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听狐说





  “晴明,这个人……”博雅满腹狐疑地看着晴明。从来没有见晴明用那样类似于孩童斗嘴的语气和人说过话,自然,也没有人这样说过晴明。
  “贺茂保宪。”那人不耐烦地自己回答道,“这本来就是贺茂家的事情,还是让我来解决。带着你那多管闲事的朋友赶紧离开这里,他这样撑不了太久。我可不想动手的时候有两个没用的家伙在一旁碍手碍脚。”
  “贺茂保宪?那你们岂不是……”博雅张大了嘴。这个名字他曾听说过,是贺茂忠行之子,也就是晴明的师兄。京中相传,他曾经和安倍晴明斗法,最终输给了对方,把第一阴阳师的头衔拱手相让,从此黯然离京,和安倍晴明结下了冤仇。可是现在看来,两人尽管态度不像朋友,却也并没有水火不容。
  但此刻已经来不及询问详情了。玄稷森冷的目光投向了贺茂保宪。
  “是你啊,保宪师兄。”
  贺茂保宪的态度比他更加冷淡,“我们早就不是师兄弟了。”
  “哈哈,说的也是。那么,干脆叫你贺茂家的杂种吧。你跟你那道貌岸然的父亲长得还真像,一看见你,就很想闻到你身上的血腥味儿。”
  “是吗?我对你的血倒没兴趣,不用闻就知道是臭的。”
  玄稷的脸色变得铁青。
  “只会逞口舌之利,算什么好汉?有种就动手吧!”
  一边说着,玄稷已经双掌合十,念动真言。一波又一波的声浪如同潮水一般向贺茂保宪涌去,这声音忽高忽低,时强时弱,入耳动心,仿佛可以操纵人的心跳。保宪脸上仍然是淡淡地不露声色,心中却凝神戒备。突然想起一件事,百忙之中望了一眼,那边的草地上已空无一人,晴明与博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那个……这样好吗?”粼粼车声中,博雅忐忑不安地说。
  “什么?”
  “就这么扔下贺茂保宪,好歹他也是在帮咱们。”
  “是他自己要求的,不是吗?”晴明懒洋洋地倚在车上,满不在乎地说道。“何况以他的能力,尽管对付不了玄稷,全身而退还是做得到的。”
  “玄稷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好像一点都不明白。”博雅抓了抓头,苦恼地说。
  “说来话长。当年宇治亲王是个人品优越、出类拔萃的人,而已故的那位桐壶院天皇优柔寡断,无论才干还是人品,都是平庸之极。”
  “喂!”
  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博雅几乎魂不附体,就差没伸出手去捂住晴明的嘴了。
  “呵呵,我说的是实话。也许很多年之后,皇帝并不靠血统来世袭,而是靠自身的才干来选拔呢。”
  “什么话!那样不是要天下大乱了吗?!”
  “嗯……也许会,但是不一定比现在更糟。”望了望博雅困惑的脸,晴明摇了摇头,说道,“算了,不说这个。还是继续之前的话题吧。因为不放心天皇的统率才能,上皇传位的时候,把军权交给了宇治亲王,嘱他辅佐,没想到却因此埋下了祸根。当时四国一带出现叛乱,天皇便命亲王前去平叛,临行前他将玄稷托付给了忠行老师。这一去就是三年,等到终于凯旋的时候,天皇不但没有表彰他的功劳,相反却听信藤原一族的谗言,要将他削职流放。”
  “为什么?”
  晴明看了他一眼:“罪名是勾结乱党,贻误战机。不过事实上,恐怕是对亲王忌惮已久的缘故。亲王不甘心坐以待毙,于是下了叛乱的决心。当然,最终的结局如你所见,叛乱还是失败了。”
  “那么,忠行大人为什么不阻止?你说过,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人心是阻止不了的,即使是朋友,也不能代他做出选择。任何人、任何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朋友可以陪伴同行,却不能左右方向。在这一点上,即使是最强的阴阳师,也和普通人一样,对此无能为力。”不知为何,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晴明有一些迟疑。
  “至少不能看着他送死啊!”
  “亲王事败之后,老师曾经派了保宪去救他,但还没等他到那里,亲王就切腹自杀了。实际上,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而老师明知不可挽回还要去逆天行事,已经违背了阴阳道的原则,失败也是必然的。但玄稷并不这么想,他认为老师没能拯救他父亲的生命,从此便恨上了老师。”
  “原来是这样……可是为什么要将他逐出门墙呢?”
