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晋阳(吴沉水)
萧墨存掌不住噗嗤一笑,道:“红绸啊红绸,这就对了,你装那么斯文娴雅,你不难受,我瞧着都糁得慌。”
红绸大步走过去,撩起裙摆,盘腿坐到萧墨存窗下常坐的椅子,屁股一沾椅子,立即站起来抱怨道:“你不是身子单薄么?大冷天怎么也不垫个棉褥?瞧这冷的。”
萧墨存倒了杯热茶,递给她,道:“也不常坐了,没什么的。”
“我说,”红绸喝了口茶,问:“你该不会是首领一没空过来,你就胡乱对付着,盼生个病,让首领回来吧?”
萧墨存斥道:“胡说八道。”
“不明白你们些读书人的歪歪肠子,”红绸摇头道:“要我,心里有事,只管直接对他说,想他也只管告诉他,害哪门子臊?说不定,首领就在那巴巴等着你去召他回来呢。”
萧墨存一时哑然,愣了一下,收敛了笑容道:“不说这个了。你才刚嚷嚷着要离开,去哪呢?”
红绸将茶杯往几子上重重一撂,骂道:“去哪?老娘要拿刀去闯刑堂!”
萧墨存淡淡地“哦”声,便不再言语。
红绸奇道:“你不想知道,老娘为何要违反盟令,硬闯刑堂?”
萧墨存叹了口气,扶住额角道:“第一,你还没有闯;第二,你明知道闯那个什么堂要受罚,可仍要去,那只证明,那里有某个你关切的人会被受罚;第三,”他顿了顿,看着红绸,正色道:“我不喜欢,我当她朋友的人,想利用我,把我当猴耍。”
红绸一下子涨红了脸,跳起来摆手道:“不是不是,我绝不是想利用你,不告诉你实话,是怕你与他素昧平生,未必肯救他。”
萧墨存不说话,只调转视线,不再看她。
红绸着急了,跑他跟前站着,心急火燎地道:“萧公子,我的萧公子,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么,有人硬把屎盆子扣他身上,一帮头目逼着首领不要徇情,秉公处罚他,我四处求人都没用,眼瞅着行刑时间快到,我这不是没办法,才找你来了么?”
萧墨存淡淡地道:“我是谁?不过凌天盟一个外人,你当日,不就是怕我插手凌天盟事务,怕你主子被我迷得晕头转向,转身毁你们辛苦打下来的基业么?”
红绸用力摇头,咬牙切齿道:“你要这么说,可真是呕死我,罢了罢了,大不老娘豁出条命,闯闯那刑堂便是,总不能全了一个弟兄的恩义,却损了对朋友的心。”
她此话说完,便真的起身告辞要走,萧墨存开口道:“且慢。”
“怎么?”红绸回头道:“你只管放心,你有你的难处,我断不会怪罪与你。此番是生是死,全是我自个的命。”
萧墨存叹了口气,站令我起来,道:“你也不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便是我有心帮你,又从何帮起?”
红绸眼睛一亮,道:“你真的?好兄弟,红绸姐永远感念你的好处便是。”
萧墨存抱起那个手炉,微微摇头,似笑非笑地道:“你可无需领我的情,我也只是瞧在只手炉使起来顺手而已。”
凌天盟总坛以下,按天启朝地区省份,分为十二个堂,每堂设有正副堂主各一名,每堂之下,再分各舵,舵主又设正副职各一名,其组织遍布天启朝南边各地,这几年壮大迅速,俨然形成一张覆盖地域颇广,上下等级分明的网络。人一多,难免就要生事,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的事屡有发生。只不过凌天盟盟规甚严,第一条便是入我盟者,皆是兄弟姐妹,严禁同门手足相残,这才保住表面上的平安。
这一次事情的起因,在萧墨存这个现代人听来,其实算不得什么触及原则的大事。不过是归远堂的副堂主,名为赵铭博的男子,将凌天盟供给归远城外粥棚的一车粮食私自截下来,转手留给了自己家人。原本凌天盟家大业大,也不在乎这一车粮食,可因为正堂主孙鹏远与副堂主之间素来不合,正堂主正等着揪副堂主的辫子,好容易寻到他的错,自然往他身上扣罪名,甚至将后来归远城外粥棚竞争不过朝廷,难民全去官府办置的难民营,归远堂白白忙活一场等错也算在他头上。这等错本来就可大可小,如此兴师动众地闹一番,自然无法悄然收场。这不,凌天盟刑堂抓了赵铭博,正等沈慕锐一声令下,就要动刑处罚。
萧墨存听到此处,皱了眉头,道:“这正堂主与副堂主之间,事务相当,这么些年虽互不对眼,可总算相安无事,必定有他们相互牵制之处,为何此次孙鹏远要揪住赵铭博个错不放,大有不把他置于死地不罢休呢?”
