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荻 日月织恋





  “你够毒、你够狠,比起你爹司徒靳,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说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嘛,何况我自幼崇拜我爹,一心一意要承袭他的事业,不用说,你这颗绊脚石是非踢除不可。”  
  “你们做的还不够吗?夺去我爹名下的田地家产,而你爹当年纵火的证据都已湮灭,蔺氏也只剩我一个命脉,我不曾找上门去报仇,你们却处心积虑实我于死地,在你们心底,难道半点王法也没有吗?”  
  “蔺明争,我看你是血流太多记性变差啦,咱们眼中本就没这东西。不过也得靠你一家三十几口的牺牲,我才能升格当个司徒公子。”说罢,开始觉得不耐烦。“哎哎,你废话可真多,是不是真要我动手抓你?哼,我要是一不小心弄死了你,你可别后悔呀。”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近。  
  蔺明争抓紧剑柄,感应身后这深不可测的山谷正如鬼魅向他招手,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受到重挫的五脏六腑开始锥心剧痛。  
  往侧一瞥,雾色在这傍晚时刻越发朦胧,纵横交错的崇山峻岭,陡峭势险的矮峰深谷,在在都提醒他:这一摔肯定粉身碎骨!  
  但蔺明争自知别无选择。功夫再好,以一敌众也打不赢这帮恶众;落入他们手里,即使苟活残喘几日,也得承受百般凌迟。  
  然而他必须留着这条命赶往苍山,毕竟他不是为自己而活,他是为了义父。  
  假使这是一个必输无赢的赌注,他也不能犹豫。  
  “啊——”  
  他撕心裂肺的仰天厉吼,倾尽所有气力抽起剑身,和着血光速速后退,一足抵住悬崖边缘。  
  司徒昭葛果真吓一大跳,脸色猝变。“你不会真想跳下去吧?”  
  “司徒昭葛,你最好保佑我坠下山崖后必死无疑,否则,日后肯定加倍奉还今日之痛!”  
  痛字一出,蔺明争连人带剑落入了阴森墨黑的黝暗山谷中,再无声息,崖上众人耳边只听冷风呼啸。  
  没那胆量冲上去一探究竟的司徒昭葛,骇然地连退数步。  
  “有没搞错!这么高的悬崖他也敢跳!我连站过去一些都不敢。”他完全没料着蔺明争宁可跳崖也不肯乖乖被擒,因此表情略显呆愕。  
  “大少爷,这下怎么办?”  
  “那还用问吗?想办法下山谷找尸体!向我爹有一个交代,就算死了也要见着人头才算数,你们快点找路,不要一个个杵在这里装木头!”他怒气腾腾地吼着。  
  “是、是,我们马上想办法下山谷。”一群乌合之众急忙点头应和着。  
  瞪着这阴森森的幽深谷壑,司徒昭葛恼得蜇步找那匹死马出气,把另一只眼珠子也给挖出,恨恨地丢下山谷。  
  峰岭环抱,落瀑喧响,一如声乐齐呜。  
  时值秋冬之际,高山芒绽放一朵朵小花,整片雪白色的花海随风起伏,似浪潮摇曳波动,在晴空下格外耀眼。  
  一道水涧自削壁 岩中飞倾而下,形成一帘帘银色丝缎,水势盛大犹如万马奔腾,溅起白浪如花,流泉萦回,落入碧绿耀眼的深潭中。  
  由草芦与竹材搭建而成的一间方屋,端正坐落潭中岛屿,临池衔山,揽尽美景。岛山四周广植杨柳丛竹,宛如一圈黄绿色围墙,屋外掩映四季花卉,紫藤木香依附墙面连绵生长,巧妙地环拥方屋,造就视觉上的天然屏障。  
  炊烟袅袅升空,只见身着一袭素雅鹅黄色衣裙的女子忙进忙出,一会儿举扇朝炭炉 风,一会儿捣糊草药,秀眉轻蹙,似是遇着什么难题。  
  旋身入内,偌大的厅堂里摆放成套的楠木圆桌、椅凳、书案、花几,后半边则分隔了两间厢房。她信步朝着其中一间走去,拂开珠帘,石床上躺着一个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男人。  
  柔荑置于颚下,一双雾气  的水眸细细端详这由天而降的入侵者,心底好生纳闷——救活了他,可好?不过她只能暗自祈祷,所救非为恶人。  
  一定很痛!骨头非折即断,五脏六腑统统移了位,若非遇上自己,恐怕早赴阴司地府向阎王爷报到。  
  眨眨眼睛,她怀疑这个满脸血渍与土尘的男子长得有些好看,于是捧来盛满水的木盆,拧干丝绢拭净这些碍眼的脏东西。  
  努力了一阵,成果立现——饱满宽阔的天庭,又浓又黑的眉毛,断过半截的鼻梁,棱角分明而毫无血色的薄唇,爬满胡渣的下颚。一张脸生得刚正方毅,活脱脱像被工匠雕出来的成品……  
  她目不转睛的瞪着他好一会儿后,她“啊!”地叫了一声,匆忙奔出屋外。  
  她端着热腾腾的药汤返回内厅,陶碗烫手,只得暂搁在木几稍稍吹凉,自己则打算将这男子的上身用一只厚被垫高,好方便喂药。  
  一瞥眼,她诧然地震在原地。  
  这……这着实不可思议,他怎么醒了!  
