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法则
唇上,指了指前台。塔夫特走上了讲台。
受难节演讲在普林斯顿是一项根深蒂固的传统,复活节三大庆祝活动中的首项,很多学生,不管信不信基督教都把它们当做社交生活中的固定节目。据传说,这些活动是一七五八年春天由乔纳森?爱德华兹发起的,这个激情四溢的新英格兰教士的第二职业便是普林斯顿的第三任校长。爱德华兹带着学生在周五受难节之夜听布道,周六傍晚共进宗教晚餐,又在复活节周日来临之际的夜半时分举行礼拜。这些仪式不知为何原封不动地传到了现在,应该是得益于那种对时间与财富的免疫力吧,大学里有许多事情就像动物不知不觉地陷入一个天然的柏油坑一样,再也不受时间和命运的摆布,虽然生命已经结束,尸骨却得以长存。
凑巧的是,其中之一便是乔纳森?爱德华兹本人。刚到普林斯顿不久,爱德华兹就被注射了强效天花疫苗,三个月不到,那老头却因天花而一命呜呼。虽然从事实层面上讲,他可能身体太差,无法创立这些加诸他头上的庆祝活动,但校方年复一年重新举办这三项活动,而且委婉地称其适应了“现代语境”。
第47节:四法则(47)
我怀疑乔纳森?爱德华兹从来就对委婉语或现代语境不大感兴趣。想想他那最为著名的比喻吧,他把人类的生命比喻成一只被愤怒的上帝挂在地狱上方晃晃悠悠的蜘蛛,后人这种做法肯定会让这老头每年春天都要在棺材里不得安生。如今,受难节布道不过是由人文学科的教员做个演讲;而在演讲中提到次数比上帝少的惟一事物便是地狱。原先的宗教餐肯定是朴实无华的,恪守加尔文主义,现在却变成在装饰得美轮美奂的本科生食堂里的一场欢宴。至于午夜礼拜,我敢确定它曾经让墙壁都颤抖不已,当下却是一场跨教派信仰的欢庆,即使是无神论者和不可知论者身处其间都不会觉得格格不入。也许因为这个原因,来自各种背景的学生都参加复活节庆祝活动,又因为各自不同的缘故,所有人都带着实现了期望和受到尊重的感觉愉快地散场。
塔夫特站在讲台上,和以往一样肥胖粗野。看着他,我想到了普罗克汝斯忒斯,那个神话中把人绑在床上折磨的拦路响马,如果受害人身体太短就把他们拉长,如果身体太长就砍了以符合床的长度。每次看见这个男人,我都会想,他长得真是怪异,头怎么那么大,肚子怎么那么圆,胳膊上的肥肉怎么就挂下来了,仿佛血肉从骨头上拉了出来。而且,他在台上的形象还有种类似演歌剧的味道。他穿着皱巴巴的白色礼服衬衫和旧了的花呢外套,鼓鼓囊囊的,似乎其思想要从他那人类外表的接缝中胀出来。亨德森教授向他走去,想调节别在他的翻领上的麦克风,塔夫特一动不动,像一条鳄鱼正由着鸟儿剔牙一般。这就是盘踞在保罗的豆茎顶端的巨人。我想起了埃普?兰和狗的故事,又恶心起来。
我们在听众席的后部找到一小块站立之地,塔夫特已经开讲了,而且内容与受难节的那些老生常谈相去甚远。他在放幻灯片,宽阔的白色投影布上显现出一系列形象,一个比一个可怖。被折磨的圣徒。遭杀戮的殉道者。塔夫特说,信仰比生命来得容易,但更难夺走。他有例子证明这个观点。
“圣丹尼斯,”他说,声音通过脑袋上方的扩音器起伏,“因被斩首而殉道。根据传说,他的尸身立起来,提走了头颅。”
讲台上方是一幅画作,一个蒙住眼睛的人脑袋枕在木块上。刽子手抡起硕大的斧子。
“圣昆丁,”他继续说,推入下一个影像,“雅各布?乔登斯作于一六五〇年。他上了肢刑架,又挨了鞭打。他向上帝乞求力量,活了下来,但之后又被当做男巫送上法庭。他受了肢刑鞭打,他的血肉从肩膀到大腿都被铁链勒开了花。钢钉打进了他的指甲、头骨和身体。最终,他人头落地。”
查理不知是看不出这其中的意思,还是在救护队里见了那么多恐怖景象之后对此无动于衷了。他朝我转过身来。
“斯泰因想干什么?”他低声说。
