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场之书
大个子警察的肩膀耷拉下来,“哎,西蒙,这孩子说那人是他爸爸。”
“你他妈的开什么玩笑?!”
“我想他说的是真的。”大个子警察打开车门,伯蒂出来了。
赛拉斯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伯蒂的眼睛有点发酸。
他喊道:“爸爸?”又说,“你们把他撞死了!”他没有撒谎,他告诉自己——不算撒谎。
“我已经叫救护车了。”那个留着淡黄色小胡子、名叫西蒙的警察说。
“是一起事故。”大个子警察说。
伯蒂蹲在赛拉斯身边,紧紧抓住他冰冷的手。
他们叫了救护车,伯蒂的时间不多了。
他说:“这下子你的工作完了。”
“是事故——你都看见了!”
“他一下子蹦出来——”
“我看到的是,”伯蒂愤怒地说,“你要帮你的侄女,恐吓一个与她在学校里有过争执的孩子。你没有合法手续就逮捕我,理由是我深夜还不回家。后来我爸爸跑到路上,想拦住你们,或许是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你们就故意把他撞倒了!”
“是事故!”西蒙又说了一遍。
“你和莫在学校里有矛盾?”莫的叔叔谭问道,似乎还不大相信。
“我们都在古镇学校的八二班。”伯蒂说,“你们撞死了我爸爸!”
他听见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声音。
“西蒙,”大个子警察说,“我们得谈谈。”
他们走到汽车的另一边,只留下伯蒂一个人待在黑暗处,身边是躺在地上的赛拉斯。
伯蒂听见那两个警察吵得非常激烈——“你那个混帐侄女!”这样的话也出来了,还有“你那双眼睛怎么不好好盯着前面的路!”西蒙的手指戳到了谭的胸口上……
伯蒂低声说:“他们现在没看着我。”然后,他隐身了。
一种更深的黑暗随着风袭卷而来,地上的尸体现在站到了他身边。
赛拉斯说:“我把你带回家。手抱住我的脖子。”
伯蒂照他说的做了,他紧紧抱住他的保护人,然后一起穿过黑夜,朝坟场飞去。
“对不起。”伯蒂说。
“我也要说声对不起。”赛拉斯说。
“疼吗,”伯蒂问,“汽车那样撞你?”
“疼。”赛拉斯说,“你应该感谢你的女巫小朋友。她找到我,告诉我你有麻烦,还说了是什么样的麻烦。”
他们落在坟场的地面上。伯蒂看着他的家,仿佛头一次看到一样。他说:“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很愚蠢,对吗?我是说,平白无故地冒风险。”
“诺伯蒂·欧文斯,很多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风险有多大。你这个小家伙。”
“你说得对。”伯蒂说,“我不回去了。不回那所学校了。我不喜欢。”
在莫琳·奎林的一生中,这一周是最糟糕的。
尼克·法思因再也不和她说话,他的叔叔谭因为欧文斯那小子的事朝她大喊大叫,又叫她不要对任何人提起那天晚上的事,他可能会为这个丢了工作——真要出了那种事,她别想有好果子吃。
她的父母也对她大发脾气。
她觉得这个世界都背叛了她。连那些七年级学生也不怕她了。真是糟透了。
全怪那个叫欧文斯的小子,她非要让他吃尽苦头不可。那小子还以为被逮捕就算吃苦头……她会想出更周密的复仇计划。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感觉好些,哪怕并不是真的好起来。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能让莫觉得害怕,那就是清理科学实验室:把煤气灯收好,确保所有的试管、有盖的培养皿、没用过的过滤纸等等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好在这份工作她每两个月才做一次,这是严格的轮流制度。这一周恰好轮到莫。她想,既然这是她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周,轮到这种事也就理所当然了。她当然会待在科学实验室,而且是孤身一人。
好在教他们科学课的霍金斯夫人也在。一天的实验结束之后,她正在那里收拾东西。有她在,或者有其他任何人在,莫都觉得松了口气。
“干得好,莫琳。”霍金斯夫人说。
一罐防腐液里泡着的白蛇木然地盯者她们。
“谢谢。”莫说。
“你们不是应该有两个人的吗?”霍金斯夫人问。
“我应该是和那个叫欧文斯的同学一起做这个的,”莫说,“但他已经几天没来学校了。”
老师皱了皱眉头,“哪一个?”她心不在焉地问,“我的名单上没有他。”
“他叫鲍勃·欧文斯。淡黄色头发,有点长。不怎么说话。在小测验中,只有他能叫出骷髅身上所有骨头的名字。记得吗?”