“那还不是因为那个什么木先生!”红绸愤愤地:“自从不阴不阳的家伙在孙鹏远边上出谋划策,阿博是实在人,早已不知吃过他多少暗亏了。这一次的事,恐怕跟他煽风火也有关。”
“木先生?”萧墨存略一思索,立即想起,此人正是归远城外,仅凭数语,就能杀人于无形的那中年文士,如果是同一人,其心之毒辣,自不待言。他心中感到一阵忧心,若有此人掺和,恐怕红绸这个心心念念的阿博,凶多吉少了。他再不推辞,正色道:“速速带去你们那个刑堂。”
凌天盟刑堂果然庄严异常,不意外的,他们遭到门外把守的人阻拦。红绸着急道:“看清了,此人乃萧公子,你们拦着,不怕头领怪罪么?”
“任何人不得擅闯,此乃盟规,头领得知,也只能褒奖于我等。”
萧墨存止住想要硬闯的红绸,从怀里掏出沈慕锐送与他那柄黑色竹签,当日虽被小偷偷去,后来又由沈慕锐交回给他的墨玉令,温言道:“不知二位,凭此可否进去禀报一声头领,就说我萧墨存想观刑。”
“这……”那两人一见,面面相觑,终于低头道:“如此,萧公子请稍候。”
一人进去禀报,另一人仍把住门口,不让他们入内。不一会,只见那人诚惶诚恐地领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出来,不是沈慕锐,却是哪个?
“墨存,天这么冷,你不在房里歇着,怎么来这?”沈慕锐面有怒色,扫了红绸一眼,道:“红绸,是你去搬弄是非了?”
“是我好奇想来瞧瞧,凌天盟行刑到底如何。”萧墨存微微一笑,看着沈慕锐道:“还是说,我这个外人,不得窥你盟内要事?”
这话说得极重,萧墨存性格温和,从未对沈慕锐过样的话,沈慕锐眼睛微眯,随即呵呵一笑,上来携他的手,低头轻声道:“墨存,你想来便来,何必如此较真?你自己说,是我的内人还是外人,恩?”
萧墨存勾起嘴角,道:“我自然是我,怎样,沈头领,小生可以进去了么?”
沈慕锐捏了他的手,瞧他精致的眉眼间一派冷清,有心揽他入怀,好好哄哄,却实在不是地方,只得微笑着柔声道:“好了,那里头真不是什么好玩的,你想来瞧便进来吧。”
第74章
刑堂占地甚为宽广,地上码着光滑齐整的青砖,四周十二根大柱子撑起一个圆形大厅,柱子上并不雕龙,只是在柱头垂下一个双目炯炯,神态狰狞的怪兽。萧墨存前世做过古董商,自然知道,这是古代著名的食人恶兽,名为饕餮,鼻梁凸显,头部尚有类似羊角的两个装饰。此时在火光笼罩之下,为此处平添三分阴森之感。大厅内或坐或站,早已有许多人。萧墨存一进去,原先窃窃私语的众人,不约而同,将眼光投在他身上。那目光有惊艳、疑惑、愤怒和不满,如四面八方投来的利箭,霎时间令他脚下一顿。平日里凌天盟众位头目对他的不满和轻视,此时因为他走入象征权势的刑堂,骤然间膨胀了起来,他还未坐定,已有一人从众而出,抱拳朗声道:“头领,萧公子非我盟中人,此乃我盟中要地,如此前来,恐怕与规矩不符。”
萧墨存悄悄看向沈慕锐,只见他双眉一皱,原本慵懒的神情霎时间冰冷威仪,极富杀伤力地扫了那人一眼,沉声道:“孙堂主,萧公子与我不分彼此,你说他不是凌天盟的人,言下之意,我也不是凌天盟的人?”
