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晋阳(吴沉水)
下头去。沈慕锐及至最后,瞧了徐达升一眼,面无表情地道:“出息了啊,这等场合,也敢胡乱说笑。”
徐达升自知理亏,也不敢辩,换了一脸庄重神色,倒也有三分凌天盟副盟主的威风来。他二人步子极大,几下便越众而出,站到台上。沈慕锐神情悲戚,举手示意众人安静,一双眼眸深沉之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刑堂主事唱道:“盟主上香,祭拜死去弟兄。”
他一语未完,低下几声苍凉的法号便响起,诵经的僧人敲打法器,再度唱经,那边上从当日屠戮中心存的一干部众,个个有亲朋好友丧乱其中,此刻一闻法号,只觉一腔悲愤仇恨俱涌了上来,早忍不住纷纷嚎啕大哭起来。其中一人尖声哭道:“盟主,你要为我们死去的父母兄弟报酬哇——”
这声音太过凄厉,犹如一道匕首划过众人内心。才刚嬉笑的一干人想起人家的丧亲之痛,均脸露羞愧之色,随着哭声震天,超度亡灵的诵经声阵阵不歇,一股惨淡之意顿时袭上心头。当此之时,沈慕锐领过边上侍祭奉上来的香,恭敬拜了几拜,再交由侍祭插上。他之后便轮到徐达升上香,往日里没个正形的二当家,此刻却收敛了笑容,满脸严肃,眉头紧锁,恭敬上完了香,静悄悄地后退半步,站在沈慕锐身后。
沈慕锐站在那里,形貌威严,众人不禁静默无声,连先前嚎啕大哭的盟众,也收了声音,改为低声饮泣。沈慕锐一举手,顿时诵经声齐停,场子上鸦雀无声。他先扫视全场,方朗声道:“各位分堂的弟兄,总坛被毁,距今已是三月。我凌天盟自创建以来,未尝遭受如此重创,总坛被毁,各地分堂同受攻击,罹难的兄弟姐妹不计其数,尸骨未寒,英灵犹在。今日当着他们的面,我沈慕锐在此对天发誓,但凡身在一日,定当身先士卒,血刃仇敌,绝不让这些早去的兄弟姐妹们白白流血枉死!若在场盟众,有不愿与我沈某人共存亡者,沈某人绝不为难,请即刻领了银子返家过你们的安乐日子。但若愿留下来与我同生死共存亡者,从此往后,便都是我沈慕锐歃血为盟的亲兄弟!我们等一起奉天地大道,行侠义之风,患难与共,绝不退缩!”
众人听得热血沸腾,纷纷抱拳道:“便是抛却性命,也当追随盟主左右!”
“谁愿做那缩头乌龟,谁就赶紧的回家抱老婆孩子去,好男儿就当不畏生死,誓与朝廷鹰犬到底!”
“大当家,死的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不为之报仇雪恨,这良心如何能安!”
沈慕锐微眯双目,缓缓道:“好,都不愧是我沈慕锐的好兄弟们!”他神色一凛,挥手示意众人安静,道:“诸位,沈某人见识浅陋,才识不足,致使以往盟内多有奸猾卑劣,浑水摸鱼之辈,盟规松散,戒律不严,盟众胸无大志,懒散度日着有之,盗名欺世者也有之,更有那纠结朋党,同室操戈,争权夺利之事屡屡发生,离我创盟初衷,越来越远。小人当道,欺上瞒下,举侠义之旗,行那谋私之实。我盟此次遭受重创,朝廷鹰犬固然凶残狡诈,然却与盟内长期萎靡不振有莫大关系。此等罪责,追究起来,我当是头一份!趁着今日众目睽睽,死难弟兄们都瞧着,我沈慕锐请刑堂主事掌刑,以罚我上位却不知约束,身为盟主却无力保护属下弟兄之罪!”
他此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众人听了,尽皆动容,心里暗暗折服。有那忠心护主之辈,早已嚷了起来:“逝者已矣,盟主无需自责太甚。”
“盟主如此自责,岂不让我等惭愧到无地自容?”
沈慕锐态度甚为坚决,直直跪了下去,运起内力,朗声道:“盟规之下,盟主与部众同罪,沈某意已决,请刑堂主事量刑!”
