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弹片
衣服遮盖住了。
啊,保尔好像想起来了,在折叠农妇的那条裙子和短上衣的时候,他当时感觉
到口袋里有一种纸的沙沙响声。可不可以据此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是伊丽莎白的
日记,是被赫尔曼少校突然发现而窃走的。保尔一口气跑到两名战士被害的那个房
间,一把抓起那些衣服,里里外外翻了个遍。
“啊!”他即刻说,这是那样地发自内心的高兴,“啊!在这里。”从记事本
上拆下来的那些纸页装在黄色信封里,这些纸页全是一张一张的,有的被弄皱了,
有的被撕破了。保尔只看了一眼就了解到这些纸页仅和八九月相对应,而且从这两
个月日期的连续性看,甚至还缺了几页。
他看着伊丽莎白的笔迹。
首先这并不是一部很详细的日记,只是一些笔记而已,而且是一些平凡的笔记。
这些平凡的笔记是一颗受伤的心的内心世界的流露。有时笔记写得比较长,还需加
上一页,有的是晚上写的,有的是白天写的,有的用羽毛笔写,有的用铅笔写。有
些地方的字迹几乎辨认不出来。这些笔记看了后使人感觉到,那是一只颤抖的手写
出来的,是一个忍受着极度痛苦的人两眼含着泪水写出来的。
没有什么比这更深地感动保尔了。
他一个人呆着,读着伊丽莎白的日记:
八月二日(星期日)
他本不该给我写这封信的,他太冷酷无情了。另外,他为什么要提出让我离开
奥纳坎?是因为战争吗?他多么不了解我啊!他认为我不敢或者会怀疑我可怜的母
亲吗……? 保尔,我亲爱的保尔,你本不应该离我而去的……
八月三日(星期一)
自从佣人走了之后,热罗默和罗莎莉对我就更加关心备至了。罗莎莉恳求我也
走。
你们,罗莎莉,我问她,你们也走吧?哦!我们嘛,我们是小老百姓,没有什
么可怕的,而且呆在这里,也是我们的职责。我回答他们说这也是我的职责。但我
非常明显地感到,她不能理解。当我看到热罗默时,他直摇头,他以忧郁的眼神瞧
着我。
八月四日(星期二)
我的职责吗?对,我不能对这种职责讨价还价,我宁愿去死,也不愿意放弃这
种职责。但是,这种职责又如何去完成呢?又怎样弄清事实真相?我什么都不怕,
然而我却老流泪。就好像除了哭,再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了。这是因为我特别思念保
尔,他现在在哪里?他怎么样了?今天早上热罗默告诉我已经宣战,我当时觉得我
要昏厥过去了。这样保尔就要去作战,他也许会受伤!也许会倒在战场上!啊!我
的天啊!我的责任难道不应该是呆在他身边吗?难道不应该呆在与他战斗地点相邻
近的一个城市里吗?留在这里,我希望得到什么呢?对,我的职责,我了解我的母
亲……啊!妈妈,我请你原谅。然而,妈妈,你会明白的,因为我爱他,因为我担
心他会出什么事情……
八月六日(星期四)
还是哭,还是流泪!我现在越来越不幸了。但我觉得,如果我将来还会遇到更
大的不幸,那我决不会退让的。此外,在他不愿接纳我甚至也不给我写信时,我能
去找他吗?
那时他还爱我吗?但现在他恨死我了!我就是保尔最仇恨的女人的女儿。啊!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这可能吗?如果他这样记恨着我妈妈,而我的努力如果又失败
的话,那么我们,即我与保尔就永远不可能再见面了。这就是等待我的生活吗?
八月七日(星期五)
为了打听我妈妈的情况,我向热罗默和罗莎莉提出了许多问题,他们俩认识我
妈妈也只有几个星期,但他们还很清楚地记得她。他们向我叙述的一切都使我非常
高兴!她是那么善良,又是那么漂亮!大家都崇拜她。
“她并不是常常那么开口,”罗莎莉对我说,“是不是病魔使她越来越虚弱了?