“不大记得了。”霍金斯夫人含糊地说。
“你一定要记得!没有人记得他!连柯比先生也记不得他了!”
霍金斯夫人把余下的纸塞进口袋,说:“好吧,亲爱的,你一个人做实验,真不简单。别忘了,走之前把工作台擦干净。”说完,她关上门走了。
科学实验室已经有些年月了。里面有长长的黑色木头桌子,上面有煤气喷嘴、水龙头和洗涤槽。实验室里还有黑色木头的架子,上面摆着许多用大瓶子盛着的东西,瓶子里泡着的东西都是死的,而且死了好长时间了。房间的一角甚至还有一具发黄的人类骨架。莫不知道它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东西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在这个长长的房间里,她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有回声。她打开了所有的顶灯,连白板上的灯也打开了,她想让这个地方不那么过于恐怖。
房间里开始感觉有些冷了。她想把取暖器的温度调高些,于是走到那台金属制的大取暖器边,伸手摸了摸。取暖器热得烫手,可她仍旧冷得发抖。
房间里空荡荡的,这种空荡让人惴惴不安。但莫觉得自己好像并非一个人在房间里,好像有人正看着她。
啊,我当然会觉得有人在看我,她想,罐子里装着的那么多死东西都在看着我呢,更不要说那具骷髅了。她抬头看了看架子。
就在这时,罐子里装着的那些死东西开始移动了:眼睛上像蒙了一层雾的蛇在装满酒精的罐子里舒卷着身子;一个没有脸的、多刺的海洋生物在它那装满液体的容器里扭曲转动着;一只已经死了几十年的小猫龇牙咧嘴地用爪子抓着玻璃。
莫闭上眼睛。不会的,她告诉自己,这是我的想象。
“我不怕。”她大声说。
“那就好。”站在后门阴影里的什么人说,“害怕的感觉很不好。”
她说:“没有哪个老师记得你。”
“但是你记得我。”那孩子——她所有不幸遭遇的元凶——说。
她抓起一只玻璃烧杯朝他砸去,但却偏离目标太远,在墙上摔得粉碎。
“尼克怎么样了?”伯蒂问道,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你知道他怎么样了。”她说,“他甚至不愿和我说话。他在班上闭口不言,放学后就回家做作业,说不定还搭搭铁轨模型玩具。”
“好。”他说。
“还有你,”她说,“你也已经一周没上学了。你麻烦大了,鲍勃·欧文斯。警察那天来过,他们在找你。”
“那倒提醒了我……你的谭叔叔怎么样了?”伯蒂问。
莫什么也没说。
“从一方面来看,”伯蒂说,“你赢了。我离开了学校。但是,另一方面,你又输了。被鬼缠过吗,莫琳·奎林?有没有照着镜子,却发现看着你的那双眼睛似乎不是自己的?有没有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却觉得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这种事可不舒服。”
“你准备像鬼一样缠着我?”她的声音颤抖了。
伯蒂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盯着她。
房间某个遥远的角落,不知什么东西碎了。
她的包从椅子上掉下来,落到了地板上。可当她回头看时,房间里明明只有她一个人。或者,有人在,但是她看不见。
她回家的路将会无比漫长、无比黑暗。
那个孩子和他的保护人站在山顶,眺望着城市的灯光。
“还疼吗?”孩子问。
“有一点儿,”他的保护人说,“但我恢复起来很快。我很快就可以像以前一样了。”
“你会死吗?像上次那样突然走到汽车前面?”
