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场之书





  然后她说:“山上的坟场,在古镇?是那个坟场吗?”
  “我住在那边。”弗洛斯特先生说,“我一直在拓片,已经有了许多拓片。你知道,从技术上说,这也算是保护自然。”
  帕金斯夫人的嘴唇绷得紧紧的,“我知道。”然后她又说,“非常感谢你送斯卡莉特回家,弗洛斯特先生。”每个字都像一个冰块。后来她又说,“我想你应该走了。”
  “也许我做得有些过分了。”弗洛斯特友好地说,“我并不想伤害您的感情。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我做的这些拓片是一个项目的一部分,研究当地历史。我不是,呃,不是盗墓,或者其他什么的。”
  斯卡莉特想,妈妈马上就要打弗洛斯特先生了,她看上去是那么忧心忡忡。
  但帕金斯夫人只是摇摇头,说:“对不起,我想起了我家以前的事。不是你的错。”她努力露出笑脸,说,“你知道,斯卡莉特小时候经常在那个坟场玩儿。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她还有一个想象中的朋友,一个名叫诺伯蒂的小男孩。”
  弗洛斯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笑容,“一个幽灵朋友?”
  “不,我想不是。他住在那里。她甚至能指认出他住的那座坟墓。说不定他真的是个鬼。你还记得吗,亲爱的?”
  斯卡莉特摇了摇头,“我那时准是个古怪孩子。”她说。
  “我肯定你绝对不是那样的。”弗洛斯特先生说,“诺娜,你培养了一个好女儿。好了,这茶真好。认识新朋友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我得走了,为自己准备一点吃的,然后呢,去出席地方历史协会的会议。”
  “你自己做饭?”帕金斯夫人问。
  “是的,自己做。啊,实际上只是个除霜过程。我是个微波炉高手。一个人吃,我自己一个人生活。一个老光棍。在报纸上,这个词有时也是同性恋的意思,对吗?我不是同性恋,只是从来没有遇到合适的女士罢了。”
  讨厌烧饭的帕金斯夫人说,她总是在周末做不少吃的。妈妈领着弗洛斯特先生出去时,斯卡莉特听见他答应说,这个周六晚上,他很乐意过来吃晚饭。
  从大门口回来后,帕金斯夫人只对斯卡莉特说了一句:“我希望你的家庭作业已经做好了。”

  那天晚上,斯卡莉特躺在床上,听着路上的汽车开来开去,想着下午发生的事。她小时候到过那个地方,那座坟场,难怪那里的一切看起来那么熟悉。
  在她心里,她想象、回忆着过去,渐渐睡着了,但即使在睡梦中,她依然走在坟场的小路上。

  现在是夜间,但她能看清一切事物,仿佛是在白天一样。她站在一座小山的山坡上。那里有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孩,背对她站着,看着城市的灯光。
  斯卡莉特说:“你在干什么?”
  他看看四周,似乎没法集中注意力。“谁在说话?”接着又说,“哦,我可以看见你,隐隐约约的。你在梦游吗?”
  “我想我在做梦。”她说。
  “和我的意思不完全一样。”男孩说,“你好,我叫伯蒂。”
  “我叫斯卡莉特。”她说。
  他再次打量着她,仿佛头一回看见她,“原来是你。我认识你,怪不得你看起来这么面熟。你今天和那个人在坟场,就是那个手里拿着纸的人。”
  “弗洛斯特先生。”她说,“他待人真好,还开车送我回家。”她又说,“你看见我们了?”
  “对,坟场里发生的大部分事情,我都密切关注着。”
  “伯蒂是个什么名字?”她问。
  “是诺伯蒂的缩写。”
  “我想起来了!”斯卡莉特说,“这个梦就是关于你的。你是我想象中的朋友,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你长大了。”
  他点点头。
  他比她个子高,穿着灰色的衣服,但她无法描述他穿的到底是什么。他的头发很长,她想,他有好长时间没理发了。
  他说:“你很勇敢。我们进入小山深处,看见了刺青人。我们还遇到了杀戮者。”
  她的脑袋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她似乎摔了一跤,翻滚了一下。一阵黑暗中,许多图像涌来了……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斯卡莉特说。这句话是对着黑黢黢的卧室说的,她没有听见任何回答。远处传来一辆公共汽车在黑夜里行驶的低吼声。