我不知道,但是当她笑的时候,那真是感人肺腑。”我可怜的亲爱的妈妈!……
八月八日(星期六)
今天早晨,我们听到远处炮声隆隆。离这儿十里的地方在打仗。
一会儿法国人来了。以前我们经常从平台的最高处看到法国人从利瑟龙山谷经
过。
这些法国人将住在城堡里。他们的上尉感到很对不起我们。上尉和他的中尉军
官担心会给我带来不便,因此吃住都在热罗默和罗莎莉住的那栋楼里。
八月九日(星期日)
还是没有保尔的消息。我也没有想办法给他写信,在我没有掌握所有证据之前,
我不愿让他谈起我。
但又怎么办呢?怎样去掌握一件发生在十六年前的事件的证据呢?我在寻找着,
研究着,思考着,但一无所获。
八月十日(星期一)
远方的炮声不断,然而上尉告诉我尚无任何调动的迹象,预料这一侧的敌人会
发动一次进攻。
八月十一日(星期二)
一名士兵在花园朝乡村开着的小门附近放哨,刚刚被人捅了一刀死了。大家猜
测这个战士想拦住一个试图离开花园的人的去路。但是这个人是怎样进来的呢?
八月十二日(星期三)
那里面是什么响声?这给我印象极深,在我看来又是无法解释的一件事。此外,
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使人感到迷惑不解,我也无法说出这是为什么。我感到最惊讶的
是,上尉以及我所碰到的所有士兵都像是无忧无虑,他们互相之间甚至还开玩笑。
我呢?我则有一种暴风雨就要来临的感觉压在我的心头,也许这是个精神状态问题。
因此,今天早上……
保尔没有再读下去。这些话的下面部分以及接着的那一页全都被撕掉了。是不
是可以做出这样的结论:少校在窃取了伊丽莎白的日记后,出于某种目的,把年轻
女人作了某些解释的那些页次上的内容抽掉了。
日记继续写道:
八月十四日(星期五)
我不能有别的做法,只好把情况告诉了上尉。我把他领到一棵枯树附近,这棵
树上攀满了常青藤。我请他仰躺在地上仔细听,他非常耐心而细致地进行了观察,
但没有听到任何声音。的确,我又这样实验了一次,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您明白了吗?夫人,一切都绝对正常。”“我的上尉,我向您保证,前天就
是从这棵树,确切的地方就是这儿,发出来一种嘈杂的声音,而这个声音持续了几
分钟。”他微笑着回答了我的问题:
“这棵树是很容易被推倒的。但夫人,在我们大家都处在神经高度紧张的状态
下,我们可能受某些错误和某些幻觉的影响,您不这样认为吗?那么,这声音究竟
是从哪里来的呢?”对,当然,他是对的。但是,我听到了……我看到了……八月
十五日(星期六)
昨天晚上,带来两名德国军官,后来把他们关在附属用房的头上那间洗衣房里。
今天早晨,在洗衣房里只找到了他们的军服。
他们说不定是砸碎了门逃走的,可是上尉的调查表明他们是穿着法国军服逃走
的。
他们自称是去高维尼执行一项使命,因而通过了各处的哨卡。
这些军服是谁为他们提供的?更严重的是他们必须知道口令……那么这口令又
是谁泄露给他们的……? 好像有一名农妇连续几天带了一些鸡蛋和牛奶来这里。这
位农妇的衣着太好了一点。今天我们没有再见到她……但没有什么迹象证明她是同
谋。
八月十六日(星期日)
上尉焦急地劝我离开这里,他脸上没有笑容,好像非常忧虑。
“我们现在已被间谍包围,”上尉对我说,“此外,有迹象表明,我们即将受
到敌人的一次攻击,这次不是大规模的进攻,其目的是强行打通去高维尼的通道,
但是可能突然袭击城堡。我的责任是预先通知您,夫人。我们随时都可能不得不撤
回高维尼,因此,对您来说留在这儿,那是非常不谨慎的。”我回答上尉:“没有
什么能改变我的决心。”热罗默和罗莎莉也恳求我走,这有什么用呢?我就是不走。保
尔再次停下来,没有继续往下看。因为记事本上又少了一页,接下来的那一天即八
月十八日这一页头和尾都被撕掉了,所以这位年轻妇女在八月十八日这一天写的日
记只能提供一个片断了:
……所以就是这个原因,我在刚刚寄给保尔的信中没有谈这个问题,他将会知
道我留在奥纳坎,至于我决定的理由,就是这么一些。但是他可能不知道我的希望。
这希望还是那么模模糊糊,它是建立在一个那样微不足道的细节上!然而我心
里充满了欢乐,我不明白这个细节的意义是什么,尽管如此,我仍感到了它的重要
意义。啊!
