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台尘-双龙词





  言罢,庥禾冷淡的脸上没有半丝笑容,再也不多做逗留,就在一片突胜的金光之间昂首走了出去。
  这一次,少年没有动。
  没有阻拦,什么也没有,就看着庥禾走出去,看着萧真人憔悴的背影在一团青影中消失,看着那些傲慢的天众正眼也不抬的,只径自留下一地残枯败草便兀自架云而去,少年的眸中渐渐有了些光,流转,却转得很淡。
  摊开手掌,一枚青色印信在艳阳下发光,碧绿通透的水纹浮雕这一条游动在层层涟漪中的金龙。
  没有笑意的抬头,少年的目光锋利如刀,“庥大人,希望有一天你记得自己说过的这些话,我们在天界的日子还长的很,到时候,我会让你领教,什么才是真正的好自为之。” 而注视着手里足以翻天覆地得龙印,少年的嘴角终于缓缓绽露出冰冷却艳丽的近乎鬼橘的微笑,
  “石倔,从今天起,你该真正的清醒了。”
  无音的梦,十年到此了结。
  从此,不能再逃避,也不愿再逃避,不管是为了师尊还是昊菱他们,或者,就算为了自己,他都必须再次成为石倔。
  而所有人,也该重新记起这个被掩藏了十年的名字了。
  此时,龙域晶宫。
  因为石俊一场莫名来势汹涌的急病,月骊等人这些天正是担足了心事,而麒浪更是几乎把所有的事都暂时搁下了。谁知过去多日,多少龙族的医官来看过,甚至连天帝也闻言惊动派了天宫神医来诊断医治,却都只说是气节变换可能导致的旧病复发而有些虚弱,但药用了许多,石俊的病势却还总是时好时坏,让人不能不深重忧心。
  “俊少爷,” 檀烟缭绕。眠塌之上,隐约一阵风过,云白的帐幔仿佛有生命般飘舞。月骊走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走到床畔,触目只见一袭纤白略显消瘦的身影合着双目斜靠在床榻上,苍白的脸在缓缓飘动的纱幔里若隐若现,幽幽蹙了一点眉,似乎睡得沉静,又有些不安宁。
  轻轻放下手里的托盘,月骊一时颇有些踌躇,药放凉了药效就没了,只是……注视着病人苍白的脸容和憔悴的神色,月骊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索性小心的扶着原本斜斜倚靠的人慢慢的躺了下来,动作小心而轻柔,看着那人只在睡梦中才轻蹙不展的眉头,月骊心底微微一痛,小心的,将那人手中握着的半册书卷轻轻移了出来,又替他拭了拭额间总是一头细密的冷汗。
  没想到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却到底还是惊扰到床上原本就浅眠的并不安稳的人,微微蹙眉之后,那双山泉一般绝美的眸便缓缓睁了开来,
  “呀……?”动作骤然懊恼的僵硬住,月骊懊恼过后,却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俊少爷,先把药乘热喝了再歇歇吧!”
  醒来的石俊,苍白的脸上一如既往俊美和煦,却还是在微笑间留露出了难以掩饰的虚弱,月骊心钝钝一痛,手上的碗几乎就松开手脱落了,石俊却不着痕迹的轻轻托了她一把,顺手将药碗接了过来。
  “俊……俊少爷……”
  看着满目不安的月骊,石俊轻笑了笑,一贯安抚的摇了摇头,稳定了一下气息,他将药碗凑到口边,缓缓饮尽。
  看他喝了药,月骊不觉微微松了一口气,再次替他拢了拢身上的薄被,轻劝道,“俊少爷,您喝了药,不如再休息一下?”看石俊含笑点了点头,重新挣扎着躺倒,月骊连忙上前相扶,看着他朝她一贯平静温和的一笑后缓缓疲累般合起了那双美丽的眸子,月骊不由自主转过头掩饰了一下眸中担忧的火热酸涩,再转头,细心的为他盖陇云被,托着空盘无声而小心的退了出去。
  月骊不知道的是,就在她略有些欣慰的无声退出房门后的一刹那,床上的人却再也忍不住,猛然挣扎着猝然侧身翻向床沿外,右手紧紧掩口,却还是忍不住骤然将适才才喝下去的药全数混合着鲜血吐了出来。
  左手紧紧攥握着身上的云被,石俊一瞬内腑绞痛得几乎连眼睛也睁不开,一手死死撑住尖锐的桌角,石俊努力不让自己的神志被剧烈得痛楚所淹没,滚滚的冷汗却混和着唇畔鲜血滴落,艳艳淡淡,掺染在一起染红了云石的地面。
