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魂梦与君同





        幕容刑不自觉地将那个残像留存在心中,直到现在都不能忘记。消瘦的背影、儒雅的青衫、还有那重新悬挂回腰间的玉佩那本就是属于他颜解之的东西,虽然已经过了大火与和之生命的荡涤,虽然几经辗转浸染了他人的血泪。 

        坐在皇位上,慕容刑略形疲惫地歪斜了一下。自己不会是老了吧,回忆这些旧事又有什么用? 
        低回的视线,不经意中扫到伫列最前的老臣,梅忧敛,太师、国丈、梅姓核心之一,这些年也老态历现了。 
        「也许只有等到他一命呜乎之后,朕才能算得上是个真正的皇帝吧。」 
        慕容刑苦涩地自嘲。就是这么个缚手缚脚的皇帝,也是不知多少人的鲜血换来的。现在再来谈论厌倦,已经太迟。 
        眯了眯眼睛,他开始观察伫列远处的宾与怜。 
         
         
         
        这天的早朝上通报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鸡毛小事,而所有的环节似乎都只是在训练宾与怜的一个本领: 
        忍。 
        早在朝前等候时,就有些大臣用鄙夷的目光打量着他。这个皇帝「新纳」的「宠臣」,在梅家党羽眼中,也只不过是一个可笑的玩物。毕竟五年前的动乱,拔除了朝中大部分老臣的势力,如今犹有四世三公之称的只剩梅氏一系。而明眼人都知道,与其服从皇上,不如敬畏开山王梅皓以及太师梅忧敛。 

        宾与怜胸中此刻如压着千金重石,拥堵得喘不上气。这样的朝会,今后不上也罢。 
        早朝结束后,他便脚步如飞,像是逃出了一个樊笼。那天之后就告假在了会馆中修养。每天照例收收兄长遣来的信鸽,一面关注着寒州的事态,一面苦口婆心地回信证明自己的清白。而慕容刑这一边,似乎也已经厌倦了对他的追逐,没再找上门来。 

        除了时不时会想起解之那带着苦涩的微笑,宾与怜的日子倒过得平静。 
        不觉间,已经是入京的第二个月。月初瘟神就上头。慕容刑「恢复了记忆」,黄榜再度上门。 
        黄榜写着让他夜里觐见,然而宾与怜倒迫不及待起来。他坐上不起眼的小轿,在日落前就入了皇城。从管事太监处打听得慕容刑正在紫宸殿梅妃处叙话,宾与怜便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马上朝古华轩赶去。 

        偏僻的斋房,依旧在翠竹环绕下独自清幽。虽入了夏,院子里却并不觉炎热,远处隐约有蝉鸣,近处倒显得更加宁静,夜来香长得过高而挡住了道路,野生藤蔓从粉墙上垂下来,没有丝毫培植的痕迹。 

        猜想着颜离熙可能正在休息,宾与怜特意放轻了脚步,地上石板间长出来的芜草吞掉几乎所有的脚步声。 
        屋子里有人,却不单是颜离熙。 
        宾与怜并没有推门,但已经能确认屋里有生人。 
        因为颜离熙从不刻意熏染任何气息,而现在的空气中,弥漫着异常的芬芳。 
        那是寒州城的气息。 
        那座风景秀丽的城市之所以被称为寒州,就是因为每年冬天,满城漫溢着一种迷人的梅香。如同梅花一般,这种香味亦刚亦柔,为很多贵胄所喜爱,用来焙成熏香,繁复得可以有十来种名称。 

        犹豫了一下,宾与怜没有直接推门,而是小心地侧到敞着的窗前,偷偷向里面张望。 
        果然是有生人。 
        颜离熙卧在榻上歇息,还有一位华服的男子坐在他身边,这人虽然背对着宾与怜,但体态姿势依旧可以看出一段倜傥风流。 
        颜离熙是个浅眠的人,现在却如此安稳地睡在别人的身边,这让宾与怜小小地惊讶了一下,齿根继而有些发酸。 
        他小心地张望着,慢慢调整角度,看见颜离熙的右手被那人小心地捧住,十指紧紧交缠着。这种景象换在一个月前只是有点古怪,可看在现在的宾与怜眼中却成了赤裸裸的暖昧。 

