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场之书





  至少,当晚在山坡上的墓地居民这样描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争论就这样结束了,没有举手表决就有了结论。那个名叫诺伯蒂·欧文斯的孩子将被授予在坟场行动的自由。

  屠杀之母和从男爵乔赛亚·沃辛顿两人陪同欧文斯先生一起来到教堂的地下室,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欧文斯夫人。
  欧文斯夫人看上去并没有对这个奇迹感到惊讶。“这就对了。”她说,“有些人的脑子里根本没有一点助人为乐的概念,但是她有,她真的有。”

  这个雷声隆隆的灰蒙蒙的早晨,那个孩子一直熟睡在欧文斯夫妇精致的小坟墓里(欧文斯先生生前是当地木匠协会的会长,德高望重,木匠们希望以此确保他死后能享受到应有的荣耀)。
  日出之前,赛拉斯又最后巡视了一遍。他找到了山坡上的那座高房子,检查了他在那里发现的三具尸体,研究了刀伤的形状,直到满意为止。然后他走了出来,融入黎明前的黑暗里。他带着满脑子令人不快的猜疑返回墓地,来到教堂尖塔里,一边睡觉,一边等待白昼过去,黑夜降临。

  山脚小镇上,杰克之一正变得越来越愤怒。那个夜晚是他期待已久的,经过了几个月乃至几年的准备。一开始,一切进行得无比顺利——没等那三个人喊出声来,他就把他们放倒了。可接下来……
  接下来就完全不对劲了,简直让人懊恼。那个孩子明明下山了,他为什么还要上山?等他赶到山下,痕迹已经无法辨认。一定有谁先发现了孩子,收留了他,把他藏了起来。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了。
  天上响起了一阵炸雷,响亮而又突然,仿佛一声炮响。紧接着,大雨正式开始。
  杰克之一做事很有条理,他开始准备他的下一个行动——拜访几位镇上的居民。他们是他在这个镇上的眼线。
  不需要告诉委员会他失手了。

  早晨的这场雨如泪珠般洒落下来,杰克之一在一家店面的屋檐下慢慢走着。不管怎么说,他告诉自己,他并没有失败。目前还不能算是失败,他还有几年时间。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弥补这最后一段未尽事宜,去剪断最后一根线头。

  警报响了起来。第一辆警车,接着是救护车,然后是一辆没有标记的响着警报的警车,从杰克之一身边呼啸而过,朝山上开去。
  直到这时,杰克之一才竖起外套的衣领,低头走开,消失在早晨的雨幕中。刀在刀鞘里,在他的口袋里,安全地避开了雨水。



第二章 新朋友

  伯蒂是个安静的孩子,他长着一双浅灰色的眼睛,一头鼠灰色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他大多数时候都很乖。
  【① 伯蒂:诺伯蒂的昵称。】
  他学会了说话——从那时起,他就用没完没了的问题来纠缠坟场里的大人们:“为什么不允许我走出这个坟场?”他会问,或是“他刚才做的我怎么才能做到呢?”或者“住在这里的是谁?”
  大人们会尽力回答他的问题,但他们的回答常常是模糊的,或者令人费解,或者自相矛盾。这种时候,伯蒂就会下山到老教堂去问赛拉斯。
  他会在那儿一直等到日落,直到那时,赛拉斯才会醒过来。

  伯蒂一直信赖他的这个保护人。赛拉斯总能把问题解释得清晰透彻,而且浅显易懂,伯蒂很容易就能理解。
  “你目前还不能到这个坟场外面去,因为只有在这片墓地里我们才能保证你的安全。你住在这儿,这里有爱你的人。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说还不安全,目前还不安全。”
  “可是你到外面去过。你每天晚上都出去。”
  “我比你大得多,小家伙。无论到哪里,我都是安全的。”
  “我到外面也是安全的。”
  “真希望那是真的。不过,只要你待在这里,你就是安全的。”

  或者——
  “怎么才能做到那个?有些技能我们可以教会你,有些需要你练习,还有些则需要时间。只要努力学习,你就能掌握那些技能。很快你就能学会隐身术、滑行术还有梦游术,但还有些技能,活着的人是没法掌握的。对于那些技能,你只好等得久一些。尽管如此,总有一天,你还是能学会,我一点也不怀疑。”
  “你被赋予了在这个坟场行动的自由,”赛拉斯会告诉他,“所以坟场在保护着你。只要你在这儿,你就能在黑暗中看见东西,能够去一些活着的人无法到达的地方,活人的目光会从你身上滑过。我也同样被赋予了在这片墓地的自由,但对我而言,仅仅是享有住宿的权利。”
  “我想和你一样。”伯蒂嘟着嘴唇说。
  “不,”赛拉斯坚决地说,“你不能。”

