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场之书






  在伯蒂周围,坟场的居民醒来了。他们围拢过来,一脸焦虑和紧张。
  “伯蒂?”盖乌斯·庞培说,“出什么事了?”
  “有坏人。”伯蒂说,“大家能不能看着他们,随时告诉我他们的动向。我要把斯卡莉特藏起来。有没有什么主意?”
  “教堂的地下室?”萨克雷·波林格说。
  “他们首先就会察看那个地方。”
  “你在和谁说话?”斯卡莉特问。她盯着伯蒂,好像他已经疯了。
  盖乌斯·庞培说:“藏到山腹里?”
  伯蒂思索着,“对,好主意。斯卡莉特,你还记得我们找到刺青人的那个地方吗?”
  “有些印象。一个很暗的地方。我记得那里没有什么好怕的。”
  “我把你带到那儿去。”
  他们飞快地跑上那条小路。
  斯卡莉特可以看出,伯蒂一边走一边在和什么人说话,可她只能听见伯蒂这一方的谈话,就好像在听别人接电话一样。说起电话,她忽然想起……
  “我妈妈要发火了。”她说,“我死定了。”
  “不,”伯蒂说,“你没有。目前还没有,未来很长的时间里也不会死。”接着,他对别的什么人说:“现在有两个人?一起吗?好的。”

  他们到了弗罗比歇陵墓。“入口在靠左边最下面的棺材后面。”伯蒂说,“如果你听见有人来,但又不是我,你就直接往下走,到洞底……你身上有什么照明的东西吗?”
  “有,钥匙圈上有一个很小的发光二极管。”
  “好。”
  他拉开通往陵墓的门,“还有,你要小心,别绊到什么东西。”
  “你去哪儿?”斯卡莉特问。
  “这里是我的家,”伯蒂说,“我要保卫它。”
  斯卡莉特按了一下发光二极管的开关,手脚并用地朝下爬去。棺材后面的地方不大,但她还是挤进去了,又尽可能地把棺材拉回原来的地方。
  微弱的灯光下,她可以看见石头台阶。她站直身子,手扶着墙,往下走了三级台阶,然后停住脚步坐下来等待着,心里暗暗希望伯蒂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伯蒂说:“他们现在在哪儿?”
  他父亲说:“一个家伙正在埃及道上找你,他的朋友在墙那边等。另有三个正往这边赶过来。”
  “要是赛拉斯在这里就好了,他一下子就能把他们结果了。或者卢佩斯库小姐在也好。”
  “你不需要他们。”欧文斯先生为他打气。
  “妈妈在哪儿?”
  “在墙那边。”
  “告诉她,我把斯卡莉特藏在弗罗比歇陵墓里了。如果我出了什么事,让妈妈照顾她。”

  伯蒂穿过黑暗的坟场。通往坟场西北角的唯一通道就是埃及道。要到那个地方,他就不得不从手拿黑色丝绳的小个子男人面前走过。那个人正在寻找他,希望他死……
  我是诺伯蒂·欧文斯,他对自己说,我是坟场的一部分。我会安然无恙的。
  跑到埃及道上的时候,他差点没看见那个小个子——名叫凯奇的杰克。那人几乎和阴影融为一体了。
  伯蒂深吸一口气,尽自己的最大能力隐形,像夜晚微风吹拂下的尘土一样从那人面前过去了。
  他走过郁郁葱葱的埃及道,然后现出身形,一脚踢在一颗石子上。
  他看见拱道边的那个阴影脱身而出,几乎和死人一样悄无声息地朝他追来。
  伯蒂穿过覆盖着常青藤的埃及道,进入坟场西北角。他知道,自己必须准确计算时间:如果太快,这个人会跟不上他;如果他走得太慢,一条黑色丝绳就会绕到他的脖子上,夺去他的呼吸和所有的明天。
  他大喝一声,推开纠结在一起的常青藤,惊起了坟场中的一只狐狸,它飞快地跑进了灌木丛。倒塌的墓碑、无头雕像、树木和冬青树丛、成堆的半腐烂落叶,踩在上面滑溜溜的。这里简直是个丛林,但是,伯蒂从会走路之后就熟悉这里的每个角落。
  现在,他匆忙而又不失小心地走在盘根错节的常青藤、乱石和泥土上。他十分自信——这里是他的坟场。他能感觉到,坟场正在极力保护他,藏匿他的形迹。因此,伯蒂不得不竭力抗争,努力让自己被那个人看见。