  伯蒂的食物储存得很多,是那种可以长期保存的,有一部分藏在教堂地下室里,更多的放在温度较低的墓穴里。
  赛拉斯很重视这个问题。伯蒂有足够的食物,可以维持几个月。只要赛拉斯或卢佩斯库小姐不在,他就不会离开坟场。
  他想念坟场大门外的那个世界,但是他知道那里不安全。至少目前还不安全。坟场是他的世界、他的领地,他为此自豪。他爱这个地方,只有十四岁的孩子才会如此喜爱某个地方。
  可是……

  在坟场,任何人都不会改变。跟小时候的伯蒂一起玩的那个小孩现在依然是小孩,已经比伯蒂小四五岁了,每次见面,他们可谈的东西都比上次更少。
  萨克雷·波林格同伯蒂现在的身高和年龄一样,和他在一起时脾气变得好了许多。他会和伯蒂一起在晚上散步,把发生在他朋友身上的不幸遭遇讲给伯蒂听。一般来说,这些故事的结局都是:那些朋友被送上了绞架——其实他们没犯什么罪,完全是搞错了;还有些朋友被送到美洲的殖民地,但只要他们回到英国,还是会被绞死。
  丽萨·赫姆斯托克却有些变化。过去的六年里,她一直是伯蒂的朋友。可现在,伯蒂下到那片荨麻地的时候,她很少在那里;偶尔在的话,她脾气也很不好,常常和他吵架,十分粗鲁。
  伯蒂和欧文斯先生谈论过这个问题。
  思索片刻之后,父亲告诉他:“我想女人都是这样。她喜欢孩子时的你,现在你长成了一个年轻人,她很可能不明白你的变化。从前,我曾经每天都和一个住在鸭塘边的小姑娘玩,一直玩到她有你这么大的时候。后来她却往我头上扔苹果,再也不和我说一句话,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十七岁。”
  欧文斯夫人嗤之以鼻,“我扔的是梨子,”她不依不饶地说,“而且我很快就又和你说话了。我们在你堂兄奈德的婚礼上还跳了一曲呢。那时离你的十六岁生日才过去了两天。”
  欧文斯先生说:“你当然是对的,亲爱的。”他朝伯蒂挤挤眼睛,意思是别把她这些话当真,还无声地做了个“十七”的嘴型,以此说明事实真相。

  伯蒂一直没有让自己跟活人交朋友,他那短暂的校园时光带来的只有麻烦。但他记得斯卡莉特。她走后的几年里,他一直想她,但他早就认清了一个事实:他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可现在,她出现在他的坟场里,他却没认出她来……
  他漫步在常青藤和树木纠缠的坟场深处,因为这些藤和树,坟场西北角变成了危险区域。有标志建议游客不要到这里来,其实安放这些标志根本没有必要。一旦过了埃及道末端茂密的常青藤,过了仿埃及风格的墙上的门——这些门通往人们最终的安息地——周围就变得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在西北角,大自然早已收复失地,差不多有一百年了。这里的墓石东倒西歪,坟墓也被遗忘,或者干脆消失在绿色常青藤和积聚了五十年的落叶之下。
  错综复杂的小路让人摸不清方向,也无法通过。
  伯蒂小心翼翼地走着。他熟悉这个地区,知道这里的危险性。
  伯蒂九岁的时候,有一次在这里玩耍,脚下的土地突然坍塌了,他栽进了一个几乎深达二十英尺的洞里——之所以挖得这么深,是为了装下更多的棺材。但地面上没有墓碑,洞穴底部也只有一口棺材,里面是一个很有意思、懂医术的绅士,名叫卡斯泰尔斯。
  伯蒂的到来让他欣喜若狂。他坚持要检查一下伯蒂的手腕(伯蒂跌落下来的时候抓住一棵树的树根,把手腕扭了),之后才听从伯蒂的劝说,找别人来帮忙。

  一堆堆落叶,一簇簇常青藤,狐狸在这里安家,跌落在地的天使雕像茫然地朝上看着。
  伯蒂来到这里,是因为他有一种欲望,想和诗人谈谈。
  诗人名叫尼赫迈亚·特罗特,掩映在绿色常青藤下的墓碑上写着:

  此处安息着
  尼赫迈亚·特罗特
  诗人
  1741—1774
  天鹅死前绝唱

  伯蒂说:“特罗特先生?我可以请您提提建议吗?”
  尼赫迈亚·特罗特苍白的脸一下变得容光焕发,“当然可以,勇敢的孩子。诗人的建议是国王所喜爱的真挚之言。我如何才能为你涂上油膏,不,不是油膏。我如何才能为你涂上香膏,抚平你的伤痛?”
  “其实我不疼。我——好吧,我从前认识一个女孩,我不知道是该去找她、和她交谈呢,还是应该忘掉她。”
  尼赫迈亚·特罗特挺直了身子(即使这样,也还是没有伯蒂高),兴奋地双手抚胸,说:“啊,你必须到她那里去,恳求她。你必须将她称为你的特普斯歌利①,你的厄科②,你的克吕泰墨斯特拉③。你必须为她写诗,写激情澎湃的颂歌——我会帮你的。这样,只有这样,你才会赢得你真心爱人的芳心。”
  【① 特普斯歌利:希腊神话中的歌舞女神。】
  【② 厄科:Echo字面意为“回声”,希腊神话中的仙女,因爱恋那喀索斯遭到拒绝,憔悴消损。最后只剩下声音。】
  【③ 克吕泰墨斯特拉:希腊神话中的阿加门农之妻。】
  “其实我并不需要赢得她的芳心,她也不是我的真心爱人。”伯蒂说,“我只是想和她说说话。”
  “在所有的器官中,”尼赫迈亚·特罗特说,“舌头是最不寻常的。我们既用舌头品尝美酒,也用它品尝苦涩的毒药。我们说话,无论是甜美的话还是恶毒的话,用的同样都是舌头。去找她!和她说话!”
  “我不应该这样。”
  “你应该,先生!无论你的战斗是胜利还是失败,我都会为你写下诗篇。”
  “可是,如果我为了一个人放弃隐身,其他人就更容易看到我了……”
  尼赫迈亚·特罗特说:“啊,倾听我的声音吧,年轻的勒安得耳④年轻的海洛⑤,年轻的亚历山大。如果你畏缩不前,当你的人生结束,一无所有就是你的收获。”
  【④ 勒安得耳:希腊神话中一青年,每夜泅渡赫尔斯滂海峡与情人海洛相会,后淹死。】
  【⑤ 海洛:希腊神话中一女祭司。勒安得耳淹死后,她也投海自尽。】
  “有道理。”伯蒂很高兴。幸好自己想到了向诗人征求意见。真的,他想,如果连诗人都无法相信,无法信任他明智的建议,你还能相信谁呢?他心里忽地一动……
  “特罗特先生,”伯蒂说,“给我讲讲复仇吧。”
  “最宜冷食的菜肴。”尼赫迈亚·特罗特说,“情绪最激烈的时候不要复仇,时机成熟后再动手。格罗布街上有一个赶马车的,叫奥利望——补充一下,他是个爱尔兰人。此人胆大妄为、恬不知耻地剽窃了我的第一本诗集《佳篇合集——致雅人高士》,尽管如此,他的那些打油诗仍旧品质低劣,毫无价值可言,连写诗的纸也只能用做——不,我不能说。反正是一句非常粗俗的话。”
  “你去报复他了吗?”伯蒂好奇地问。
  “不仅仅是他,还有他所属的那个伤风败俗的群体!哦,是的,我复仇了,欧文斯先生,可怕的复仇。我写了一封信,而且公开了——我把信钉在伦敦酒馆的门上,那些没有文化的人经常去这些地方。我告诉他们,天才的诗人生性柔弱,所以我今后再也不会为他们写作,我只为我自己和后世而写。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再也不为他们发表诗歌作品!我要求,在我死后,把我的诗歌和我一起埋葬,不要发表。只有当后世认识到我的天才,意识到我创作的成千上百首诗歌遗失了——遗失了——只有到那个时候,我的棺材才会被挖掘出来,我的诗歌才会被人从我冰冷的手中拿走、出版,并得到所有人的嘉许。远远地走在你所处的时代之前,这是多么可悲啊。”
  “你死后,他们把你挖出来,然后把你的诗印出来了?”
  “不,还没有。但我有足够的时间,后世是滔滔不绝的。”
  “那……那就是你的复仇?”
  “对。这是多么狡猾而强有力的复仇啊!”
  “是——啊——”伯蒂半信半疑地说。
  “最-宜-冷-食。”尼赫迈亚·特罗特自豪地说。

  伯蒂离开坟场的西北角,经过埃及道,来到了比较整洁的小路和没有植物遮挡的路上。黄昏降临了,他朝老教堂的方向走去,不是盼着赛拉斯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