  良久,一直到尖锐的桌角完全刺穿了掌心,内腑里那种几乎要把人生生逼死的痛才终于慢慢的缓和下来一些。
  看着一地狼藉,石俊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黯淡,这身子,居然破败到连药也喝不进去了,俊美的面容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累,最终,却仍是湮灭在沉静如水的坚毅里。
  无论如何,他也要振作一点,还有这么多事,他不能倒,至少,现在还不能,擦干唇边血渍,石俊的双目闪现出悠远的深邃决绝。
  他,决不能这样轻而易举的妥协。
  凌乱的凌晨分割线
  东莱之海,平静寂寂的闪烁之下,暗流卷柘叠荡,半分不输人世沧海沉浮的激涌。
  海风的味道,潮湿而腥冷。
  犴禤始终没有出声,静默的陪着一直在望海的男子,此刻感觉风渐渐起了一些潮汐影响下的旋流,便上前把手腕上搭着的一件云衫轻轻罩在了一旁静默的人身上。
  “……起风了……”
  石俊微微一笑,视线仍然凝注在海面的另一端,星星点点的霞光从另一边闪耀了起来,东莱不似蓬莱,这里很清冷,不是天界人喜欢的华美,而这星星点点的磷火微光便算得上东莱海域最美丽的景致了。
  “犴禤,为什么不说什么呢?” 磷光一点点消退,海色变成一种深青灰的沉寂,石俊才转过眸子,淡淡看着身后脸色有些苍白的犴禤,“你今日太沉默了。”
  “属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石俊注目犴禤良久,忽然微微一笑,眸底仍然是那样清澈的幽玉泽光,“若是月骊,便恐要训的我一月不得安生的。”
  “那丫头”,闻言,犴禤久寂的眸子闪现出一点生气来,不知不觉柔和一叹,“也不知怎么的,跟在你身边,却会养成那样泼辣的性子。”
  石俊闻言,只是很淡的笑了笑,一时却不在说话,犴禤看着他兀自沉吟的侧影,不由下意识皱了皱眉,眸底也显出些许不安……
  “俊少爷……”
  “犴禤,你有没有听过人间那些帝王之争……”
  犴禤一愣,想是不明白石俊为何忽然问出这样一句话,却还是答道,“自然有。俊少爷为何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只不过觉得人子最高百年寿命者,在天界也不过转瞬十岁,然而天届千百年也不见得比人间一代几十载的故事纷阵可看,天上,似乎果然要比人间平静得多,”说罢,石俊却转头,直直看着犴禤“可是这平静就像东莱之水,平和之下暗涛却汹涌湍急,或许一个不慎淹了开去,就是比人间百万条大江沧海的洪浪齐吞还要震慑,三界,也许都不能幸免。”
  “俊少爷,您,怎么突然想到这些。”犴禤闻言,神色似越发的迷惑不解。
  石俊清亮双眸久久看着犴禤,忽然微微一笑,“也没什么,只不过这些日子想了些从前不曾想的东西……”
  “俊少爷想什么,可否告诉犴禤知道?”
  石俊摇了摇头,目光重新投向了琼海连天的碧空深处,“是我原来把一切想的太简单了……”
  “俊少爷……”
  石俊微微一笑,却不再说什么,犴禤还待要问,却隐隐见龙宫晶殿的方向飞出一朵金色的云团,犴禤微微一愣,当即回过神道,“是麒浪首事府,看来出了急事。”
  石俊看了看天边,一时没有作声。
  “俊少爷,犴禤就先告退了。”犴禤的存在一直隐藏于暗处,除了石俊,任何人都没有和不犴禤打过照面,就是麒浪也只是知道犴禤的存在而不知详情。
  石俊点了点头,犴禤施了礼,刚要退去,却不妨石俊又叫了他,“犴禤”
  犴禤有些惊讶的回头,却看到石俊的面容有些轻微异样的复杂,良久,却只是淡淡说了句话,“你答应过我会用心帮倔,就要记得,在你心里现在真正最重要的人应该是谁。”
  “是。”
  “去吧”转过身子,石俊不再言语,犴禤轻轻握了握拳,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在空气中慢慢消淡去了身影。
  “俊……”犴禤隐身而退不久,麒浪的金云已经匆匆降落在石俊身后,“怎么跑来这里吹风,你的身子还没好……”
  “不碍事的,”石俊淡淡一笑,眸底恢复了一贯的宁定温和,“在宫里闷久了也不舒服。对了,是出了什么事这样急?”