  他看见了尼赫迈亚·特罗特,犹豫了一下,有些拿不定主意。
  “你好,年轻的伯蒂。”尼赫迈亚喊道,“兴奋之情弥漫了这段时间,而你又像彗星穿越天空一样奔跑在这些坟墓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好伯蒂?”
  “站在那儿,”伯蒂说,“就在你现在站的地方。回头朝我来的方向看。他靠近的时候告诉我一声。”
  伯蒂绕过常青藤覆盖的卡斯泰尔斯坟墓,站住脚步,背对后面追赶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
  他在等待。虽然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却漫长得像一个短暂的永恒。
  (“他来了,孩子。”尼赫迈亚·特罗特说,“在你身后大约二十步。”)
  名叫凯奇的杰克看见了前面的那个孩子,两手拽紧了黑色丝绳。这些年来,这根绳子曾经绕过许多人的脖子。所有被它拥抱过的人,生命都就此终结了。它很软,却很结实,连X光都发现不了。
  凯奇的胡子动了动,但身体的其他任何部位都没有动。他看见了自己的猎物,不想惊动它。他开始前进,像影子一样悄然无声。
  那孩子直起了身子。
  凯奇向前猛冲过去,擦得锃亮的黑皮鞋踏在覆盖着树叶的地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来了,孩子!”尼赫迈亚·特罗特喊道。)
  那孩子转过身,凯奇向他猛扑过去——却觉得脚下的世界突然崩塌。他用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抓向这个世界,但还是在这座古老的坟墓中向下坠去。二十英尺之后,砰的一声,砸在卡斯泰尔斯先生的棺材上。棺材盖和他的脚踝同时砸得粉碎。
  “结果了一个。”伯蒂平静地说,好像他真的那么平静、全无激动之情似的。
  “完成得如此优美。”尼赫迈亚·特罗特说,“我将为此写一首颂歌。你愿意留下来听听听吗?”
  “没有时间。”伯蒂说,“其他人在哪里?”

  尤菲米娅·霍斯福尔说:“三个在西南面的小路上,正往山上走呢。”
  汤姆·桑兹说:“这里还有一个,眼下正走过教堂。他就是上个月一直在坟场转来转去的那个家伙,只是现在看上去有些不一样了。”
  伯蒂说:“和卡斯泰尔斯先生一起盯着这个人——请替我向卡斯泰尔斯先生致歉……”
  他钻过一根根树枝,在山上狂奔。有路的时候从路上走,没路的时候径直飞奔,他从一块墓碑跳到另一块一这样可以快一些。
  他跑过那棵老苹果树。
  “他们还有四个人。”一个尖刻的女声说,“四个人,都是杀手。剩下的这几个不会照你的意愿掉进坟坑里了。”
  “你好,丽萨,我还以为你生我的气了。”
  “我也许生气,也许没有。”她说,仍然只是一个声音,没有现形,“但我不会让他们把你杀掉,绝不!”
  “那你帮我让他们走错路,让他们糊里湖涂,放慢步伐。能做到吗?”
  “你还要再跑?诺伯蒂·欧文斯,为什么不隐身,躲到你妈妈的坟墓里?在那里他们永远也不会发现你。赛拉斯先生很快就要回来了,他会对付他们的——”
  “也许他会,也许他不会。”伯蒂说,“我在雷电树那里等你。”
  “我还是不要和你说话。”丽萨·赫姆斯托克的声音高傲得像孔雀,活泼得像麻雀。
  “实际上,你已经在和我说话了。我是说,我们现在就在说话。”
  “我们的交谈仅限于这个紧急情况。这以后,我们连一句话也不会说了。”

  伯蒂朝雷电树走去。二十年前,这棵橡树被雷电击中烧死,现在只剩下一段焦黑的枝干,突兀地伸向天空。
  他有个主意,但还不是很完善。这要取决于他是否记得卢佩斯库小姐给他上的课,是否记得他还是个孩子时所看见、听见的一切。
  找到那个坟墓比他预想的要困难得多,但他还是找到了——一座角度歪斜得古里古怪的丑陋坟墓,墓碑顶上是一个脏乎乎的无头天使,看起来就像一朵巨大的蘑菇。直到他摸到、感觉到那股阴森森的寒意以后,他才终于确定了。
  他坐在坟墓上,强迫自己完全现身。
  “你没有隐身。”丽萨的声音说,“任何人都能发现你。”
  “好。”伯蒂说,“我就是想让他们发现我。”
  月亮正冉冉升起,低悬在天空,看起来很大。伯蒂想,如果他开始吹口哨,是不是有点太过夸张了?
  “我看见他了!”
  一个人磕磕绊绊地朝他跑来,还有两个人紧跟在后面。
  伯蒂知道死者聚集在他们周围,看着这个场面,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们。他让自己在这座丑陋的坟墓上找了个较为舒适的位置坐下,感觉自己就像陷阱里的诱饵—一这种感觉可真不好。