        不知道已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还会过多久,宾与怜只是呆呆地站立着。屋外的夕阳已在他身后拖出一道暗影,而屋子里的二人始终没有移动。 
        那真是一幅美得令人嫉妒的画面。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宾与怜觉得胸口郁结,心中有个声音大喊着要破坏这种气氛。 
        于是他故意恶作剧地清咳了一声。 
        床边上的那人立刻将身子侧了侧,半边脸就被宾与怜瞧见了。 
        一瞥足以惊艳。 
        修眉水目,顾盼神飞。如果说当今皇上慕容刑是灿烂夺目的太阳,那么眼前的人便是优雅妩媚的月。配上那身看着素雅实际上绣工华丽卓绝的银白色夏袍,缀以各色高亮的珊瑚玉石珠子,整个人就像是月宫上下来的谪仙,卓尔不凡。 

        宾与怜就这么愣愣地看着,竟忘记要隐藏身形。那人发觉有人偷看,却也没多话,只五指一屈,弹了枚不知什么东西过来。那手法极其准确,正点在宾与怜眉心正中,落到地上才发现是一粒玉珠,上面镂空了刻着几朵五瓣的梅花。 

        「他该不会是。。。。。。」心中一道弧光划过,宾与怜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唔。。。。。。」 
        宾与怜正恍惚,又听见颜离熙一声清吁,醒转过来。 
        「你怎么还没走。。。。。。」 
        他惺忪着睡眼问着身边的男人。 
        男儿含笑答道:「外面有人。」 
        「。。。。。。谁!」 
        颜离熙立刻完全清醒了,他抬眼望向窗外,目光在看清来人之后变得释然。 
        「与怜。。。」 
        被颜离熙叫进房中,宾与怜偷眼观察着床榻上的情况。还好,并没有什么怪异的痕迹。颜离熙这时趿了便鞋正要下床,身边的白衣男子依旧立在一旁。宾与怜见他一脸殷勤的模样,心中就不由得窝了一股无名怒火,于是似笑非笑地问道: 

        「这位仁兄想必也是颜离熙的朋友,但看一身衣着,又不知是哪个房里的公公?」 
        男子粲然不语,只随手展开手上的一柄折扇,扇面上赫然又是一支梅花。 
        宾与怜见了那折扇,立刻变了脸色,失声喊道:「你。。。。。。是开山王爷!」 
        银衫男子,也就是堂堂开山王梅皓得意一笑:「哈,不愧是皇上新『宠』的宾探花,光看着这些梅花就能够猜出本王的身份来。」 
        宾与怜铁青着了一张脸。看梅皓意气风发的笑容,心中有什么平衡在这一瞬间被打破了。 
        看出二人间气氛的诡异,颜离熙忙对梅皓道:「王爷,奴才有些私事想要与宾大人商谈。。。。。。」 
        「我说过了,不要叫我王爷,也不要在我面前自称奴才。」 
        柔声这样说道,梅皓伸手捻起了颜离熙的下颚,然后自己俯身低头,旁若无人地在绯色的菱唇上印下一个吻。 
        这吻虽浅,却足以震撼宾与怜的心神。 
        颜离熙没有反抗,这似乎是他一贯的作风,但宾与怜真真切切地看见他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那好,时辰不早,我也该走了。」 
        满意地宣示了所有权,梅皓斜眼望了眼怵在一边的宾与怜,衣袂款摆走出门去。 
        他本就是进宫来看望梅妃的,如今却在古华轩守了一个下午,要是被梅妃或者皇帝知道了,受害的人始终只会是颜离熙。 
         
         
         