银幕上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男人,除了腰布之外全身一丝不挂,正被强迫躺在金属台上。他的身下点起了一团火。“圣劳伦斯,”塔夫特往下说,他很熟悉这些细节,用不着提示。“二五八年殉道。在烤架上被活活烧死。”
“他找到一本保罗写论文需要的书。”我说。
查理指了指保罗手里的包裹。“一定挺重要,”他说。
我本以为查理的言语间会有些锋芒,斯泰因让我们的游戏匆忙收场会让他阴阳怪气,但查理讲话的时候却带着崇敬之情。他和吉尔仍旧每说十次《寻爱绮梦》的书名就会有五次发错音,但至少查理看得出保罗做得有多努力,这项研究对他又有多么重要。
塔夫特又按了一下讲台后面的按钮,更加陌生的图像出现了。一个男人躺在木匾上,腹部侧面有一个洞。两侧分别由两个男人慢吞吞地拽着洞里伸出的绳索在炙肉架上把他翻来翻去。
第48节:四法则(48)
“圣伊拉斯谟,”塔夫特说,“也称艾尔莫。他受罗马皇帝戴克里先迫害。虽遭鞭笞棒击,柏油浇身,烈火炙烤,他仍活了下来。虽被投入牢狱,他仍得以脱身。他再次被抓之后,被按在烧红的铁椅上。最终,他的胃被切开,肠子被绕在绞盘上,这才算把他给杀掉了。”
吉尔对我说,“这绝对非同一般。”
后排有人朝我们转过脸要我们噤声,但看到查理之后似乎又缩回去了。
“校警甚至都不想听我讲纱窗的事情。”查理低声对吉尔说,仍旧打算攀谈下去。
吉尔把头转向讲台,不想提那事儿。
“圣彼得,”塔夫特继续说,“米开朗琪罗作于约一五五〇年,彼得在尼禄时期被害,应他自己的请求头朝下钉在十字架上。他很谦逊,不敢以与耶稣相同的方式上十字架。”
讲台上,亨德森教授看起来不太舒服,紧张兮兮地拽着袖子上的一个地方。塔夫特的演示里,一张幻灯片与下一张幻灯片之间彼此毫无关联,似乎不像演讲而更像一个施虐狂的偷窥表演。受难节演讲听众席上通常会出现的嗡嗡讲话声消解成专注的静默。
“嘿,”吉尔拍了拍保罗的衣袖说,“塔夫特总讲这种东西吗?”
保罗点点头。
“他有点儿不正常,是吗?”查理低声说。
他们两个太长时间置身于保罗的学习生活之外了,刚刚才注意到这一点。
保罗点点头,可没说什么。
“然后,我们就到了,”塔夫特接着讲,“文艺复兴时期。这一时期有一个人专精暴力的语言,这是我一直就想传递的东西。今晚,我想与你们分享的不是一个他垂死之时创造的故事,而是他仍旧活泼泼时创作的神秘故事。这个男人是个罗马贵族,名叫弗朗西斯科?科隆纳。他写了曾印刷出版过的最稀罕的图书之一:《寻爱绮梦》。”
保罗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盯住了塔夫特。
“罗马?”我低声说。
保罗看着我,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可他还没答话,我们身后的入口处便起了骚动。门口的女孩和一个不知是谁的大个男人尖声吵骂起来。他们的声音传遍了礼堂。令我吃惊的是,当那个男人在灯光下现身时,我立刻就认出他来。
10
理查德?库里迎着金发美女的高昂的抗议声走入礼堂。后排的很多人都别过脑袋。库里扫视观众一眼后转身走向讲台。
这部书,塔夫特在讲台上继续讲,并不在意台下的喧闹声,也许是西方出版史上遗留下的最伟大的神秘著作。
整个礼堂的人都尴尬地打量着这位擅入者。库里看上去衣衫不整: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颈上,手里抓着夹克衫,眼神飘移不定。保罗推开一小撮学生挤了过去。
它由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著名的出版社出版,但关于其作者身份至今仍有争论。
“那家伙要干什么?”查理低声说。
吉尔摇了摇头。“那不是理查德?库里吗?”
