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扎特不唱摇篮曲 作者:森雅裕





  就在这时。我看见安东尼奥·萨利耶里从人群中挤过来,似乎有话对我说。
  他是宫廷乐团的乐长。我刚到维也纳时曾拜他为师。他是意大利人。个子矮小但长相突出。鹰钩鼻配上大下巴和一双凹得吓人的大眼睛,再加上一脸时下最流行的化妆,如果近看可能会有两种反应:忍不住爆笑三声,或想发脾气。
  “啊,路德维希。最近很活跃嘛。”
  看来今天想和我谈工作。
  “这次演奏会,我有新曲子要发表。”
  “哦?是交响曲吗?”
  “不,是钢琴协奏曲。”
  “难道你又想援例乱弹一通吗?”
  ——看来今天我的脾气是好不起来了。
  “这次我准备让我的学生彻尔尼弹。”
  “我听到一些风评,据说是个实力派演奏家。”
  我点点头,说:“十八岁,正意气风发呢。”
  “对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你不是和海顿老师决裂了吗?”
  萨利耶里是指海顿曾经不怀好意的叫我“蒙古大王”,暗讽我的作品粗糙,并且因为我一八○一年发表的芭蕾舞剧《普罗米修斯》而有一些不愉快的过节。
  可是去年三月,庆祝海顿老师七十六岁生日时,维也纳大学讲堂网罗维也纳乐坛名士,演奏老师的《创世纪》的那场演奏会,我还特别上前去亲了老师的额头和手,萨利耶里也应该看到了。
  “我或许一天到晚和别人起冲突,不过至少还懂得尊师重道。”
  “是吗?那就好。”
  萨利耶里深恐化妆脱落似的小心翼翼扯出一个微笑,不过很明显可以看出。他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话。
  接着。他讽刺的视线从我的脸落到手上。
  “这就是你的新曲子吗?”
  我把乐谱递出:“这是莫扎特的《摇篮曲》。”
  看到那两页歌谱。这个小意大利人突然好像变成痴呆,脸上的肌肉一下子松垮下来。
  似乎是听到他以前最大敌手的名字。使他一向紧绷的神经断了线。
  “其实好像是一个叫菲理斯的业余作曲家写的。贝伦哈特·菲理斯。您听过他吗?”
  萨利耶里的表情愈发阴沉。
  “您一定知道的。他是什么样的人?”
  “嗯。太太跟莫扎特睡过,结果莫扎特死后第二天,他就自杀了。”
  “莫扎特死后第二天?情敌死了应该高兴才对,为什么要自杀呢?”
  “太太怀了莫扎特的小孩的谣言满天飞。只怕任何一个有羞耻心的男人都无法忍受。”
  “菲理斯难道不是教徒吗?”我很不寻常的追问别人家的私事,可能因为对象是萨利耶里。所以我才会想追根究底。“天主教严禁自杀。自杀后,连坟墓都没法进去,那种耻辱不是更难忍受?”
  “他是共济会会员。”
  “啊,真的?”           
  共济会是由中世纪的砖石工工会所筹组的秘密组织。标榜爱与世界和平,希望能建立一个以人类彼此相爱为基础的理想国。(听说是这么回事。)如今,共济会成为一个以知识分子为主的团体,网罗了全欧知名的艺术家和王公贵族,像歌德、海顿、莫扎特都曾参加过。共济会的目的之一,在保护以前的约瑟夫二世,所以在维也纳,许多精英分子都纷纷加入。
  虽然共济会本身并不反对天主教,却被当今皇帝法兰兹二世列入管制,因为害怕它会激起中产阶级的民主运动。
  “可是,路德维希,不只他没有坟墓,莫扎特也没有啊!”
