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场之书
“离开这里!”伯蒂的脑子里听到了这些话,但它们也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嚎叫。
“他会伤害我们吗?”斯卡莉特问。
“我想不会的。”伯蒂说。然后他照着别人教他的话对刺青人说:“我有在这块墓地行动的自由,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刺青人对此毫无反应。伯蒂更加不安了,因为即使是最容易动怒的坟场居民听了刚才那段话也会平静下来。
伯蒂说:“斯卡莉特,你真的能看见他吗?”
“我当然能看见啦。他是个可怕的文身巨人。他想杀了我们。让他走开,伯蒂!”
伯蒂看着那具身穿褐色外套乡绅的遗骸。在他身边有一盏灯,被打碎在石头地板上。“他逃跑了,”伯蒂大声说,“他害怕,所以逃跑了。后来他滑倒了,或者在石阶上绊倒了,然后摔了下来。”
“谁摔倒了?”
“地板上那个人。”
听上去,斯卡莉特这会儿除了疑惑和害怕之外还有些恼怒,“哪个地板上的人?我只看见了—个人,就是这个刺青人。”
接着,仿佛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他仍在那儿,那个刺青人猛然转回头,从喉咙深处迸出一连串嚎叫。
斯卡莉特惊恐地用力捏紧伯蒂的手,指甲都掐进了伯蒂的肉里。
然而伯蒂已经不再害怕了。
“我以前还说他们是虚构的,对不起。”斯卡莉特说,“现在我相信了。他们是真的。”
刺青人将什么东西举过了头顶,那东西看起来像一把锋利的石刀。“所有闯入这里的人都得死!”他用那种发白喉咙深处的声音嚷道。伯蒂想起了那个发现石屋、然后头发变白的人——难怪他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也从不说起他见到的一切。
“不,”伯蒂说,“我觉得你说得对。我觉得眼前这个是虚构的。”
“什么?”
“虚构的,不存在的。”
“别傻了,”斯卡莉特说,“我能看见它。”
“一点没错。”伯蒂说,“问题是,你本来看不见死人。”他四下打量着这个房间,“省省吧,”伯蒂对刺青人说,“我们知道你其实不存在。”
“我要吃掉你们的肝!”刺青人嚷道。
“你休想。”斯卡莉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伯蒂,你是对的。”她接着说,“我想它也许是个稻草人。”
“稻草人是什么?”伯蒂问。
“它是农夫放在田里吓唬麻雀的。”
“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伯蒂挺喜欢麻雀的。他觉得它们很有趣,而且能让坟场保持清洁。
“我也不太清楚,回头我去问问妈妈。有一次坐火车时,我看到过一个稻草人,也问过同样的问题。麻雀认为它是个真人,其实不是。它只是个造出来的东西,看起来像人,但它不是真人,只是个人造的东西,用来驱赶麻雀。”
伯蒂环顾了一下房间,说:“不管你是谁,这一套不管用。它吓不倒我们。我们知道它不是真的。得了吧。”
刺青人停了下来。它走到石板跟前,躺了下来,然后就消失了。
对斯卡莉特来说,整个房间又一次陷入了黑暗。但在黑暗中,她听见了一种蜿蜒爬行的声音,越来越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绕着房间爬动。
有声音说:“我们是杀戮者。”
伯蒂后颈上的汗毛竖了起来。这种声音非常古老,而且异常干涩,就像枯树枝刮擦教堂的窗户时发出的声音。伯蒂依稀觉得那不止是一个人的声音,似乎是一群人在异口同声地说话。
“你听见什么了吗?”他问斯卡莉特。
“我什么也没听见,只听见什么东西在滑行。感觉怪怪的,觉得胃里发痒,好像马上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的。”伯蒂说。
然后他冲着房间说,“你是什么人?”
“我们是杀戮者。我们守卫和保护这里。”
“你们保护着什么?”
“主人的栖息地。这里是所有圣地中最为神圣的地方,我们杀戮者守卫着它。”
“你们碰不到我们,”伯蒂说,“最多只能吓唬吓唬我们。”
爬动滑行的声音好像被激怒了。恐惧是杀戮者的一种武器。
伯蒂向下看着那个壁柜,问道:“那些就是你主人的宝藏吗?一枚旧胸针,一个杯子,还有一把小石刀。看上去并不值钱。”
“杀戮者守卫宝藏。胸针、酒杯、刀子。我们为主人守护这些东西,直到他回来。他会回来的。他总会回来的。”
“你们有多少人?”
