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丽江山-李歆
“你就那么急着回家?”我停下脚步等她跟上,乜着眼轻笑,“你就不怕我大哥揭你皮了么?”
胭脂白了脸,哆嗦道:“姑娘莫吓奴婢,但凡大公子羽罚,还请姑娘代为求情些,免得奴婢多挨皮肉之苦。”
我噗哧一笑,从她肩上将包袱卸下,随手背在身上:“走吧,希望天黑之前能赶到那里。”
胭脂不敢让我背行李,争执了老半天终是抢不过我,只得苦着脸问:“姑娘到底是想去哪里?虽说姑娘本事了得,可如今兵荒马乱,四处都有流民匪类,姑娘毕竟还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
“我去小长安。”我幽然叹气,心里填充的尽是苦涩,“我答应过表,要带她回家……”
转念想到邓家已化为灰烬,就连祖上坟墓都被刨挖殆尽,当日若非我无能力将她的尸身带回新野,只怕如今她的骸骨也已惨遭凌辱,曝露荒野。
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眼见天阴沉下来,急忙催促胭脂:“快走!快走!能用跑的最好。”
小长安其实是个村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和胭脂赶到村口的时候,天已擦黑,灰蒙蒙的头顶突然飘下一朵朵雪。
飘雪如絮,扯不断,理还乱。
当借宿在一户农家,因家室简陋,没有门庑,我和胭脂只得在猪圈边上的一间堆放杂物的房舍里挤了一宿。
紧靠着猪圈的就是茅厕,这一晚不只是受冻,还得憋气,好容易撑到天亮,出门一看,我不傻了眼。
当初把邓婵葬于草野,我就不是十分清楚地形,只是后来询问刘玄,方知为小长安。我原想小长安地方再大,我慢慢寻找,总能凭借记忆找到位置。可谁想天不助我,这一的好雪,竟是将天地方圆尽数染成白。
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我呵着气,双手拢在脸上,怅然若失。
邓婵啊邓婵,你究竟在哪?这可要我如何寻到你呢?
胭脂在风雪中抖抖瑟瑟,眼巴澳等着我拿主意,可我眼下也没了主张,只得硬着头皮说:“等雪稍歇,便是把这山头翻转过来,也要把表的坟头找到。”
这句话说出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比登天还难。老天爷故意跟我为难,这雪下了三天两才算停住,没等天放晴,胭脂却因为里受冻,浑身无力,发起烧来。
这样拖拖拉拉一直过了四五天,胭脂的病情才稍见起,然而天地银匝,积雪凝冰,即使穿了木屐也是一步三滑,别说找坟头,就是蹒跚走出村子也得费半天工夫。
就在这日晨起,湿润的空气中漂浮了一层大雾,我见之大喜,胭脂不解的问我为什么反而高兴。我笑道:“大雾过后,必见阳光。这说明天将放晴,咱们且等着吧,过中午便可出门了。”
两个人正说笑着,忽然听见前堂哗啦声响,这家男主人仓皇失的跑了来,比手画脚:“快跑!快跑!兵来了!”
胭脂条件反射的从上跳了起来,抓起包袱就要往外冲,我连忙拉住她,定神问道:“兵又非是强盗,为何要逃?”
男主一拍大腿,懊丧道:“可不是连强盗也一块儿来了吗?”不等我再追问,掉头就跑。
胭脂慌道:“姑娘!强盗固然可怕,兵也不得不防啊!”
我点点头,当下拉着胭脂往外跑。适逢天寒地冻,大雾弥漫,出门只听哭喊声与兵刃敲击声互相掺杂,从四面八方涌来,却无法看清五米开外任何景物。
胭脂大病初愈,一见这等状况,早吓得腿软无力,我咬紧牙拖着她在雪地里拼命往前走。没等走上十步,就听咣当一声,一柄明晃晃的长刀破空挥落,砸在我俩脚边。
胭脂吓得“啊——”的声尖叫。
长刀紧握在一只手上,手腕连着上臂,再往上的部分却是齐刷刷的被斩断了,断口处汩汩的流出鲜血,洒出的血迹犹如红梅般点点缀在雪里,触目惊心!
胭脂瞪着那只断臂,频频跳脚,尖叫声不断。
我一把捂住她的唇,凶巴澳说:“不想刀下枉死,最好闭嘴。”
她也是个机灵人,虽事出突然被吓得不轻,到底还是懂得其中利害关系的,于是含泪点头,颤抖不已。
我松开手,弯腰将长刀从那断臂的五指中掰下,转身塞进她的手中。她抖缩了一下,终是别别扭扭的把刀握在了手里,只是终究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刀拎在手上竟是抖若筛糠。
“你会杀人吗?”
