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丽江山-李歆
她哭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受了万般的委屈。
“你怎么跟来棘阳了,你没回家吗?”
“姑娘!姑娘一走就经月,影踪难觅,连邓公子都说不知道姑娘最后去了哪里……奴婢见不着姑娘,不敢独身回府……”她抽抽噎噎,伤心不已。
我眼瞅着潘氏领着邓府内眷往府衙去了,便拉着她走到僻静无人处,轻声问道:“你是怕我大哥责罚你么?”
胭脂先是点点头,接着又急忙摇头,流泪:“奴婢担心姑娘。”
我叹了口气,按捺下心头的烦乱,理了理思绪:“你们怎么从新野赶来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姑娘。”胭脂压低了声,显得极为惊恐,颤颤的说,“邓公子偕同门客反了朝廷……新野宰带着兵上门剿杀,两边打得惊天动地,死了好多人。”她捂着嘴,乌黑的眼眸浮出深切的惧意,“最后邓公子败了,我们侥幸逃了出来……可、可是邓家的祖坟被刨、宗庙被毁,邓……邓家庄子家舍也全被焚烧殆尽。”
我如遭电亟,一把抓住胭脂,颤声:“那阴家怎样?”
阴、邓两家盘根纠集,世代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邓家落得如此惨淡局面,阴家不可能无恙。
胭脂吓了一跳,瑟缩的回答:“奴婢不知。奴婢一直跟随邓夫人……逃出新野后星兼程的往这里赶,邓夫人说到这里能见着姑娘,所噎…所以奴婢心心念念盼着……邓夫人不曾相欺,果然叫奴婢见着姑娘了。”
她说话颠颠倒倒,完全没说中重点。我放开她,转身追进府衙,只这会儿工夫,潘氏已将刘元等人安置进府中后院,院子里走动着不少下人,却独独不见邓晨、李通他们这些人。
前堂上聚了很多人,刘縯让潘氏整治了一顿颇为丰盛的筵席,算是替李通与邓晨洗尘。我冲进去的时候,七八张席上跪满了人,见我进来,皆是不由自主的挺起了上身。
我一脚才踏进门,忽地一阵天旋地转,心脏狠狠抽了一把,痛得我弯腰,险些摔在地上。眩晕间有人疾步过来扶了我一把,柔声问道:“怎么出了那么多汗珠子,嘴唇都白了,发生了什么事?”
痛觉只在瞬息之间,凝眸细细感觉时,那种窒息痉挛的感觉已然消逝得无影无踪,我嘘了口气,无力的扶住刘秀:“我不要紧,我来找表哥,我有要紧的事要问他。”
说话间目光搜寻邓晨身影,却见堂上俱是清一身着战袍的男子,其中不乏两位熟人——马武和刘玄。
刘玄和马武分列两张席案,隔了条走道相对而坐,与刘玄同席的还有两名男子,看似相貌平平,仿若寻常乡间农夫;马武身边同样亦是两名男子,相貌酷似,像是一对亲兄弟。
我定了定神,心里跟明镜似的,很多以前想不通的事情豁然明朗起来,不由笑了两声。
堂上首位面东而坐的是刘縯,刘秀作为陪客,坐在面西的侍席上。正思忖进退时,刘秀身侧有个年轻人站了起来,站在席上对着我行了个礼,瓮声瓮气的喊道:“嫂夫人好。”
我一愣,看了眼边上的刘秀,刹那间明白过来,顿时霞飞双靥。
那人身材高大,看年纪不大,国字脸,皮肤又黑又糙,一双眼倒是炯炯有神。刘秀轻咳一声,解世:“这位是阴姑娘,非是拙荆。”
那年轻人憋红了脸,好在他脸皮黑,不仔细看也炕出来。见我睁着眼瞧他,尴尬的一拱手:“请恕王霸唐突。”
我也不好说什么,笑容挂在脸上连我自己都觉得虚假。
刘縯坐在对面,肩膀略晃,似乎想站起来,我忙一矮身,甩脱脚上的帛屐,跪坐到刘秀的位置上,刘縯神情闪过一丝不悦,终是坐着没动。
刘秀在我身侧坐下,细声询问:“需要另置食案么?”
我摇了摇头:“不用。”顿了顿,小声问,“我在这儿,不会妨碍你们谈正事吧?”
刘秀笑道:“这些正事不正是你最想听的么?”