保罗现在坐到了后排,想引起库里的注意。
很多人认为它不仅是世界上最难以理解的书,而且还可能是——继《谷登堡圣经》之后——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书。
保罗现在已站到那人身边。他一只手搭在库里的后背,非常谨慎地嘟囔着什么,但这位老人摇了摇头。
“我来这里的目的,”库里说,声音大得让前排转身侧目,“是要说点有关属于我的东西。”
塔夫特这时已停了下来。礼堂里的每双眼睛都盯着这位陌生人。他走上讲台,伸手捋捋头发后怒视着塔夫特又开腔了。
“暴力的语言?”他说,声音既陌生又尖利。“我在三十年前就听过这个讲座,文森特,那时你以为我是你的听众。”他转向听众席,伸开臂膀对所有人说。“他有没有向你们谈到圣劳伦斯?圣昆丁?圣艾尔莫和绞盘?就没一点儿变化吗,文森特?”
第49节:四法则(49)
听众意识到库里语带轻蔑时开始低声私语。惟有一处角落传来阵阵哄笑。
“我的朋友们,”库里指着讲台接着说,“这人惟利是图。是个白痴,骗子。”他转身注视着塔夫特。“连骗子都能两次愚弄同一人,文森特。而你呢?你只会靠欺骗那些天真无知的人过活。”他把手指放在唇边,形似亲吻。“欢呼吧,这个骗子!原文为意大利语。”他举起胳膊示意观众站起。“欢呼吧,我的朋友们。让我们为窃贼的守护人圣文森特欢呼三声!”
塔夫特对这次擅自闯入表现得冷酷无情。“你怎么会来这儿,理查德?”
“他们彼此认识?”查理小声说。
保罗试图转移库里的注意力,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但库里依然故我。
“你怎么会来这儿,老朋友?这儿是戏院还是学术殿堂?既然守港人的日记已经不在你手上了,这次你又会偷什么呢?”
塔夫特听到这里猛一个趔趄,大声吼道,“住口。你要干什么?”
但库里的声音就像被施了魔法的幽灵般又冒出来。“你把日记里的那张皮纸放哪儿了,文森特?你告诉我,我就走,你还可以继续你的闹剧。”
讲演大厅投下的影子慢慢爬上库里的脸颊,让人深感不快。最终,亨德森教授噌地站起来咆哮道,“去找保安!”
学监早已站在距库里一臂之遥的地方,这时塔夫特却挥手示意他走开。他又恢复了沉着冷静。
“不,”这个怪物咆哮着。“别管他。他会自愿离开的。对吗,理查德?趁他们还没有逮捕你?”
库里纹丝未动。“看看我们,文森特。二十五年了,还是一样的争斗。告诉我设计图在哪儿,我会在你眼前永远消失。这是我们惟一的交易。其他的,”——库里的胳臂划过整个讲演厅,好似要拥抱一切——“都毫无意义。”
“滚出去,理查德。”塔夫特说。
“你我都曾尝试过,失败过,”库里继续说。“意大利人说什么?窃贼虽可恶,坏书更尤甚。在这件事上让我们表现点儿男子气,彼此退让一步。设计图在哪里?”
礼堂四周一阵耳语声。学监在库里和保罗之间侧着身子走来走去——但让我惊讶的是库里突然低下头向远处的走廊走去,脸上的兴奋表情也随之消失。
“你这个傻老头儿,”他甚至背对着讲台对塔夫特说。“继续做戏吧。”
靠在墙上的学生用力向礼堂的前方挤了挤,以保持与讲台的距离。保罗生根似的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朋友离开。
“离开这儿,理查德,”塔夫特在讲台上喝令,“别再回来。”
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