  “为了保护他。”晴明答道,“如果他学习了阴阳道,以他的个性,一定会为父亲复仇,到那时,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世人,都不是一件好事。宇治亲王将玄稷托付给老师的本意,也就是希望他能够远离宫廷中的是非纷争,过一种平静的生活吧。”
  他的口气十分轻松,听起来并不像在说一桩晦暗血腥的宫廷秘闻,但博雅的面色却有些黯然。
  卷六  被咒语驱使的疫鬼(10)
  “晴明……”
  “嗯?”
  “对不起,不过……听了这些话,我觉得很难受。”
  “好吧。那就不说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终于博雅忍不住又开了口。
  “呃……假如朋友只能同行,却不能改变彼此……”底下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看见晴明已经合上了眼睛。
  “嗯?”已经相当困倦的晴明撑开了眼,睡意蒙眬地问道。
  “没什么。”博雅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盖在晴明身上。
  “……是想说,那就让我陪着晴明一直走下去吧……”
  这句话晴明没有听见。即使是一贯机警的阴阳师,此刻也无法抵御极度的疲倦与紧张之后的松懈,向着黑暗的梦中不设防地沉没下去。
  初夏的风带着花草的香气拂面而来,鹅黄色的棣棠花轻轻摇摆,样子就像正待梳妆的娇丽少女,而早先繁花满枝的樱花树,此刻已经长满了浓密的叶子,不再有当初的骀荡艳冶。
  廊下一如既往,坐着两个对饮的人。不同的是,酒盏却有三个。
  “有人要来吗?”
  回答博雅这句话的是一个从暗影里窜出的毛茸茸的家伙,嗖的一下跳上了几案,张开嘴便咬向碟子里散发着热气的香鱼,但立刻又吐了出来。
  “安倍晴明!”叫声中含着失望和恼怒。
  香鱼此刻已经化成了纸片,而一旁的晴明弯起了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小气鬼!小气鬼!”黑猫——贺茂保宪的式神猫又大叫道,“你是故意的!”
  “不打招呼就偷吃的馋猫,可没资格说别人小气。”一旁的蜜虫伶牙俐齿地反驳道。
  “哼!麻烦的女人!才不跟你一般见识!”
  就像它出现时那么突然,一下子猫又在廊檐下消失不见了。博雅向那边望去,看见一个瘦高的男子慢悠悠地踱了过来。
  “请坐。”晴明含笑招呼。
  那男子坐了下来,老实不客气地端起了酒杯,一口饮尽。
  “味道不错。”
  “嗯。特意准备的陈酿,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喝这种酒。要不要来点香鱼?”这回蜜虫端出的香鱼是货真价实的了。
  “不了。作为师兄,特意过来看看你。气色不错嘛,身体恢复了?”
  “托福,没什么大碍。你呢?”
  “我?什么话!就凭玄稷那点三脚猫的道行,还伤害不了我。”
  “喂!”从保宪的胸口探出一个黑糊糊的脑袋来,样子相当恼怒,“吹牛可以,干吗总拿猫来说事?要知道式神也是有尊严的!”
  晴明哈哈大笑起来。而保宪一脸愠怒地硬把猫的脑袋摁了回去。
  “闭嘴!你这小混蛋!呃……我承认,是我一时疏忽,吃了点儿亏,不过那小子也没讨得了好去。至少我还没像你,要被人抬着回来。而且你还真不够意思,不声不响就溜了,好歹也该替我助阵吧?”
  “呵呵,是你说的,贺茂家的事情由你来解决。玄稷呢?”