我眯眼笑得特奸诈:“你还真是了解我。”
和刘秀正交头接耳,那边李通已经开始用不紧不慢的声音讲述自己在宛城经历的风风雨雨。虽然这些前因后果我都已经知晓,可是当我听到李家六十三口人被甄阜下令挫骨扬灰时,仍是不住打了个寒战。
刘秀伸过手来,轻轻握住我的右手。
我微微一颤,刘秀的笑容仿佛是一剂最好的良药,能够神奇的安抚住我心中的狂乱与不安。
那只温暖的手最后还是松开了,放手时在我手背上毫不着力的轻拍两下,我随即感激的向他投去一瞥。
李通的情绪越说越激昂,在说到亲人惨死时,竟是悲伤的流下了眼泪。
我长这么大,除了电视上看到演苦情戏的男哭天抹泪之外,还从来没真正见过男人哭泣,这里更是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就算是阴兴、阴就小的时候,我也没见他们流泪过。所以,李通的哭泣带给我的震撼力相当大,邓晨想来也是深受其害的一员,李通的话在很大程度上引起了他的共鸣,于是他和李通两个人一唱一和,愤慨的指责着王莽新朝的种种恶行。
众人唏嘘,刘縯面由白转红,由红转青,然后“砰”地声巨响,他一巴掌拍在了食案上,震得案上的碗盘、耳杯纷纷跳起,酒汤四溢。
“杀到宛城去,要甄阜、梁丘赐这二人抵命!”
我心头一惊,刘縯的子好冲动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但是在这节骨眼上扬言要打宛城,未免也太欠考虑。
我不担忧的蹙起眉头,环顾打量,无论是王匡、王凤兄弟还是陈牧、廖湛都露出欣喜之,马武更是个愣头青,刘縯如果只是“冲动”,那他便已将“冲动”转化为“行动”了。
“都部好主意,咱们这便带领兄弟打到宛城去,叫甄阜这狗贼也尝尝挫骨扬灰的滋味!”他腾身从席上站了起来,拔剑走到正中,竟是击剑长歌,歌声粗犷,透着豪迈之气。
我一个头涨得比两个都大,正大感头疼时,却接触到刘玄意味深长的一抹笑意。
我打了个颤:小声问道:“刘秀,打宛城我们有几分胜算?”
刘秀一愣,半晌才压抑的吐出两个字:“不知。”
我心里一凉,刘秀都说不知了,那看来这场仗真要打起来,会是场激烈的硬仗。
“你怕了么?”刘秀端着耳杯,浅尝辄止,唇边凝着一抹淡雅的笑容。他并不看我,目光直视前方,一边欣赏着马武的剑歌,一边继续喝酒,即使是喉结上下吞咽的动作,都能做得那般雅致如兰,“你大哥——次伯,已经回到新野。”
阴识回家了?我眉心一动,心里欣喜的升起一股希望的火苗。有阴识在,阴家就算是化为白地,家中老少也必能保得安然无恙。
刘秀放下耳杯,微微一笑,声音细若蚊蝇:“次伯这几年在阴家庄园的心血果然没白费,阴继若金汤,门客人才济济,别说一个小小的新野宰苏康,就是甄阜亲自领兵南下,也未必能轻松拿下阴家。”他侧过头来,弯弯的眼睑洋溢起一抹醉人的笑容,“丽华,以你大哥的能力,虽不能保全邓府,然而要保全阴家却是绰绰有余,二夫这次能带着内眷宾客全身而退,未尝不是他的功劳。他托二夫带了口讯来,让你速回新野。”
我才张口,他已快速在食案地下握住我的手,“他知你野,绝不肯乖乖听劝,所以这口讯不是带给你的,而是说予我听的。”
这一次,他的手攥得很紧,捏得我指骨有种抽痛感,我疼得吸气:“为什么我就非要听你的呢?这口讯带给我或是带给你,又有何区别?”