她吓得差点把刀丢掉:“奴……奴婢不……不……”
“那你会杀鸡吗?”
“会……会……”
我闭了闭眼,强迫自己狠下心肠,无视她眼中的惧意:“那你就只当自己是在杀鸡!”
我知道自己说这样的话很残忍,不只是在逼她面对最残酷的事,也是在逼自己做最残酷的事!
拖着胭脂踉踉跄跄的跑出百来米,厮杀声却是愈来愈厉害,耳边充斥着凄厉的惨叫呼喊,犹如修罗地狱。我暗自庆幸多亏这场大雾遮蔽,总算没让胭脂亲眼目睹战乱的恐怖。
好容易跑出村子,我才要松口气,突然前头毫无预兆的蹿出一辆辎车,拉车的牛显然受惊过度,竟是歪歪扭扭的朝我撞来。大雾中的能见度太低,等我看清是个什么东西撞过来时,只来得及把胭脂推开。
牛犄角擦过我的肩胛,幸亏我肢体韧度极好,闪得够快,否则一定被那尖角戳个血窟窿。
胭脂吓得哇哇大哭,连滚带爬的冲过来:“姑娘!姑娘!”也不知她哪来的胆量和力气,竟然举刀就往牛身上砍。
有两道人影快速从车上跳了下来,一个扑向胭脂,抢下她手中的刀子,一个则扑向我。
我躺在地上还没爬起来,见人影扑至,顺势抬脚蹬腿,一脚踹在那人腰上,同时借力从地上跳了起来。
那人“哎唷”一声,捂着腰往后退了两步,抬头满脸痛苦的看向我:“是我啦。”
我不及思考,顺嘴回他一句:“管你是谁!”
“阴姑娘,是我……”抬手护住头脸,怕我再打他,“我是刘军。”
“刘军?!”我终于醒悟过来,奔前两步,眼前之人可不正是刘军?再往前一看,那辆辎车上坐满了男男,狭窄的平板牛车上居然挤了四个人。
还都是些我熟悉的老面孔——良婶、潘氏、刘兴、刘仲的子王氏。
再回头,那个抢下胭脂手中长刀的人居然是良婶的大儿子刘安。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我脑筋急转,惊愕不已,“不是说去宛城么?”
刘军道:“就是去宛城呢,结果半道儿遇到了伏击,碰上这样的大雾天,根本不知道咱们的人在哪儿,新兵又在哪儿,混打一气……这牛惊了乱跑,我们迷路了。”
“子。”良婶在车上冲我招手,“你是不是也跟秀儿走散了?上车挤吧,让刘安和刘军两个随车步行就是。”
我心里一酸,敢情良婶还不知道我已经离开汉军了,于是婉转道:“良婶和两位嫂子若不介意,可否允我的丫鬟上车歇一歇,她病了还没好,实在没什么力气赶路。”
胭脂抹泪道:“姑娘……奴婢、奴婢能自己走……”
良婶是个老好人,不等潘氏和王氏答话,她已怜惜的招手:“上来吧,都上来,虽然人多,可挤一挤总好过走路。”
我溜眼一看,算上胭脂,这辎车上已经挤了五个人,基本跟个沙丁鱼罐头没区别。我是无论如何都挤不上去了,除非把潘氏或者王氏赶下车。
“我随刘大哥、刘二哥走路就行。”我其实更担心这车严重超载,那头老黄牛已是白沫横飞,就怕想跑也跑不快。
这会子可是在逃命,速度比什么都重要!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不无道理,牛车跑了半里路不到,车轮突然卡进了一个坑里,无论怎么使劲推拉,都没法把车轮从坑里拔出来。
正踌躇不决,忽听周围厮杀声起,竟是一股新朝兵不知打哪儿冲了出来,雾中无法得知对方到底有多少人马,我拔出随身携带的长剑,手腕一抖,挽出一朵剑,挺剑而上。以一敌众,我杀红了眼,使出浑身解数,刘军却突然在我身后闷哼一声。扭头一瞥,他半边身子从右肩到胸口竟给划了一道大口子,鲜血淋漓,浸染衣衫。
我打了个寒噤,正要扑过去相救,他倏然抬起左手往后一指,凄厉的尖叫:“快救我娘——”
辎车上那堆人早吓作一团,刘安手持劈柴的砍刀和三四名新兵混战在一起,明显处于下风,手忙脚乱之余身上已有不少地方挂彩。
我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辎车旁,三下五除二,连砍带劈,将准备爬上马车的几名新兵毫不留情的打下车架。这时已有不少骑兵围住辎车,不住的兜马绕着车子转起了圈子。
“子!”良婶厉声长呼,“你走——走得一个是一个!”