上尉可能坐立不安了,他加强了巡逻。战士们在清点武器,准备打仗。据说敌
人可能驻守在埃布勒库尔,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只有一个想法关系重大!我是不是
已找到了起点!我一切都顺利吗?
哦!让我们思索一下……
这一页也是在伊丽莎白正要详细解释和说明的地方被撕掉了。这难道是赫尔曼
少校采取的一种措施?肯定是的,这又是为什么呢?
八月十九日那一页的前面那一截也被撕掉了。八月十九日,德军占领奥纳坎、
高维尼和整个地区的前一天,年轻妇人在星期三的下午又写了一些什么呢?她发现
了什么?她又在暗地里准备着什么?保尔突然感到害怕。他想起来了,星期四的凌
晨两点,开始了向高维尼第一次炮击。保尔以压抑的心情看着这一页下面那部分内
容:
晚上十一点
我起了床,打开了窗子,四处都可听到狗叫声,它们互相呼应着,忽而停下来,
好像在谛听,随后又重新开始吼叫,好像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种叫声。当它们停下
不叫的时候,出现的是一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宁静。这时轮到我来听了,以便发现
那些使它们保持高度警觉的模糊不清的声音。
我,我也好像感到这些声音是存在的。这种声音完全是另外一种声音,它不同
于树叶的沙沙声。它和平常给宁静之夜带来活跃气氛的那些声音没有任何联系。这
些声音来自我也感到莫名其妙的地方,我的感觉是这样的强烈,但又是那样的模糊
不清,因此,我同时也在问我自己,是不是没有注意到自己心脏激烈的跳动,或者
是不是没有辨别出一支军队行军的声音。
好啦,我疯啦!一支军队在行军?!那么我们边境线上的前哨到哪里去了?我
们城堡周围的哨兵又到哪里去了……? 也许发生了战争,也许已经交火……
凌晨一点
我没有离开窗子。狗不叫了,好像一切都在沉睡之中。突然我看到有人从树林
中走出来,穿过草地,我当时以为是我们的一个战士。但当这个黑影从我窗户底下
经过时,天空还相当亮,我很快就辨认出这是一个女人的体型。我想到了罗莎莉,
但不是她。这女人的体型是高个子,步履轻盈而敏捷。
我当时马上想去叫醒热罗默,并提醒他注意。我没有这么做。黑影在平台的这
一侧消失了,突然听到一声鸟叫,我认为这是一种奇怪的鸟叫声……过了一会儿,
一道极弱的光在空中散开,宛若一颗从地面本身射出的流星。
后来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又是一片寂静,一切都静止不动了,什么声音也听
不到了。可是从那以后,我就不敢睡觉了。我感到害怕,也不知害怕什么。好像在
天际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危险,这些危险逐渐向我逼近,包围着我,把我打入监牢,
又重重地压着我,使我喘不过气来。我快要窒息了,我好怕啊!我好怕啊!……
九、帝王之子
保尔的手里紧抓着那令人痛苦的日记;伊丽莎白把她的全部痛苦、全部忧愁都
倾吐在这本日记里了。
“啊!不幸的伊丽莎白!”他心里在呼喊,“她受着多大的痛苦啊!这还只是
她通向死亡的受苦道路上的开始啊!……”他不敢继续看下去了,因为那是更加痛
苦的时刻,那可怕的又无法躲避的更加痛苦的时刻在向伊丽莎白步步逼来。他真想
向她呼喊:
“哎呀,赶快走!不要向命运挑战!我忘记了过去的一切,我爱你。”太晚了,
这是他自己的残酷无情导致她走向了无穷的苦难;他也许只能陪伴着她走向这漫长
的苦难,陪伴着她一个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