这话分量太重,霎时间压得那人脸色发青,说不出话来。沈慕锐冷哼一声,招呼人在首座边上添了把椅子,扶着萧墨存坐下,才自己入座,忽而一笑,道:“孙堂主,想来你也一片好心,知道我屡劝萧公子来我盟助一臂之力不果,此番激将,也是为我解忧,只可惜我家墨存胆子小,只怕没被你激进来,倒要被你吓回去。”
他此言一出,下面众人纷纷笑起,大厅内原本凝重的空气骤然一松。凌天盟一众堂主,虽为草莽,可为人大多精明强干,初时对这位所谓的“萧公子”进来,还抱着观望态度,此时见沈慕锐态度坚决,明白萧墨存是头领心尖上的人,再怎么也不该得罪的。一听沈慕锐给了台阶,立即有人出来打哈哈道:“是啊是啊,孙鹏远,你也忒操心了,萧公子一看就是文弱书生,可经不得你这么吓。”或是“吓到了萧公子,苦的可是咱们头领,哎呀不对,头领不高兴,倒霉的还是我们这帮弟兄。”
萧墨存朝沈慕锐浅浅一笑,拍了拍沈慕锐按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掌,沈慕锐看向他,黑漆漆的眼里尽是满满的眷恋与温柔。两人相视片刻,他方恋恋不舍地掉转视线,回复那面带威严的头领模样。
底下一人出来朗声道:“恭喜盟主,贺喜盟主,也唯有萧公子这般神仙样的人物,方配得起盟主的英雄气概。萧公子即来刑堂,那便是我凌天盟的要人,盼萧公子与我在座诸位一致,以我盟大义为首,以我盟利益为重,莫要徇私舞弊,秉公而行。盟主,您看,咱们是不是继续审归远堂副堂主赵铭博?”
这人声音洪亮,口齿伶俐,三言两语之间,既拍了沈慕锐的马屁,又提醒了萧墨存,若说了不该自己说的话,便是“徇私舞弊”,便是凌天盟的“外人”。若如红绸所说,此人处心积虑要扳倒赵铭博,那么自然会知晓,红绸与赵铭博私交甚好,红绸又是贴身服侍自己的人,搬他萧墨存来做赵铭博的救星,也很容易猜到。因此,此人这一番话,与其说讲给沈慕锐听,不如说讲给自己听,是抢先下手,将自己可能会说的求情话语全给堵了回去。仓促之间,也难为了这人,竟能滴水不漏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样的人,除了当日在归远城外所见那一“木先生”外,还能有谁?萧墨存定睛一看,果然是那长髯飘飘,风度翩然的木先生。萧墨存微觉好笑,一堆大字不识多少的江湖游侠中,偏偏夹了一个言辞之间玩弄权术到无形的人物,只可惜他遇到的是萧墨存。萧墨存前世今生,电视朝廷,早见多了这种满口仁义道德,自由民主,其实为自己牟利,为霸权掩饰的政客,又岂会轻易为其蒙蔽?
这里沈慕锐大手一挥,示意继续,木先生点头领命,义正词严地道:“归远堂原副堂主赵铭博贪赃枉法,以一己之私,绝我盟大义于不顾,致使我盟归远地界赈灾粮食一度短缺,粥棚难以为继,归远堂堂主孙鹏远的一番作为,尽皆东流,倒让朝廷鹰犬钻空子,抢了我盟赈灾救民的功劳。试问在座诸君,若有人视我盟侠义之名为儿戏,罔顾万千灾民生死,更遑论我盟十数载惩恶扬善、匡扶地正气之宗旨。于此大是大非之际,却只顾个人之私,是人何德何能,继任我盟堂主之职?何有脸面,做我凌天盟兄弟中的一员?赵铭博其事虽小,危害却甚大,千里之堤,溃于蝼蚁,若容此风助长,长此以往,则我盟将不复往日宗旨,我盟道义将分崩离析……”
木四先生在厅中滔滔不绝,听者无不肃然凝重,萧墨存却只想轻笑出声。好熟悉的论调,扣帽子,上纲上线,原来并非朝堂之上说特有,只要有权力斗争的地方,就有这等把戏。他眼波横流,斜斜看向沈慕锐,见他一脸庄重模样,萧墨存一时童心大起,伸手在他手心轻轻瘙痒,一边瘙痒,一边留神,看着沈慕锐仍然一张扑克脸不为所动,不禁有些失望,正想放开,却觉手上一紧,被沈慕锐一把抓住。萧墨存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地凑过脸去,轻声在沈慕锐耳边道:“沈大侠,听见没有,我是朝廷鹰犬呢,你是什么?”
他吐气如兰,波光潋滟的眼睛里带着寻常难得一见的狡黠调皮,沈慕锐眼角一扫,只觉心痒难当,恨不得立即把他拥住好好吻上一通,可底下数十双眼睛看着,他脸上神情不变,只用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我是你利爪下的小白兔,行了吧?我的公子爷?”
萧墨存坐正身子,只听到木四最后一句总结陈词:“故此,木四斗胆请盟主莫因事小而轻慢,莫因罪小而轻罚,重办原归远堂副堂主赵铭博,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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