他的保护人摇了摇头,“要杀死我这样的人还是有办法的,”他说,“但汽车不行。我是个很结实的老家伙。”
伯蒂说:“我真的做错了,是不是?去学校本来不应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我却和那些孩子搅到一起了。下面的事你都知道,牵扯出了警察这些麻烦事。都是因为我太自私了。”
赛拉斯扬起一边眉毛,“你不自私。你想和自己的同类在一起,这很好理解。只不过,活人的世界比我们这里要复杂些,而且我们无法像在这里一样保护你。我希望你绝对安全,”赛拉斯说,“但是,对你们活人而言,只有一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只不过,你们要等到所有的历险结束、一切都不再重要之后,才可以到达那个地方。”
伯蒂把手在托马斯·R·斯托特(1817—1851,认识他的人无不痛悼)的墓碑上擦了擦,青苔在手指下面变成了细屑。
“他还在那外面,”伯蒂说,“杀死找家人的那个家伙。我需要了解人类。你还是不让我离开坟场吗?”
“不,那是个错误,我们都从中吸取了教训。”
“什么教训?”
“我们应该尽力满足你的各种兴趣,比如听故事、看书、了解这个世界。要实现这一切,还有其他的途径,比如图书馆。除了学校,其他许多地方同样能让你的周围坐满活人,比如剧院或电影院。”
“剧院和电影院是什么?跟足球差不多吗?在学校的时候,我很喜欢看他们踢足球。”
“足球,晤,对我来说,球赛开始的时间一般都嫌太早了。”赛拉斯说,“但是,等下一次卢佩斯库小姐在这里的时候,她可以带你去看球。”
“我会喜欢的。”伯蒂说。
两人开始朝山下走。赛拉斯说:“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我们留下的痕迹太多了。他们仍然在找你,你知道的。”
“这话你以前说过。”伯蒂说,“你怎么知道的呢?他们是谁?他们要干什么?”
但赛拉斯只是摇摇头,再也不说话了。伯蒂拿他没办法。
第七章 无所不在的杰克
过去的几个月里,赛拉斯一直很忙。他开始一连几天离开坟场,有时甚至几周。圣诞节期间,卢佩斯库小姐过来代替了他三周时间。伯蒂和她在古镇上的小公寓里共进晚餐,她甚至还带他去看了一场足球赛,就像赛拉斯保证过的一样。但她现在回那个名叫“古国”的地方去了。
走的时候,她掐着伯蒂的面颊,喊他尼米尼,这是她给他取的小名。
赛拉斯走了,现在卢佩斯库小姐也走了。欧文斯夫妇坐在乔赛亚·沃辛顿的坟墓上,和他说着话。大家都不开心。
乔赛亚·沃辛顿说:“你是说,他要到哪里去,孩子怎么照顾,这些事他没有告诉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欧文斯夫妇摇摇头,乔赛亚·沃辛顿说:“好吧,他到底在哪儿?”
欧文斯夫妇没有一个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欧文斯先生说:“他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么长时间。孩子到我们这里的时候,他答应过,说他会在这里,如果不在,会有其他什么人来这里,帮我们照顾他。他是这么保证的。”
欧文斯夫人说:“我很担心,他肯定出什么事了。”她几乎快哭出来了,但眼泪很快又变成了愤怒。她说:“这样对孩子太不好了!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找到他,叫他回来吗?”
“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乔赛亚·沃辛顿说,“但我相信他在地下室里留了钱,给孩子买吃的。”
“钱!”欧文斯夫人说,“钱有什么用?”
“如果伯蒂去买吃的,他就需要钱了。”欧文斯先生说。
但欧文斯夫人立即把怒火撤在他身上:“你们都不是好东西!”她说。
她离开了沃辛顿的坟墓,去找她的儿子。
不出她所料,他正在山顶,眺望着下面的小镇。
“给你一便士,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欧文斯夫人说。
“你没有一便士。”伯蒂说。他十四岁了,比他妈妈个子还高。
“我的棺材里有两便士。”欧文斯夫人说,“可能现在已经有点发绿了,但它们还是我的。”
“我在思考这个世界。”伯蒂说,“我们怎么知道那个杀死我家人的人还活着,还在外面呢?”
“赛拉斯说他还在。”欧文斯夫人说。
“但赛拉斯没有告诉我们其他任何情况。”
欧文斯夫人说:“他肯定是为你好,这你知道。”
“谢谢。”伯蒂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