我心里咯噔一下,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手上动作稍一滞缓,背上一阵剧痛,巨大的冲力迫得我往前扑出两步,险些摔倒。
背上火烧似的疼,我阑及细想原由,便听一声惨叫,刘军口喷鲜血,砰然倒地。魂飞魄散间,就听见身后潘氏一声惨然高呼:“阴丽华!求你——”
“娘——娘——”刘兴被潘氏抱着用力抛向我,我不敢大意,忙伸臂去接,只一个简单的动作,却是牵动的背上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刘兴不懂事的在我怀里踢腾挣扎,哭闹不止:“我要娘!我要我娘——”
我闷哼一声,舌根下一股腥甜气息上涌,生生逼出一身冷汗。转眼间,有人抢上车去,良婶为了保护潘氏和王氏,与那人争执,竟被那人推下车去,一时马蹄奔过,活生生的在良婶身上轮番踩踏……
刘安大叫一声,睚眦尽裂,猱身扑上与人拼命,却是被飞来的七八枝竹箭钉在一棵枯死的树干上。
“大嫂,我求你件事……”我抱着刘兴左躲右闪,却听王氏突然凄声高喊,“我没能替夫君生下一男半,但求大嫂念在你我妯娌一场的份上,若是兴儿侥幸得救,便让他转于我做儿子吧……”
好半晌然见潘氏回答,我暗叫不妙,匆匆一瞥,果然见她双手抓着一枝长矛,矛尖已没入她的胸口,眼见不活。
血丝顺着她的唇角滑落,我依稀看到她凄婉而笑:“好……兴儿一定会……是你的儿……”
我潸然落泪,将哭闹不止的刘兴抱在怀里,杀开一条血路,冲到黄牛身牛手起剑落,一剑将挂在牛身上的绳索砍断。
那些新兵见我抢牛,纷纷围拢过来,我一鼓作气的带着刘兴跳上牛背。刘兴这会儿估计彻底吓呆了,频频尖叫哭泣,倒是不再挣扎。
我咬牙憋住一口气,拿剑在牛股上轻轻一刺,疲惫不堪的老牛吃痛,踢腾着四蹄奔腾起来。颠簸震动我背上的伤口,我只觉得背上辣的有股热流淌下,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隐约间,耳边似乎传来胭脂凄厉的惨叫:“姑娘——不要抛下奴婢——”
我挥手持剑架开一柄长矛,心虚手软的搂着刘兴不住发抖。
对不起,胭脂……我没办法带你走!你服软屈降吧,以你的身份新军应该不会太过为难你。可是……兴儿,我不能不带他走,以刘縯的叛逆行为,那是满门抄斩的重罪,兴儿落在兵手里,必死无疑。
泪如雨下,我哽咽着紧紧抱住刘兴。
驱牛冲开包围圈,我体力不支的瘫软下来,上身的重量压住了刘兴,他似有所觉,不舒服的在我怀里蠕动身体。过了许久,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止住了哭声,黑乎乎的小手摸上我的脸颊,稚声稚气的说:“姑姑别哭,姑姑别哭……我把这个送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小东西,一本正经的放到我手心里:“三叔说,想哭的时候看看这个,就又会笑了……”
泪眼朦胧的看着手心里的一只草编蜻蜓,我蓦地心里大痛,五指合拢,紧紧捏着草蜻蜓,失声恸哭。
4·生离死别断人肠 死别
人都说老马识途,可是老牛……不知道认不认得正确的归途。我无力再驾缰,只得放任它随意踱步。
身上一阵阵的冒虚汗,我反手摸到身后,背上伤口疼得肌肉痉挛,手指触摸之处,却是一枝毛糙的竹杆。
我深吸了口气,看来背心上插着的是枝竹箭了——没被一箭毙命,是否也该庆幸自己命硬?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我却一点都炕到自己的后福在哪里。
刘兴哭累了,窝在我怀里闭着眼睛沉沉睡去,小脸上犹自挂着两串晶莹的泪珠儿。我颤巍巍的伸手替他擦去脸上的泪痕,可不曾想我满手是血,手指拭过他细嫩的脸颊,反而将他的脸?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