  第一个赶到坟墓的是那个长着公牛一样粗脖子的人,后面紧跟着喋喋不休的白头发和高个子金头发。
  伯蒂待在那里一动不动。
  白头发说:“啊,我想这就是那个行踪难觅的多里安家的孩子。太奇怪了。我们的杰克·弗洛斯特找遍了整个国家,你却在这里,就在十三年前他离开时你在的地方。”
  伯蒂说:“那个人杀死了我的家人。”
  “的确是的。”
  “为什么?”
  “这重要吗?你永远不会有机会告诉任何人了。”
  “那么就算你告诉我,对你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对吗?”
  白头发哈哈大笑,“哈哈哈,这孩子真有趣。我想知道的是,你是怎么在坟场生活了十三年,却没有任何人知道?”
  “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回答你的。”
  粗脖子说:“不许你这样和丹迪先生说话,小东西!我一—”
  白头发又朝坟墓走近了一步,“没什么,杰克·塔尔。好吧,答案换答案。我们——我的朋友们和我——属于一个兄弟会组织,名叫‘无所不在的杰克’,也叫‘恶棍’①或者其他什么名字。我们这个组织的历史非常悠久。我们知道……我们记得许多大部分人已经遗忘的事情。古老的知识。”
  【① 恶棍:扑克中的J(杰克,JACK)原来用KNAVE(恶棍)一词,这个词直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在英国和欧洲大陆还相当流行。但现在已基本废弃不用。用JACK代替KNAVE一词能很快为公众所接受的原因之一,是在记录或报告牌例时,可以方便地使用JACK一词的第一个字母J;而过去在用KNAVE这个词时,就必须使用Kn,如果只用K被会引起误解。】
  伯蒂说:“魔法。你们会一点魔法。”
  那人赞同地点点头,“对,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比如说,从死亡中可以得到一种魔法:一样东西离开了这个世界,就会有别的某样东西进入这个世界,填补空缺。”
  “你杀死我的家人,就因为——因为什么?因为魔法?太荒唐了。”
  “不,不是这样。我们之所以要杀死你,是为了自我保护。很久以前,还是在金字塔时代的埃及,我们中的一个人预言,有一天将有这样的一个孩子出生,他可以行走在生者与死者之间的模糊地带。如果这个孩子长大成人,这就意味着我们这个组织、我们代表的一切将终结。伦敦还是个村庄之前,我们就在努力测算;在新阿姆斯特丹成为纽约之前,我们已经把你们一家控制在我们的视线范围之内。为了对付你,我们派出了我们认为是所有人中最出色、最危险、下手最准的人。”
  伯蒂看着那三个人。
  “那他在哪里?为什么他不在这里?”
  金头发说:“我们就可以对付你了。我们的杰克·弗洛斯特,他有一只灵敏的鼻子,正循着你那个姑娘的踪迹追赶她呢。像这种事,我们不能留下任何证据或证人。”
  伯蒂身体前倾,手伸进生长在乱糟糟的坟墓上的野草里。
  “过来抓我呀。”他说。
  金头发咧嘴笑了,粗脖子朝前一扑;甚至连丹迪先生也朝前走了几步。
  伯蒂用力把手指深深地插进草里,说出了三个词——早在刺青人出生之前,这种语言就已经非常古老了:
  “Skagh!Thegh!Khavagah!”
  他打开了食尸鬼之门。
  坟墓像活板门一样打开了。在门下面的深坑里,伯蒂看见了星星,在一片黑暗之中看见了闪烁的光芒。
  站在深坑边缘、长着公牛脖子的塔尔先生,一个失足,掉进了黑洞之中。
  金头发尼宝先生想跳过那个黑洞,他伸出手臂朝伯蒂扑过去。伯蒂眼看着他跳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在那里,悬在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