那白发苍苍,脸色阴郁的刑堂主事,面无表情地道:“身为盟主无尽约束之职,无尽守卫之职,行刀刑。”
他话音刚落,立即有部众抬上火盆,上面搁着明晃晃的六把尖刀。刑堂主事执起一把,掂了掂,出手如风,立即插入沈慕锐左肩,再一顿,掂起另一把尖刀,又一插,刺入沈慕锐右肩。
这两刀刀柄入肩,力道甚足,沈慕锐肩头登时血流如注,染红了半边衣裳。但他只是脸色稍微苍白,微微皱了眉头,嘴角如常,连哼都不曾痛哼一声。众人瞧得心惊胆战,又是佩服又是感动,待到第三刀之时,已有部众跪下哭道:“虽然盟规如铁,然盟主肩上担子甚重,若再伤了,我盟群龙无首,到时候反倒得不偿失。求刑堂主事法外开恩啊——”
那人这么一跪,剩下的盟众纷纷跟着跪下求情,一时间望过去,偌大一片空地上跪满了人。徐达升见沈慕锐额头上已有冷汗冒出,忧心他身上旧伤未好,又添新患,情急之下,站出来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大当家乃一盟之主,盟内大小事务,不可一日无他决断。况且大当家上回内伤未愈,朝廷鹰犬又虎视眈眈,值此之时,非量刑的好时机。不若留下余下的刀,待我盟危及过后,再慢慢行刑不迟。”
那刑堂主事是凌天盟的老人了,如何不懂得其中的轻重缓急?况此时全盟弟兄跪下求情,这原也足够他法外开恩。于是那主事沉吟了片刻,终于点头道:“既如此,便记下欠的刀,往后再补吧。”
“谢主事!”徐达升一脸感激,忙奔了过去,点上沈慕锐肩上止血的穴道,将那尖刀小心拔起。边上早有侍候着的仆役奉上金疮药和干净纱布带,徐达升取了,快手快脚便替沈慕锐裹好了伤口。
沈慕锐站起了身,神色如常,仿佛刚刚的刀刑不是扎在他身上一般。他微微一笑,拱手朗声道:“多谢众位弟兄对沈某厚爱,大家请起。诚如各位所见,盟规如铁,便是盟主也不能例外。此后我凌天盟内,刑堂一脉主掌监督刑罚,必将一视同仁,铁面无私。主事大人有权处置违背盟规的任何盟众,哪怕你位列堂主,盟主,违反了规定,主事大人也有权召集各堂弟兄,对其量刑处置……”
他话未说完,却听得底下一位妇人的声音尖声道:“盟主言下之意,即犯事者均要受刑堂定夺,任他是谁,也不得逃脱,是也不是?”
沈慕锐眉头稍稍一皱,认得说话之人,是那一批总坛被毁之时幸存下来的某位兄弟之遗孀,他点了点头,道:“正是。”
“那不知背叛我盟,勾结朝廷,灭我总坛,害我丈夫枉死刀下之人,该当何罪?”
沈慕锐眉心一跳,已知道她要说什么,正待出言,却听得身后刑堂主事那把阴沉沉的声音说道:“千刀万剐,绝不姑息。”
那女子冷笑着尖声道:“既然如此,那盟主房内藏着的妖人,是不是也该一视同仁,千刀万剐,以慰我盟众多弟兄的在天之灵?”
第32章
那妇人此语一出,众皆哗然。今日到场的,人人均知萧墨存乃此等场合说不得的一个名字。他到底有无串通朝廷,里应外合,到目前为止,皆是揣测而已;然则沈慕锐千里迢迢,派遣得力下属,甚至出动盟内最为足智多谋的二当家徐达升护送,将他自京中掳回。待那人到达此处之后,又衣不解带照料于他,其种种尤胜于前的眷恋爱怜,却是落入众人眼底的不争事实。今日来得此处的许多人,俱是凌天盟千万人中的精锐成员,自然不似一般盟众那般提及萧墨存,一口一个“妖人”,恨不得食肉寝皮,挫骨扬灰。然而每每想起沈慕锐对一个臭名昭著的皇帝男宠如此深情厚爱,均不由愤然。然沈慕锐积威深重,在此众人,又皆或多或少,受过他的恩,心里再不乐意,等闲也不会将这等情绪流露出来。此刻突然闻得那妇人将大当家这一尴尬之事当众撕开,均不由在心底打了个突,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瞧向台上的沈慕锐。
沈慕锐却神色未变,闪电一般的视线只瞧向那个妇人,忽而冷冷地道:“恕沈某眼拙,这位大姐,却是盟内哪位弟兄的未亡人?”
那妇人被盟主视线这么一扫,登时有些胆怯,却又撑起嗓门,大声道:“先夫归远堂堂主孙鹏远。”
“原来是嫂子,慕锐失敬了。孙堂主一门尽出英杰,临危不乱,宁死不屈,乃我盟内响当当值得敬佩的好汉。”
“不敢当!”那妇人硬气得紧,梗着脖子回道:“先夫生前,最是敬佩盟主为人,每提到常对奴家言,当世英雄,莫过沈慕锐也。然他若有那个福分活到今日,知道自己追随了一辈子的盟主,口口声声道义盟规,不过给外人做做样子,现摆着那害人的妖孽不除,还说什么报仇雪恨,谈什么血刃仇人?”