但是杀戮者没有回答。
伯蒂的脑子里仿佛布满了蛛网,他甩甩头,想清醒一下头脑。然后他掐了一下斯卡莉特的手,说:“我们该走了。”
他领着她走过那个穿褐色外套的尸体——说实话,伯蒂想,如果那个人没有被吓得摔死,他会失望地发现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宝藏。一万年前的宝藏在今天看来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了。
伯蒂领着斯卡莉特小心地走上石阶,穿过山洞,进入弗罗比歇黑色的陵墓中。
春天日的余晖透过陵墓的缝隙和闩着门照射进来,显得异常明亮。
突然看见光亮后,斯卡莉特眨了眨眼,伸手挡住眼睛。
鸟儿在灌木丛中唱歌,一只大黄蜂嗡嗡叫着飞远了。一切都是那么正常,正常得让人吃惊。
伯蒂推开闩着的门,又重新将它锁好。
斯卡莉特鲜艳的衣服上全是尘垢和蜘蛛网,她黑黑的脸蛋和手掌沾满灰尘,变成了白色。
在这个山头下面,有人——好些人——在喊叫,大声地喊,拼命地喊。
喊的是:“斯卡莉特?斯卡莉特·帕金斯?”
斯卡莉特答道:“在这儿。谁呀?”
她还没来得及和伯蒂讨论他们刚才看到的事情,也没有机会讨论那个刺青人,一个女士跑了上来,身穿一件背后印着警察字样的艳黄色夹克衫。她问斯卡莉特是否没事,她去了哪里,是否有人想绑架她。接下来,那名女警察用对讲机通报,告知其他人孩子已经找到了。
伯蒂跟在他们身旁,同他们一起走下山顶。
教堂的门开着,斯卡莉特的父母在里面等着。她妈妈满面泪痕,她爸爸在打手机,语气十分急切。旁边还有另一名女警察。
伯蒂待在教堂的一个角落里,没有人看见他。
大家不停地问斯卡莉特发生了什么事,她尽可能诚实地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们。
她告诉他们有一个叫诺伯蒂的男孩带着她进入山腹,黑暗中出现了一个有紫色文身的人,但他其实不过是一个稻草人。
听完以后,他们给了她一块巧克力,帮她擦擦脸,并问她那个文身的人有没有骑摩托车。
而斯卡莉特的父母,既然现在已经松了口气,不必再为她担心了,于是开始指责他们自己和斯卡莉特。他们互相责怪对方,认为让他们的小女儿在墓地玩耍是对方的错,即使这里是个自然保护区也不行。如今的社会到处充满危险,如果不是分分秒秒看护着你的孩子,他们就会陷入无法想象的可怕事件中去,尤其是像斯卡莉特这样的孩子。
斯卡莉特的妈妈抽泣起来,引得斯卡莉特也哭了一场。
一名女警察与斯卡莉特的爸爸发生了争执。她爸爸试图告诉警察,他是一名纳税人,她的工资是他付的;而她告诉他说,她也是一名纳税人,而且很可能也为他付了工资。
伯蒂坐在教堂角落的阴影里,谁也看不见他,连斯卡莉特也看不见。伯蒂看着这一切,听着这一切,直到他再也无法忍受。
现在已是坟场里的黄昏时分,赛拉斯在山上的圆形剧场附近找到了正注视着山下小镇的伯蒂。他站在男孩身边,跟平时一样,什么也没说。
“这不是她的错,”伯蒂说,“是我的错。可现在她有麻烦了。”
“你带她去哪里了?”赛拉斯问。
“我们去了山腹中,去看最古老的坟墓。可那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一个阴险的叫做‘杀戮者’的东西在那儿吓唬人。”
“有意思。”
他们一起下了山,看着那座老教堂再一次被锁上,看着警察和斯卡莉特以及她父母走进夜色中。
“博罗斯小姐将教你拼读连在一起的字母。”赛拉斯说,“你看过《帽子中的猫》吗?”
“看过,”伯蒂说,“好几年前就看过了。你能给我多找些书来吗?”