  或者——
  “躺在那儿的是谁?你要知道,伯蒂,这种事常常会写在石头上。你现在会认字了吗?学会你的那些字母了没有?”
  “我的什么?”
  赛拉斯摇了摇头,但什么也没说。欧文斯夫妇生前从没读过什么书,坟场里也没有字母书。

  第二天晚上,赛拉斯拿着三本大书出现在欧文斯夫妇温馨的墓穴前,其中两本是颜色鲜艳的字母书《A是苹果,B是球》①,还有一本是《帽子里的猫》②。他还带来了纸和一盒蜡笔。然后,他领着伯蒂在墓地四处走动,把男孩的小手指搁在最新、最清晰的墓碑和铭文上,从尖尖顶的大写字母A开始,教伯蒂如何在字母出现时找到它们。
  【① A是苹果,B是球:“苹果”和“球”的第一个字母分别是“A”和“B”。】
  【② 《帽子里的猫》:美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苏斯博士(Dr。Seuss)的童话故事。】
  赛拉斯让伯蒂做个调查,在墓地里找到二十六个英文字母。
  伯蒂完成了任务,还发现了伊齐基尔·乌尔姆斯里的墓碑,它被镶在老教堂的一堵墙上。
  他感到非常骄傲,他的保护人也非常满意。

  每一天,伯蒂会带着他的纸和蜡笔来到墓地,尽自己所能将墓碑上的名字、词语和数字抄下来。
  每天晚上在赛拉斯离开之前,伯蒂总要抓住他,让他解释自己写下的东西,让他翻译一小段拉丁文。对于欧文斯夫妇来说,这些拉丁文完全是天书,他们看不懂。

  这一天,阳光明媚,大黄蜂在墓地角落里的野花丛中飞来飞去地探察着,从金雀花上飞到野风信子上,懒懒地哼着嗡嗡的小调。
  伯蒂躺在春日阳光下,看着一只青铜色的甲壳虫徘徊着爬过乔治·里德、他的妻子道卡斯、儿子塞巴斯蒂安的墓碑。那上面刻着“至死不渝”几个字。伯蒂已经抄下了他们的碑铭,现在脑子里只想着那只甲壳虫。
  这时,有人对他说话了:“你在做什么?”
  伯蒂抬起头。在金雀花丛的另一边,有个人在看着他。
  “没做什么。”伯蒂吐了吐舌头。
  金雀花那边的脸上,舌头伸了出来,眼睛凸起来,挤弄成一个怪兽的嘴脸,接着又变回女孩的模样。
  “真棒。”伯蒂大为佩服。
  “我能做很多好玩的鬼脸呢。”女孩说,“看这个。”她用一根手指将鼻子向上推,咧开大嘴,露出满意微笑时的嘴形,半眯着眼睛,把两个腮帮子鼓起来,“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
  “笨蛋,这是猪。”
  “哦。”伯蒂想道,“你是说,P指的猪③?”
  【③ P指的猪:这里指的是字母书,P代表猪,pig。】
  “当然。你等一会儿。”
  伯蒂站起身,女孩绕过金雀花丛来到伯蒂身旁。她比他稍大些,也稍高一点,衣着鲜艳,有黄色、粉色和橙色;而伯蒂则披着一身灰色裹尸布,跟她相比,显得褴褛而单调。
  “你几岁了?”女孩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你住在这里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的名字?”女孩说,“你当然知道,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名字。你这个小骗子。”
  “我知道我的名字,”伯蒂说,“也知道我在这儿做什么,但我不知道你问的其他事情。”
  “你是指‘你几岁了’吗?”
  伯蒂点点头。
  “那么,”那女孩说,“你的上个生日是什么时候?”
  “我没有过过生日。”伯蒂说,“从来没有。”
  “每个人都过生日的。你是说你从来没有做过吃蛋糕、吹蜡烛之类的事?”
  伯蒂摇了摇头。
  女孩同情地看着他说:“真可怜。我今年五岁,我打赌你也是五岁。”
  伯蒂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他不想和他的新朋友争执。她让他感到快乐。
  她告诉伯蒂,她的名字叫斯卡莉特·安贝尔·帕金斯。她住在一幢没有花园的公寓里。她妈妈现在正坐在山脚下的一条长凳上看杂志。妈妈让她在半个小时内回去做锻炼,而且不要惹麻烦,也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我就是陌生人啊。”伯蒂说道。
  “你不是,”她肯定地说,“你是个小男孩。”接着她又说,“你是我的朋友,所以你不可能是个陌生人。”
  伯蒂从前很少笑,但那一刻他笑了,很开心地咧嘴笑了。“我是你的朋友。”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
  “伯蒂,就是诺伯蒂的简称。”
  她大笑起来。“这个名字真有趣。”她说,“你在做什么呢?”
  “学字母ABC,”伯蒂说,“从这些墓碑上学习。我得把它们写下来。”
  “我可以和你—起做吗?”
  有那么一会儿,伯蒂想保住自己的地盘——墓碑是他的,不是吗?——可随后他就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在阳光下和一个朋友一起做事应该更有趣。于是他说:“好吧。”