  男子缓缓地张开眼脸,空茫的视线里没有焦距、没有神采,恍若置身不真切的梦境中,无从分辨自己是死是活。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几步,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但他又跌入了黑暗中失去知觉。  
  抿紧唇线,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  
  看来,这男子的求生意志相当强烈,生命力也远比常人强韧,可见他非常迫切地想活下去,在生与死之间不断挣扎。  
  纤身飘落在床榻边,温柔拂开他眉间的纠结皱折。  
  “放心吧,碰上我木荨织,你死不了的。”唇角上扬,两颊漾起一抹自负傲气的笑容。舒展青葱十指,似要传递内心信念地贴在男子的脸上,让掌心的温暖稍稍舒解他失血过多的僵冷。  
  男子紊乱而急促的呼吸,在这一刻竟转为规律而平稳,仿佛听见了她的承诺而感到心安……  
  二度从迷离难辨的雾境中幽幽醒转,意识骤地清晰,然而全身却仿佛被点穴似的动弹不得。  
  他觉得好热,身体像浸在滚烫的开水里,每一寸皮肤都冒出大量的汗,打湿了床被,连头发也沾着水珠。  
  极力转动眼球往下搜索,愕然惊觉自己未着寸缕,重创过的躯体像是狠狠分裂过再勉强凑齐,四肢缠上层层白布,身上犹如刺猬般扎着密密麻麻的尖细银针,氤氲白烟似雾气环绕周围。  
  他怔忡着回想起崖上的一切,难以置信这样的奇迹发生了,他竟没死,而且显然有人救了他。  
  “醒了?”  
  观察好一阵他的表情变化,木荨织总算发出该有的声音。  
  女人?蔺明争大感震骇的吓白了脸。他没穿衣服呀!这个女人怎敢毫不避讳地站在旁边?  
  他试着扭动颈子,将视线对上说话的女人,但这一瞧,五官更加严重扭曲。  
  是个年轻女子。双眉修长如画,一双水灵灵的澄眸睁的又圆又大,春杏色的唇瓣徐徐荡开绝美笑容,勾起的嘴角隐含些许戏谑意味。  
  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使不上半点力,徒劳无功的张唇颤动舌根,仍挤不出声音。  
  木荨织看出了他的困难,于是走上前来,单手利落取出几处穴位上的银针,好让他顺利说话。  
  “你……我……我没穿衣服。”不知是羞耻抑或懊恼,他温气怒瞪着她。  
  “我没瞎,我看得出来。”有意无意瞟向他的重点部位。  
  强咽口水,他的黑眸不由自主地转深。这般赤裸裸的曝露在陌生女子面前,是一种诡异的折磨。  
  “你是女孩子,应该要回避。”难道她不懂吗?他抑忍住不悦,提醒她。  
  木荨织煞有其事的点点头,细白洁净的脸蛋儿却无半点羞人红潮,反而神情一转,冷淡地瞥开目光。  
  “我若回避了,你这条命也甭救了。”不屑轻哼。  
  他心神俱震地一僵。“是你救了我?”  
  “意外吗?”嘲弄地斜睨他青白交斥的脸孔。“印象中只有男人学医治病,所以我这一介女流出现在这儿,只可能是为了偷看你光溜溜的身体?”  
  这下子,蔺明争真是如遭反噬,女子的伶牙利齿,不是他招架得了。  
  怎敢相信他的命大是因为这女子出手搭救。  
  “对不起,在下一时鲁莽,才会误会姑娘……”歉疚的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我还没说你身上每个地方我都碰过了,要不肯定让你以为我在占你便宜,吃你豆腐。”  
  “这……”  
  木荨织兴味盎然地偏过脸,看他一身粗犷的古铜色皮肤,竟似女人家般窘红起来。  
  嗯,身体复原得挺快的,至少本能反应都复苏了。  
  兀自窃笑两声,她故作若无其事的瞥他一眼。  
  “在这儿乖乖等着,我去端药,记得别乱动。”  
  从未遇到这等谬事的蔺明争,此时此刻恨不得拔掉身上银针,速速着衣离开这里。  
  她是谁?这儿又是哪里?  