“应该可以。”赛拉斯说。
“你觉得我会再见到她吗?”
“那个女孩?估计不会。”
但赛拉斯错了。
三周后,一个灰蒙蒙的下午,斯卡莉特在她父母的陪同下来到了坟场。
他们和斯卡莉特拉开了一段距离,但坚持要始终能看见她。斯卡莉特的母亲偶尔会说,这一切真是太可怕了,好在他们很快就可以永远把它抛在脑后了,真好。
斯卡莉特的父母开始互相说话时,伯蒂说:“你好。”
“你好。”斯卡莉特轻声说。
“我没想到还会见到你。”
“我告诉他们,除非他们再把我带到这里来一次,否则我就不跟他们一起走。”
“去哪儿?”
“苏格兰。那儿有一所大学。爸爸到那里教粒子物理。”
他们一起走在小路上,一个是穿着明亮橘黄色夹克的小女孩,一个是穿着灰色裹尸布的小男孩。
“苏格兰很远吗?”
“是的。”她说。
“哦。”
“我就希望你在这里,好过来和你告别。”
“我一直在这里。”
“你不是死人,对吗,诺伯蒂·欧文斯?”
“当然不是。”
“嗯,你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儿,对吗?有一天你会长大,然后你就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生活。”
他摇摇头,“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不安全。”
“谁说的?”
“赛拉斯。我的家人。所有人。”
她沉默了。
这时,她父亲喊道:“斯卡莉特!过来,亲爱的。我们该走了。最后一趟坟场之行结束了。咱们回家吧。”
斯卡莉特对伯蒂说:“你很勇敢,你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勇敢的一个。你是我的朋友。你是不是虚构的人,我不在乎。”说完,她沿着来时的路跑回父母身边去了。
第三章 上帝之犬
每座坟场里都有一座坟墓属于食尸鬼。在任何一个坟场,只要你留连的时间足够长,就会发现食尸鬼的墓。这个墓的墓碑可能比其他墓碑更冷,上面的名字常常无法辨认。如果坟墓上有雕像,肯定没有了脑袋,或者长满了蘑菇和青苔——使得雕像看起来都像蘑菇。如果坟场里的某一座墓看起来像遭过恶意破坏,那就是食尸鬼之门。如果这座墓让你一心想离它远远的,那就是食尸鬼之门。
伯蒂所在的坟场里就有一座这样的坟墓。
每座坟场里都有一个。
塞拉斯要走了。
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时,伯蒂很难过。但是现在不了。他感到愤怒。
“可这是为什么?”伯蒂问。
“我告诉过你。我需要获取一些信息。为了这个目的,我必须出去走走。要走走,我就必须离开这里。这些事我们已经谈过了。”
“什么事这么重要,你必须离开这里?”伯蒂那六岁的脑袋瓜打算想明白赛拉斯离开他的原因,但是失败了,“这不公平。”
他的保护人还是一脸平静,“这不是公平或不公平的事,诺伯蒂·欧文斯。事情就是这样。”
伯蒂听不进去,“你本来就应该照顾我,你说过的。”
“对,作为你的保护人,我有责任照顾你。幸运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我不是唯一愿意承担这个责任的人。”
“你要去哪儿?”
“出去,离开这里。有些事情需要我去做,但是在这里不能说。”
伯蒂鼻子里哼了一声,踢着地上并不存在的小石子,走开了。
坟场的西北角,各种植物十分茂盛,纠缠在一起,而看管这里的人或者“坟场之友”组织又没有能力来清理这块地方。
伯蒂慢慢走到那块地方,叫醒了在维多利亚时代死去的那家人的几个孩子——他们十岁生日都还没到就死了。伯蒂和他们在月光下的常青藤中玩捉迷藏的游戏。
伯蒂努力装出一副没事儿的样子——赛拉斯没有要离开,一切都没有变化。但是游戏做完了后,他跑回那座老教堂时看见了两样东西,改变了他的想法。
第一样东西是包。
伯蒂的眼睛一看到那包,就知道它是赛拉斯的。
包是黑色的皮革,上面有黄铜配件和黑色把手,可能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医生或殡仪馆员拿的那种装着各种工具的包,至少已经有一百五十年的历史了。
伯蒂以前从来没见过赛拉斯的包,甚至不知道他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