  他们把墓碑上的名字抄下来,斯卡莉特帮助伯蒂拼读不熟悉的名字和词语。
  如果伯蒂知道那些拉丁文是什么意思,他就告诉斯卡莉特。
  时间似乎才过去一小会儿,就听见从山下远远传来喊声:“斯卡莉特!”
  女孩把蜡笔和纸塞到伯蒂手上。“我得走了。”她说。
  “我下次还会看到你吗?”伯蒂说。
  “你住哪儿?”她问道。
  “就在这里。”他说完站起身来,看着她跑下山去。

  回家的路上,斯卡莉特告诉她妈妈,墓地里住着一个名叫诺伯蒂的男孩,她刚才还和他一起玩来着。
  当天晚上,斯卡莉特的妈妈跟她爸爸说起了这件事。
  她爸爸认为,这个年龄的小孩子,有几个虚构的朋友是很正常的事,不用担心。真幸运,附近就有这么一块地方,让孩子可以好好玩玩儿。

  第一次会面之后,斯卡莉特经常去看伯蒂。
  如果天不下雨,她的爸爸或者妈妈就会带着她去坟场。爸爸妈妈坐在长凳上读书,而斯卡莉特走着走着就离开了小路,亮闪闪的绿色、橙色或是粉色的身影若隐若现,四处转悠,寻找着什么。
  很快,她会看到一张灰色的小脸,一双灰色的眼睛从一头鼠灰色的乱发下盯着她看。于是,伯蒂和她便开始玩耍。他们一起捉迷藏,爬上爬下,有时也会很安静地观察老教堂后面的兔子。

  伯蒂会把斯卡莉特介绍给他的一些朋友。她看不见他们,这个事实似乎没什么关系。
  她父母已经非常肯定地告诉过她,伯蒂是她想象出来的,但这完全没有什么不正常。
  有那么几天,她妈妈甚至坚持在餐桌上为伯蒂专门留出一个位子。
  所以伯蒂有一些虚构的朋友也并没有让她觉得吃惊。他还会把他朋友说的话转告给她。
  “巴特尔米说你的脸像压扁之熟李。”他告诉她。
  “他才是这样的呢。他讲话怎么这么可笑?他说的是压碎的土豆,对吗?”
  “我想他那个时代还没有土豆吧。”伯蒂说,“他们那时就是这么说话的。”

  斯卡莉特很开心。她是个开朗的女孩,但很孤单。
  她妈妈在一所大学工作,给一些她从来没见过面的人上课,批改从电脑上传过来的英语试卷,把建议和鼓励之类的评语反馈回去。
  她爸爸是教粒子物理的,但是据斯卡莉特说,想教粒子物理的人太多,想学粒子物理的人却很少,所以她们家只好不停地从这个大学城搬到另一个大学城。每到一个地方,她爸爸总是希望能在那儿找到一个固定的教书职位,但这个梦想从来没有实现过。

  “粒子物理是什么?”伯蒂问道。
  斯卡莉特耸耸肩,“呃,”她回答道,“世界上有原子,它们非常小,我们根本看不见,我们都是由原子构成的。但还有比原子更小的东西,那就是粒子了。”
  伯蒂点点头,心里认定斯卡莉特的爸爸很可能喜欢虚构出来的东西。

  每个工作日的下午,伯蒂和斯卡莉特都在坟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