        斋堂因为梅皓的离开而重回清幽,宾与怜满脸的寞落和不忿也明显地流露了出来。 
        这究竟是何种局面? 
        宾与怜明明记得颜离熙提起过开山王的可怕,听那口气分明是与梅皓为敌的。而现在二人又是这种亲密的关系,这其中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实?哪一面才应该相信? 
        他只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愚弄了,说不出的懊恼。 
        「与怜是想问我,为何会与开山王如此亲密吧?」 
        看懂了宾与怜的面色,颜离熙主动打破沉默。 
        「陛下、和之、我与开山王本是一处长大,从小亲密惯了的。」 
        他这样解释,却不足以解释宾与怜所见的一切。两小无猜的亲密,难道还包括了刚才那记嘴对嘴的亲吻么? 
        思忖良久,宾与怜嗫咽道:「可前几日你不是说,开山王可能是症结所在。我以为你与他之间。。。。。。」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条古训宾与怜自是铭记不忘。 
        「你一定以为我会与他交恶吧?」颜离熙苦笑道,「但是我最学不来的,就是拒绝别人。」 
        他低头,让散发遮住了表情。从小到大,他确实没拒绝过什么人,一步一步在他人决定的道路上行走。 
        这句话确实发自于颜离熙的肺腑之间。 
        但宾与怜并不了解他的过去,前个月的经历已让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学会不再轻易下定论,就算是面对着教会自己这个潜规则的颜离熙。 
        「做出那样亲密的事,什么人都可以。。。。。。解之真是这么随便的人么?」 
        有些忿忿地扳住颜离熙的双肩,宾与怜望进那双回避着自己目光的眼眸中,还是可恨的平静,连一丝波澜都看不到。 
        这瞬间,宾与怜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慕容刑一见到这种臣顺目光,便会勃然大怒。 
        这是一种看起来温顺,事实上却目空一切的神情。 
        「是不是什么人的要求你都不会拒绝!」 
        已不再被头脑支配的行动突然放肆起来,宾与怜欺身上去抚住了颜离熙的唇瓣,忘乎所以地问道:「倘若是我,你会拒绝么?」 
        唇上灼热的温度让颜离熙怔了怔,而下一刻又恢复到死水无波。 
        「奴才只是一个小小的宦官。死生权由大人做主。」他依旧温柔地答道。 
        忽然之间疏远起来的口气,以及指尖那冰冷的触感让宾与怜猛然清醒。 
        这究竟是要做什么?自己竟对解之,做出那样的举动。。。。。。 
        双颊涨得通红,他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此刻什么开山辟地王,统统都顾不得了,宾与怜只是扭头夺门而出。 
        宾与怜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可听见的却不是解释或者挽留。 
        颜离熙仰头道:「与怜,你只需知道:我颜解之,断不会做任何对陛下不利的事,你信我么?」 
        宾与怜笑了,笑得很难看。 
        「。。。。。。你忠不忠君,爱不爱国,与我又有何干。」 
        望着宾与怜的背影,颜离熙若有所思。 
        离开倒也好。 
        该提点的都已经提点,是时候让宾与怜靠一己之力在这宦海沉浮了。更何况,这古华轩、皇城深殿,自己恐怕也待不了多少辰光。 
        求得个解脱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谈情论爱,自己已然失去了这个资格。而这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更是让自己累到了极致。 
        宾与怜头晕日眩地出了古华轩,才走几步就发觉步子沉重。 
        他下意识地叹气,皇城内灯火阑珊,自己却不知该往何处而去,只能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有管事太监气喘吁吁地找到他,这才启程向露晋殿走去。 
        慕容刑就在殿内等候着他。 
        「朕让陈公公找了你半天,还以为你掉进玉液池去了。」 
        依旧冷峻的面容下,慕容帝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他难得好心地要太监去传膳,却被宾与怜突兀地谢绝了: 
        「微臣大胆,请陛下赐微臣美酒即可。」 
        随侍太监去取酒了,趁着这个时候,宾与怜将秦江漕运的动态以及寒州的现状加以汇报。但是这几日来寒州的漕运管辖严格,其内部愈发扑朔迷离。对于那些被私自藏匿掉的官粮的下落,即便是宾与怜的兄长也表示无从查找了。 

        「朕前几日叫人彻查了那几个漕运的小官,只怕再从底层切入会更加困难。」 
        「现在须得另找切口。」 
        切口?宾与怜一时之间不能领会慕容刑的用意,再想详细询问的时候,取酒的太监便已经回到了门口。 
        宾与怜听颜离熙说过,这皇城内的太监,大多数都有着背后指使的主儿,为确保不再打草惊蛇,关于漕运的对话便到此为止。 
        「谢呈上赐酒。」 
        宾与怜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