  他昏睡了多久?几时才能完全痊愈?  
  成串疑问涌进纷乱的脑子里吵成一团,他头痛欲裂,只希望那女子别再刁难他,因为他真的尴尬得快死掉。  
  脚步声复又回来,木荨织急将烫手的药碗搁在桌面,抓住耳朵散热。  
  一会儿,她行至床边,神情凝肃地审视他气血循环状态,并且俯身打量每个受过重创的皮绽肉开处。他闭上眼,逼迫自己不去想她那双明灿秋瞳正盯紧自身每一寸皮肤。  
  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能胡思乱想。  
  突然间,他感觉麻木的四肢获得了自由,他倏地掀开眼脸,银针已全数拔除,他可以动了。  
  但他显然高兴得过早,身体各部位仍不受控制的使不上力。  
  “别乱动!”她厉声警告,双手忙碌地将一床软被盖在他身上,然后取来厚枕垫在他颈下,好方便喂药。  
  “我躺多久了?”无论如何,他得先搞清楚状况。  
  “两三天吧。”她不甚认真地回答,背过身去端药碗。  
  “只有两三天?”他不信,最起码也躺了十天半个月吧?  
  “我从不计算时间流逝。”木荨织简单扼要的再补一句。舀起一匙苦药到他面前。“总算不必扳着你嘴巴喂药,安分点,自动把嘴张大。”  
  他想伸手接碗自己喝,却想起她适才的那声警告,不得已,只好乖乖张大口,岂料药汁苦的让他想流泪。  
  木荨织也不温柔,未曾间断的一口接一口喂着,直至碗底朝天。  
  他咳了咳,觉得药效在体内迅速发作,僵硬难展的指节顿时得到舒解。弯了弯麻痹已久的手指,心底十分诧异。顿了顿,他不死心地继续发问:“恕在下冒昧,我很想知道,这儿是哪里?你又是谁?”  
  “我不知道这儿是哪里,但我管这儿叫绝世谷。”  
  “绝世谷?”  
  眼波狡黠一转,她有意回避他第二个问题。  
  “还有,我救了你的命,应该是你先报上名字。”  
  “在下蔺明争。”  
  “蔺明争?”挺难听的名字,她不具好感地直接问,“那你是被仇人追杀?还是跳崖自杀?”  
  听到仇人追杀四字,他在刹那间脸色猝变默不作声,一见这情景,她的瞳眸立刻间着了悟。  
  “是前者?”神色跟着变冷。  
  早在十七岁的时候,她已看惯了江湖上的砍砍杀杀,心中再无感觉,只觉世俗可鄙,仇恨、杀戮、争战、夺利永无宁休,难怪师父会看透人间冷暖,归隐山林,就此与世隔绝。  
  “真不该大费周章救你。”起身搁回药碗,惋叹的语调里有着后悔之意。  
  他蹙起眉心。“姑娘何以这么说?”  
  “因为把你医活了也没用,到时你还是会去报仇,继续杀个你死我活。”摇摇头,她眯起眼望向窗外的成排曼陀罗,淡红、赤红、雪白,彼此交错相映斗艳,哪里像是秋末季节。  
  木荨织觉得自己真傻,生活果真无聊到要去救个该死之人?  
  “在下不想和姑娘争论,但请你相信,救了我是件对的事。”  
  怀疑耳朵出了点问题,她倏然瞥过脸,眸光眼底似是轻蔑之意。杏唇微抿,挂起淡讽笑意。“你真狂妄!”  
  “在下并非狂妄之人,也非好争战之徒,会被仇家追杀,确实不是我咎由自取的下场。”强忍满腔激昂怨火,蔺明争移开视线,不去看她满脸嗤哼。  
  他淡漠的语气挑起她的不悦。  
  “是啊,反正辛苦的人是我、忙进忙出累得没法儿安睡的人也是我。瞧瞧你,当个病人多舒服,只要躺在那儿一丝不挂就成,醒来后连个谢字也没有,还自认清高地努力反驳我叫蔺明争是吧?”她再一冷笑。“你可真行哪。”  
  再度哑口无言的他,心灰意冷地黯下神情,觉得这一摔,不但摔毁了他救活义父的希望,连带自尊也一并附送给这女人扔在地上踩。  
  “不说话是觉得自己委屈还是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