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沧海变成桑田
月影如花一拧腰,掉头又往前走,手中巾帕挥动,原来却是她的红盖头,随着腰肢扭动,被她甩得花枝招展,边走边道:“那畜牲谁能料到,竟是我命中的福星?要不是它来搅个场子,我可不是要跟魏老二拜堂成亲了么?呸!不就是开了个布行么?难道有几个臭钱,就自以为能配得上姑娘这一副花容月貌?哼,姑娘我可是钱也要,人也要!他那人品,切,也不晓得自己照一照镜子!”
杞成舟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听了她这番高论,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只好继续干笑。月影如花牢骚发过,到底是人财两得,心情大好,哧地一笑,忽一伸手,勾住路边一棵小树,山妖也似秋波一横,撩着他笑道:“怎么偏是杞先生这么仗义,一人一剑,这就冲来救我了?”没等他回答,哧地又一笑:“你可不要告诉我,你从来就没喜欢过我哦?”
这话说得完全不容分辩,未免弄得杞成舟有些脸红。月影如花倒还自如,靠着那棵小树,娇笑道:“今天的事,你可千万不要告诉魏老二哟。他要是知道那只老虎只瞪我一眼,就走了的话,最低限度,也非得追回彩礼不可。你一定要说是,我千辛万苦,才终于虎口余生——我知道的,”想了一想,又最后补充一句,强调道:“我知道的,你是个好人。”
好人杞成舟前脚刚走,演武大厅立刻沸腾。那些弟子本就乐得偷懒,当此非常,更不必谈什么练镖,都是一古脑涌进庭院,去向逃回来的人七嘴八舌探问情况。其中阿闲又是猎户出身,好几次跟随她父亲陈三进山,胆子倒大,手疾脚快,立即从兵器架上拔了两根木棒,往冷凝手里一塞:“走,咱们帮手去!”
冷凝糊里胡涂的,还没从被捅开的血案中回神,在后面木木跟了两步,才晓得审量审量手里的家伙:“就凭这个?我们?”
“这个怎么了?”阿闲道:“当初武二郎用的不就是这个?可见这就是老虎克星。哼,老头子总是说我不行——他行,他也没打只大虫我看看呵?嘿嘿,练了这么多年的功夫,这回可轮到我……”
冷凝仍然迟疑:“可是武二郎那一根,好象一下子就断……”
“那是他运气不好!”阿闲毫不以为意:“我俩的运气,总不至于如此之差。再说了,我爷爷从前也说过的,武二郎那根棒子其实根本就没断,只不过小说家这么写了,好夸他英雄——你到底去是不去?我可是要走了,我才不想被人家说成是幸灾乐祸呢,好象嫉妒月影如花了,哼,想那魏老二,虽然从前也给我献过殷勤,我可是没有……”
冷凝一噎,再一看阿闲已经雄纠纠提棒出门,只好跟将上去。那剑花大院里一片纷杂,人人激动得一塌胡涂,自然不曾注意到她俩。两人于是一人手持一根老虎克星,悄悄掩上山路。一路上得滴翠亭,便看见如丝微雨中,凄惶惶一顶花轿。
阿闲一棒挑开轿帘,看看没人,叭嗒一声,又放落下来,猫腰去观察路面。冷凝却没她那个胆子,一边紧紧贴在她身后,一边握紧手中那根木棒,万分戒备着,可还是觉得阴风嗖嗖,从山岭上不断吹来,仿佛大虫扑过来的前兆。挨得片刻,越发地遍体生寒,勉强叫声:“阿闲……”
阿闲却道:“过来,你看这是什么?”
过去一看,是个花样的印迹,五个瓣子,巴掌大小,清晰而柔和地印在一丛干草的边缘,让冷凝不自禁联想起自家那只花猫的脚印,背上不由又生出一片冷汗:“难道是……”
“就是这畜牲的脚印了,”阿闲兴奋莫名:“好家伙!这回看老头子还有什么话说——是从这里走了,我们追过去。”
“但这根本就不是路呵!”
“废话,大虫当然不走路的!”阿闲忽然“咦”一声:“你不是要告诉我,你害怕了吧?”
让这一激,冷凝才一努劲,好不容易鼓起几分余勇,拨开草丛,索性上前去了,大无畏道:“鬼才害怕呢!左右前面还有乱草丛在顶着!”