“放肆!”徐达升忙站了出来,张口斥责道:“无知妇人,胆敢辱骂盟主?你们还杵在那作甚?还不快将她拉下去。”
那妇人闻言,忙一坐到地上,岔开大腿,捶胸顿足大哭起来:“可怜先夫一家男丁,尽数为盟内殉难,如今尸骨未寒,可害他那奸人却仍逍遥快活,养尊处优,这让先夫在天之灵,如何瞑目?让我盟今日所到弟兄们之心,如何得安哪?鹏远啊,睁开你的眼睛看看哪,你还没走哪,这些人就要来对付我们孤儿寡母了。”那妇人哭声甚大,尖利的声音划破众人耳膜一般响了起来。她这么一哭不打紧,底下一排数十个未亡人或幸免于难的盟众被这么一说,那悲愤之情通通被煽动了上来,不由齐声哭号,个个哀恸非常,叩头道:“求盟主血刃那妖人,为我死难的弟兄报仇啊。”
沈慕锐眼露不豫,来这么一出,倒有些意料之外。他回头朝徐达升看去,徐达升也是一脸头大模样,再足智多谋,可也缺乏应付泼妇的伎俩,这台下众目睽睽,这么将这妇人拉下,只怕真要寒了大伙的心,可要不拉着,任她这么闹,却又不像话,为这水陆道场所做一切,只怕要付诸东流。沈慕锐眉头一皱,正要给徐达升下不管不顾的令,却明显感觉全场乱糟糟的声响渐渐静默了下来,他微蹙眉,却看到徐达升一脸惊愕瞧着前方,顺着徐达升的视线望过去,那张经历变故、刀刑、诘难都面不改色的脸,立即变了颜色,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因为在他的视线正前方,红绸搀扶着一个一身白衣的瘦弱身躯走来,那等风姿模样,除了萧墨存,还能有哪一个?
怎么这个时候来?不该是这个时候,不能是这个时候。这是沈慕锐看着萧墨存,想到的第一句话。
奶奶个熊,红绸疯了不曾?这时候把这病鬼带过来,小事都得弄成大事,大事就得变得不可收拾,这可如何是好?这是徐达升想到的第一句话。
余下众人,有仇怨和无仇怨的,有私心和无私心的,上一刻还恨不得将这人抽筋扒皮,千刀万剐的,这一刻注视着那白衣翩然之人,一时间,均有些忘记那仇怨私欲,公义道德,只觉得头脑空白,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人那张脸,然后不约而同地有种感慨:怪不得。
这样一个人,怪不得皇帝为他神魂颠倒,圣恩眷宠,六宫之内,无人出其之右;怪不得大当家一世英雄,却为他柔情倾注,豁出性命,明知此人来历堪舆,麻烦重重,却仍将之留在身边。
怪不得因了他,要血流成河,要许多人丧命九泉,要许多人九死一生。
到得近头,萧墨存轻轻挣开红绸相扶的手,淡淡地道:“余下的,我要自己走。”
红绸一脸错愕,萧墨存拍拍她的手,毅然道:“只此一次,请你成全我。”
他从未对红绸用过这等语气,红绸错愕之后,却涌上一层莫名难过,明明该与那些人一般痛恨萧墨存,此时此刻,竟然起了不该有的担忧。她哑声道:“你,小心点,莫怕,首领看着呢,那些人不敢对你怎样,”她咬了咬嘴唇,道:“我,我就在后头跟着,实在不成,我还搀你。”
萧墨存微微一笑,道:“谢了,不用。”
红绸于是松开手,愣愣地看着萧墨存一人慢腾腾地走如人群。周遭寂静地连人心跳的声都几乎可闻,然而却似乎在寂静之下,隐匿无声的萧杀。这一幕从此便深刻在红绸心底,许多年后,她忆起来,仍然能如初见一刻那般,清晰地想起那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那人明明走得极慢,却每一步都显出绝不退却的坚毅;那人明明看起来如斯单薄,仿佛下一刻,即会不支倒下,明明无枝可依,脆弱得,宛如初春屋檐下晶莹欲化的冰凌。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又偏偏浩气高洁,一身白衣,翩然出尘,凛然若风拂玉树,雪裹琼苞。
呆望着萧墨存的人群,自动自觉于其所行之处,让出一条道来。萧墨存目视前方,一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只看着台上那一人,那个令他倾注了两世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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