他静静的望着我,眼里氤氲如雾,已没了半点笑容,眉宇间淡淡的笼上一层忧:“你问我胜算几何,我无法答你。换作以前,我从不做心里没底的事情,可是眼见得被逼到今日这付田地,我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丽华,你是无辜的,你不需牵扯到这些纷争里来。”
心口揪疼,有点酸,也有点涩,说不出到底是何滋味。我咬了咬唇,仍是那句话:“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他一愣,而后淡淡的笑了,眉宇间的忧不减:“是,你的确没必要听我的。”松开我的手,继续埋头喝酒,这一场口舌之争,竟像是完全没发生过一样。
马武舞完剑后,众人喝彩捧场,我意兴阑珊的也拍了两下手,明显应付的样子让马武兴奋的笑容为之一收。
酒到酣处,气氛愈加热闹,在场的除了刘秀素来内敛文静,唯一还能保持庄重有礼的便只刘玄一人。
从头到尾他看似都在不断的敬酒、陪酒,到现在即使没有百杯,就眼前一尊足有十斤重的陶罐搁下时摇晃的程度,也可猜出尊内所剩酒水已是不多。汉代的酒水多为粮食酿制,酒精浓度的确不太高,但是酒毕竟是酒,像他这茫量,且喝下去面不改的,在现代当个公关部经理是绝对没问题了。
我对刘玄有种莫名的戒备抵触心理,这也许是因为他是目睹我发狠狂怒,甚至错手杀人的人。
“刘……文叔。”我目光偏移,落在王匡、王凤两兄弟身上,“当年的绑匪三人,我大哥未曾加以任何追究,是否就是应了今日这般局面?”
我等了两三分钟,他只是不答,也不看我,当我是空气。我并不生气,慢腾腾的像在自言自语,“马武在这里了,那么成丹和王常又在何处呢?”我眨眨眼,凑近他的耳鬓,吐气,“不会是凑巧在下江吧?”
刘秀的耳廓居然发红了,轻咳一声,膝盖微微挪动,与我重新拉开些距离。
我哧的低笑,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恬着笑脸继续挨近他。他被我逼祷法了,终于闷声说道:“当年马武、成丹、王常三人之所以绑你勒索赎金,正是为了前往绿林山投奔王氏兄弟。后来绿林山遭瘟疫之扰,被迫分兵下山,成丹和王常眼下的确是在下江,他二人正是下江军的首领。”
我冷哼一声:“我大哥没杀他们,也没将他们三个押送府,一是看在王氏兄弟的情面上,二也是未雨绸缪……”心中忽然一动,有句话想说却未曾说出口。
阴识!如果四年前就能预防到今日的局面,可以想象他的心智与计谋有多异于常人。
刘秀轻轻一叹:“次伯是人才,可惜他是个方外闲人,不肯……”
我心中一动,往后飞快退开:“是么?我大哥是个精明睿智的闲人,我却是个盲目任的野人。”不等刘秀开口,我已冷笑出声,“刘秀,你还真是个务实的商人,从宛城转一圈回荔,你便由原来的不闻不问突然转变成出谋划策,你投入得可真是快啊。哼,我阴丽华再天真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你现在犯不着为了我大哥讨好我!为朋友我两肋插刀在所不惜,那些带着某种目的才接近我的人,在我眼里,却是连条狗都不如。”
我站了起来,无视于堂上众人讶异的目光,淡淡的施礼:“既是兄长之命,阴姬莫敢不从,这便收拾行囊,回新野家去。诸位告辞!”
刘秀仰着头,目光幽然澄净的望着我,那双湖水般清澈的眼眸仲次流露出一种哀伤的气息。
我不懂他,从一开始就不懂这个男人,也许他是故意要激怒我,也许他是不擅长剖析自己的内心,也许他是……为了我好。
然而我却觉得和这样的人交往实在太累,什么话他都不明明白白的说出来,什么事都要靠我缆……这样太累!
我狠狠心,毅然转身。
不管了,由你去!是死是活,由你去!我的人生由我定,你的人生始终归你……
4·生离死别断人肠 生离
我几乎是带着一种赌气的子离开了棘阳,走的时候甚至拒绝了刘縯提供的辎车。其实倒也不是真的不接受,故意给自己的两条腿找罪受,只是一想到他们马上就要攻打宛城,军中辎重本就不充裕,能省还是省些吧。
这本是我的一番好意,可我却偏学刘秀的作派,不说真话,还摆出一副“谁要你们施舍”的样子,把刘縯气得当场抓狂。结果临走那天,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和刘縯两个当真在院子里动起了手。
都说拳脚无眼,我当时正在气头上,别说刘縯皮厚肉糙,就是细皮嫩肉的刘秀,我也照揍不误。最后刘縯一个没留神,挨了我一记回旋飞踢,身子倒飞出去两米,活活把潘氏、刘黄、刘元等眷吓得个魂飞魄散。
“姑娘,为什么我们不往南,反而要往北走?”
我走路早已成习惯,胭脂虽是奴婢,可一向不曾干粗活,从没吃过这等苦头,一路上少不得唉声叹气。
“你就那么急着回家?”我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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