“那可不一定,”阿闲道:“乱草丛又不是猎户,说不定找错了地方;又或者,他功力不济,虽然找到,早已经被‘呵呜’一口……”
一句话说得冷凝蓦又回头。阿闲看看她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破坏了气氛,咯咯笑道:“还没有被‘呵呜’呢!你知道的,事实上每当一呵呜,总要有意外情况出现,就好象唐僧之于妖怪。所以真正的情形是,月影如花被大虫叼到一个地方,正待呵呜,不提防乱草丛就到了。乱草丛虽然功力不济,但是一见月影如花的美色,顿时内力大增,一手乱草剑法如得神助……”
冷凝笑道:“依我看,乱草丛之所以如得神助,却不仅仅是由于美色当前。他姓杞,谐音李,原来却是梁山好汉黑旋风隐姓埋名的后代。想黑旋风当年,一把刀杀了大小五只大虫,乱草丛一柄剑杀一只,真正是何足道哉!因此不上三两下,便把大虫杀得招架不住,正在此时……”
“那柄剑却象当年武二爷的哨棒一样,从剑柄处‘喀嚓’一声,”阿闲笑道:“整个儿掉将下去,却原来剑馆的兵器年久失修……”
“就此葬送一位英雄好汉,”冷凝道:“说时迟,那时快,那大虫一尾剪过,乱草丛一个闪避不及,正中腰部,连人带一只断剑柄被扫得横飞起来,在山壁上撞得七荤八素……”
“大虫看出便宜,正待一口咬下,忽地惨叫一声,”阿闲道:“却原来前面艳光四射,正是剑馆羞得花、闭得月、沉得鱼、落得雁的两名弟子到了,光芒到处,把个大虫的眼睛一晌炫瞎。那大虫一边惨叫,一边想道,得见人间如此美色,眼睛瞎了倒也不冤,只是,好歹今儿也忙了这么久,多少让我先吃上一口,再死也不迟呵!”
两人哈哈大笑。这一路说得热闹,不知不觉已在野草枯藤中走出很远。山深无人,一片笑声撞上山壁,空荡荡地折回来,正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笑着笑着,先就被这壮胆的笑声给吓住了,越笑声音越小,越小那惧意越觉得泛将上来。终于,两个人都收了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冷凝忽然道:“要是乱草丛真……”
阿闲依旧保持几分猎人的坚定:“我们的运气哪有那么差?不过,有备无患,先考虑考虑也行。假如乱草丛真的出事,那就只能靠咱们俩了。我的意思,还是那句话,先把老虎的眼睛弄瞎再说。正好带得有镖,那便你射左眼,我射右眼,怎么样?”
“那要是射不中……”
“不要尽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么!”阿闲道:“总之我们又不是没有射中过!就这样,先发两镖,然后抡棒就打——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我射左……”
阿闲低着头,在草丛中又找到一个花瓣状的脚印,兴奋中并不在意冷凝忽地没了声音,伸棒敲敲她小腿:“你看,这里……”
“阿……闲!”
阿闲一下子僵了。电光石火之间,双手持棒打横里往前一撑,便被一股大力扑在地上。林中风声飒然,如啸如呜,如嘶如裂,一刹时天摇云变,日惨光寒,天地间直如笼罩了一场大雾,倏忽昏暗起来。阿闲满目只得一个巨大的虎头,虽然双手横棒猛力撑拒,只那还没完全长成的双臂,却又哪里抵得过那种汹涌而下的势道?
冷凝更把先前计划给忘得不知去向,看看阿闲不妙,端起木棒冲将来,就去捅那虎头。虽说手臂发软没有力度,无巧不巧,那棒端恰好插入柔软的虎耳。大虫吃痛,一摆头,丢了阿闲,朝她反跳过来。冷凝危急关头,身手不觉巧了十倍,棒端在地上一点,一个撑竿跳,蹦上一棵树枝桠。还没来得及爬得更高,那虎往上一扑,前爪伸出,揪住她衣裳后襟。
初春寒冷,大家穿得都还是夹袄,不易撕裂,给这么一挣,顿时又掉下来,扑地摔上虎背。这时节也没什么章法,只一扣手揪住虎皮。那边阿闲已经一骨碌翻身起来,也顾不得按原计划操练,横棒掠地,直打虎腿。那虎一跳,闪过这一击,尾梢一剪,将阿闲掠倒在地,竟不停留,一声长啸,往前直去。