  麒浪的脸色难看得有些铁青,看着石俊半晌,才道,“上次,那个地仙无音来了……”
  石俊轻轻“哦”了一声。
  “他……手边居然有龙族印信,还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斟酌着措辞,麒浪的面上不由自主有了种古怪的变化。
  石俊的表情仍然温和而平静,“什么惊人消息。”
  “……他,自称是龙族失踪已久的二少爷——石倔,”麒浪说着,微微一顿,“来,是为了要你兑现诺言,公平一战,而后交出龙族和晶宫。”
  石俊笑了,听了这个消息目光却仍然很沉静,沉静的麒浪都略有些不可思议。
  “这个消息的确很惊人。”
  “石俊……”
  “他此刻在晶宫么?”
  麒浪才要回答,却听到风里忽然一声嗤笑,“我在这里。”随着这一声嗤笑,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忽然在一团光耀斑斓中慢慢显出了身形。
  麒浪下意识的往石俊身前挡了挡,看见少年嘲讽了然的目光后不由有些羞怒,当即道,“无音……”
  “叫我石倔……”石倔微微一笑,却仍然像以前一样,双眼忽略过麒浪,直直看向他身后神色仍然没有太大变化的石俊,“俊少爷,久违了……”
  适逢一阵海风吹过,石俊忍不住掩手清咳了两声,片刻后抬起头直视石倔,面容虽有些苍白,神色却仍是温和平静如常,望着石倔微微笑了一笑道,“的确是久违了,听说无音公子自称是我失散了十年的幼弟?不过,若石俊的记忆不差,当时在无音宫的后山上,无音公子不是斩钉截铁说过自己从来没有也不想有什么哥哥的么?”
  “是没有”石倔看着石俊略带病容,却越发俊美温文的容颜忍不住缓缓一笑,“我今日来,也只是想要拿回我应得的东西”,说着,有心一字一句缓缓看着石俊,“可不是,为了来认什么人是我哥哥。”
  轻轻拉住一旁满目阴兀愤怒的麒浪,石俊轻轻摇了摇头,笑着看向石倔道,“但不知什么是你口中的应得之物呢?”
  “怎么?你忘了?”石倔微微一笑,“我不介意提醒你,不过,你不妨先看看这枚印信,可是真的吧?”
  石俊闻言,已先在麒浪之前微微一笑,笑意仍然很淡,温润的眸子里,一层层的流华水一样清澈不变,还是一样和煦,却不知为何,在石倔和麒浪看来,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犀利的锋芒。
  “这印信自然是真的。”
  “那就好……”少年没有笑意的一笑,“我记得谁说过,如果我替他‘夺回’龙族印信,便要将龙族之位拱手让我?”
  “我只是说,给你一个公平决战的机会……”石俊的脸上没有笑容,神色很平静,平静得让少年不由自主地艳丽浅笑,却又不自觉眯起了眼,“俊少爷是想赖账……”
  “这倒不是,”石俊微微一笑,平静而苍白的脸容上,却仿佛蕴藏着让人无法逼视得光芒,
  “只不过,现在……有些事恐怕未必有公子想的这么容易了。”

  14

  天界最近很多事,虽然都是不严重的琐事,但不知为何,许多细碎的小事挤在一起,虽不若与魔界一战这样惊天的大事棘手,却也并不轻松。
  天帝昊兰对着满园春花美景,长长吁了一口气,心,仿佛感到有些异样的低沉萧条。
  他的身边,是多年亦臣亦友的庥禾,人世五百年,天界也经历了五十年的韶光,他们都已经褪去了少年飞扬的神采,谁说神不老,神的时间,只是比普通人长。
  当然,不只长一点。
  无论是庥禾还是昊兰,看起来也不过是精神矍铄,才刚刚步入中年的男子。
  昊兰转过头,看着身后数十载神色不变的庥禾,不由微微一笑,“若是石夜还在,或许今天会是另一番光景。”
  庥禾号称铁腕无情的双眸不由也添了几分感慨地晕色,“十年,其实,也并不算很长!”沉默了一下,庥禾恢复了一惯面容的平静,淡淡道,“也许有一天,他就突然回来了。”
  昊兰闻言,不由转开眸轻叹了一口气,“也许。”
  其实,他们心里都知道,石夜,或许永远都回不来了。
  十四年前,石夜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他妻子的死,掏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