厨子不到半个时辰即整治出四素四荤八个菜肴;酒是好酒,江洲曲凌酒香扑鼻,名不虚传,令人闻之微醺。寻常人一碗即醉,沈慕锐却一连三碗喝下,面不改色,眼神只越喝越亮,举手投足之间,俱是令人心折的豪爽英气。
席间也不分主仆,沈慕锐毫不客气坐了首座,萧墨存陪在一边,底下依次是白析皓、锦芳和小全儿,连厨子老张头做完菜肴后,也被沈慕锐喝令作陪,占了一个座位。
开席之前,萧墨存借口寒穿衣,避开沈慕锐,来到偏房。幸而沈慕锐准备的卧房太过周全,锦芳自京中带来的东西竟无用武之地,才幸免了尽数焚毁火中。萧墨存接过锦芳递来的锦绣披风,招手令一名心腹护军进来,再吩咐了几件事。
待到饮酒之时,已是诸事完备,只待东风。萧墨存略觉疲倦,歪在黄梨木圈椅内,围拢了披风,看席间诸人喜颜于色,均为适才劫后余生心生庆幸。只白析皓神色忧伤,直直地盯着萧墨存,黑沉深邃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不待明说。
萧墨存被他看得略感尴尬,端起眼前的一杯酒,对白析皓温言道:“析皓,我敬你。”
白析皓竟然没有反应,待萧墨存又说一遍后,方回过神来,眼底全是仓惶的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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