  “走了。不过……可能会再回来吧。看他的模样,不会死心的。”
  “嗯。”
  两人沉默了一阵。博雅终于忍不住插了嘴。
  “能解释吗?我觉得这件事,也许可以和他解释一下……”
  保宪斜着眼望了一眼博雅,没有说话。晴明答道:“很难。每个人的立场不同,想法也会千差万别。如果可以解释的话,问题早就解决了。”
  “可是,人心不都是一样的吗?将心比心,应该能够理解对方的想法才对。”
  “人与人之间,是最不能相通的。最大的屏障存在于人心之中,山可以翻越,海可以横渡,但心与心之间的距离,有时候穷极一生也到达不了。”
  “是这样……”博雅的表情有点黯然。
  “打个比方,说到将心比心,我们觉得玄稷应当体察忠行老师的用心,但作为我们,又何尝了解当时玄稷心中的感受?所以不理解是绝对的,而理解则是相对的。何况,亲王之死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对于事实来说,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
  “那你还跟这小子解释这么多,依我看,他的蠢笨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保宪不耐烦地说。“算了,你没事,我就走了。以后可别让我再碰上你出乱子。”
  随手拿起还剩了一半残酒的酒壶,揣进自己怀里,转过身去,走出了土御门的院子。
  “怎能这样!”博雅目瞪口呆,一边又愤愤不平。
  “呵呵,别管他。话说回来,其实这家伙还是很有趣的。”
  “不过我好像听说你和他……”
  “是敌人对吧?”晴明帮助博雅说出了底下的话,“传言这种东西,很难找到真实的成分。那场比试是一个默契。”
  “呃?”
  “嗯,以后再跟你说吧。”
  晴明让蜜虫回室内再去拿些酒来。就在这时候博雅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我记得保宪刚见到你的时候提起了你们上一次见面的事情,他说你那时的样子很狼狈。究竟是什么事?”
  没有回答,博雅有点意外地抬起头来,突然看到一幅奇怪的景象。晴明侧过了头,一点绯红的颜色迅速地从白皙的两腮泛起,没过了颧骨,直到耳根。
  卷六  被咒语驱使的疫鬼(11)
  “晴明?”
  “唔?”
  “你的脸……”
  不说还好,一说出来,那红潮已经扩大到了脖子。
  “你的脸红了!”博雅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道。
  “没有。”
  “真的,晴明的脸红得好厉害啊!”
  “……没有。”仍然是非常简洁的否认。
  “喂,干吗不承认?”
  “没有就是没有。”阴阳师一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着,一边拿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
  这一次,在关于固执的较量中,最终的胜利者是阴阳师。
  (完结)
  卷七  不是怨灵作怪:绝望的尖叫(1)
  “那么,兰姬的咒语当真解开了吗?”
  “既然不是怨灵,也就无所谓解开。”阴阳师的语气淡然。“我所做的,不过是让她把心中的怨念释放出来。至于能否恢复原先的相貌,要看她自己的心意了。”
  “……嗯。”
  “还是吹奏一曲吧,博雅。”夕阳中的白衣男子露出微笑。“为我安抚忘川此岸,那些贪恋今生温暖不肯离去的灵魂吧。”
  一夜细雨,至天亮时突然晴了,放出蓝而高的天色;从漂浮的云朵间投射下来的阳光被过滤成丝丝缕缕的光线。雨水并没有让道路泥泞不堪,相反却给土地增添了一种润泽膏腴的颜色,空气也因此更加清爽宜人,就像是特意为庆典准备的日子。
  一条长长的队列正缓缓地向着下鸭川方向移动,华丽的牛车上垂着花纹各异、五彩斑斓的丝绸帐幔,车身与牛耳则装饰着浓绿的葵叶。比之更加鲜艳的是队列中的人,身穿深紫与绯红衣衫的童子,意气风发、旁若无人谈笑着的大臣,以及从遮蔽严实的牛车中透露出的女子引人遐思的彩色衣裾。以上种种将道路装点得如同飘满鲜花的河流,仿佛只要俯身探手,便可掬起其中最美丽的一朵。
  “真是个好日子!”
  语气兴奋,不问便可知这是来自你我都熟悉的一位人物:源朝臣博雅。他此刻并非处身游行队伍之中,而是像一般从京城各地赶来看热闹的百姓一样,跻身道路两侧,随着车流向前走去。
  他身旁的人默不作声。有些不满的武士回头望了一眼,正看见一张没有笑容的脸。
  “喂,脸拉得真长……”不满化作了埋怨,然而另一个人怨气似乎比他还要深重。
  “无聊啊。”
  “无聊?这可是贺茂祭!”
  所谓贺茂祭乃是京城的重大祭典,为祈求丰收平安,每年五月十五举行,也称为葵祭,是当时最受重视的节日。
  “好歹也是阴阳师,居然说出祭典无聊这种话来!”
  被打断了兴致的武士继续发表着自己的观点,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