冷凝伏在虎背上,便只觉双风贯耳,扑面生寒,更兼深林中枯草老藤,如刀如镰,各挺了尖尖利刺、弯弯刀锋,没头没脑地向脸上割戳过来。一时松手不得,不松手亦不得,此时间才算是真正知道了,什么叫做骑虎难下。就这么左右为难,又不知奔过了几座山岭,风驰电掣之中,只觉得时光如梭,她早已经熬过了一世、一世、又一世。
狂奔之中,那虎四足着地,忽地一顿,说停,居然就停了。冷凝一个不防,顿时一个倒翻筋斗摔将出去。甫一落地,就知不妙,那虎已经低呜一声,扑将上来。情急中往腰里一抹,一支剑花镖刚刚捉在手中,老虎已经扑到,冷凝眼前一黑,右手一挥,也不知道算是射呢,还是算戳,胡乱打出镖去。
人生如梦
清溪边的码头,已经有人在饮马了。东方佳木牵马过来,先前那人便拉着马,让开一块地方。早春天气,还料峭着,畜牲们也都知寒知热,对于眼前这一条明澈澈的清溪,竟不感到兴趣,各自站在低岸上,远远地伸长脖子喝水。东方佳木在青石码头上俯下身去,抄起一捧水来洗脸。跑了大半天的路,早已是一脸风尘。
一捧水抄起来,还没挨到脸,“咚”,便有一粒石子打进溪去,溅了他一脸的水花。不必回头,东方佳木也知道这是谁在顽皮——在这块地面上,除了路口玲珑斋里的玉玲珑玉大姑娘,还有谁敢跟他这样没大没小?也正因如此,东方佳木更是坚持着把所有影响仪容风采的浮灰尘土都洗得干干净净,这才湿淋淋地扭头。靠岸边的柳树底下,果然是玉玲珑,穿一件鹅黄衫子,扯着柳丝,笑嘻嘻地朝他看过来。
玉玲珑那张脸,本来就下颏尖尖的象粒瓜子,几个月不见,更见得瘦削了,还有点儿发青,整个儿看起来,倒象是姑娘们挂在耳朵珠子上的青玉坠子。东方佳木“咦”一声,起身道:“几个月不见,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玉玲珑本来在笑,听了这句话,笑容就有些僵,手上一不经意,擗下根柳条来。东方佳木打量她一会,忽然一拍额头,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玉玲珑捏着那根柳条,疑惑地看着他,却听他道:“是不是相思成疾,想念你木头哥哥了哇?”话音未落,那姑娘早抡起柳条,兜头兜脸抽将过来。东方佳木嘻嘻一笑,也不躲闪,那柳丝便挟着一声轻响,着着实实扫在脸上。
这一来,玉玲珑倒有些不过意了,忙道:“疼不疼?”
“你疼不疼?”东方佳木拈着枝梢儿轻轻一挣,反问道:“心眼儿里?”
玉玲珑“啐”一口,拿他倒也没有办法,一挥手,把柳枝扔了。东方佳木伸手接住,敛了笑容,道:“不跟你说笑了。你木头哥哥可是饿惨了,走,这就照顾你玲珑斋的生意去吧!”
玉玲珑却不动身,站在树底下,又拉住几根柳丝,往河里踢落一粒石子,道:“就是饿惨了,也只好先忍一忍。店里面,正有几个太阴教的人呢。”
“魔教?”
“嘘!”玉玲珑急道:“你说话也谨慎些儿,给官家听到了,麻烦不小!”
“左右这里没有官家,”东方佳木不以为意,看了一眼在河边饮马的另一个人。那人二十七八年纪,一袭青布长衫,是个最普通不过的穷书生打扮。只掠一眼,又跟玉玲珑道:“再说,你木头哥哥什么时候怕过麻烦来着?太阴教‘靖难’起家,本来就是魔教么!便是今上……”
“爷爷!”玉玲珑急得只叫一声:“你这一番道理,只合与忧国忧民的英雄大侠们理论去!我们升斗小民,只知道谁坐了龙庭便是皇帝,是‘靖难’也好,是别的也好,哪还管得了那么多?退一步说,你不怕麻烦,我还怕呐!你也该为我们想想!”
东方佳木一笑,也就罢了,道:“好好好,好汉做事一人当,我不连累你!我只问你,为今上荣登大宝立下汗马功劳的太阴圣教的若干劳苦功高的教众,跑到青城山下玉大姑娘的贵店中来,所为何事?”
玉玲珑这才松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你走这几个月,可是出事了。本来,你们青城派跟太阴教西南堂虽也是磨磨擦擦,好在都没撕破脸皮。这一下,可有点不好了呢。我听你几位师兄弟说,好象问题就是出在明月楼。成都府谁不知道你们明月楼的红气?偏是那个大厨被太阴教挖走了。挖走也罢了,生意场上也没什么可说的,偏是被挖走的那个大厨又不长命,不上几天便死了。太阴教便说,是你们杀的。”
东方佳木笑道:“虽说我们的嫌疑听起来似乎大一点,可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