  “的确……”
  随着典礼开始的进堂咏【注】响起,萨利耶里的表情也越来越难看。(【注】“安魂弥撒”是天主教会为追悼亡者举行的弥撒。仪式复杂。有十一项用唱的。历代有许多作曲家为“安魂弥撒”的经文谱曲。称《安魂弥撒曲》或《安魂曲》。其中唱的经又依序是:进堂咏、垂怜经、光荣经、阶石经、继抒咏、信经、奉献经、圣哉经、赞美经、羔羊经、领主咏。)
  “上主!求您赐给他永远的安息……以永恒的光辉照耀他……”歌声响起,正是莫扎特的《安魂曲》,我的眼光在少年与女高音混合的圣诗班中搜寻赛莲的身影。当我发现她站在最前排独唱者的位置时。不知为什么突然产生一股怀旧的感觉。
  “您知道菲理斯的孩子后来怎么了吗?”
  “嗯。不知道她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就在那里。唱女高音呢。”我话中带笑。斜眼着萨利耶里说。他的脸上浮起一层冷冷的薄霜。
  “以莫扎特的曲子送葬,海顿不知做何感想。连天公都不作美呢。”
  屋外啼哩哗啦下起雨来。雷声由远而至。闪电也不时从礼拜堂的窗子透进来。
  “那天也是这样吧。”我问。
  “哪天?”
  “莫扎特出殡那天。听说在史提芬大教堂的苦像礼拜堂接受最后的祝福后,遗体沿着蓝史特大道,运往圣马克斯公墓,到了史图本图尔桥附近时,突然风雪大作,结果送葬的人只好纷纷打道回府,让载着灵枢的马车继续前行,好不容易到达公墓区,草草将遗体埋在共同墓就了事了。听说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埋在哪里。”
  “不对。当天没下雨也没下雪,只有刮风。傍晚开始,突然刮起一阵狂暴的西南风。”
  “原来如此。”
  住过维也纳的人都知道。维也纳下雪还没关系,但刮起风来,在街上可真寸步难行,所以当时大家才会打道回府。
  平日为了避免石砖路上的灰尘随风乱舞,水车固定每天早上七点和下午三点在市内洒两次水。洒水前,史提芬大教堂会敲响一号钟,警告路人让路给水车。
  某些街道马车往来频繁,如果再碰上冬季没有洒水,一刮起风。满天的尘埃不但让路人睁不开眼睛,恐怕连呼吸都有困难。
  “即使如此,也埋得太仓促了吧。”
  “医生诊断他的死因是急性粟粒疹热。那是一种流行性疾病。大概是怕传粱,所以就匆匆忙忙把他埋了。”
  到了致悼词的时候,萨利耶里离席向前走去。
  我看着没有安放海顿遗体的空石棺。实在无法从心底发出哀思,只能呆站在一旁。
  海顿五月三十一日便已过世。并于两天后在古恩本多夫教堂举行追思礼拜夜。安葬在芬多诗多均公墓,但因战乱,消息不通,维也纳到今天才为他举行追悼会。
  维也纳各界名士致赠的各式勋章围绕在空棺四周,棺木上覆盖着的花束,多到令人不禁怀疑维也纳哪来这么多花。花朵发出的香气。和随着雨声飘进来的霉湿空气,充斥整个礼拜堂,我越来越想离开,但淋雨对耳疾不好,我决定继续忍耐下去。
  《安魂曲》终于在与会者齐声合唱的“痛哭之日”的“阿门”声中结束。
  这首曲子的继抒咏最后一部分的开头八小节,成为莫扎特的绝笔。之后全由他的弟子法兰兹·克萨维尔·苏斯麦尔代笔完成。
  追悼会迟迟不结束,害我不能离开,饿着肚子让我的脾气越来越坏。

  追悼会十点开始,等我走出教堂时,己经下午两点了。演奏会举办在即,我必须到维也纳河畔剧院看看练习的情形,不过去以前得先填饱肚子。
  “我们一起走。”有人从后面抓住我的手臂,“您要去吃饭吗?”——是赛莲。
  “倒是你。你不应该在外面游荡。快回家吧。”
  赛莲毫不理会的把我拉到一家餐厅的露天座前坐下。雨刚停,桌面还很潮湿,她把外套当抹布擦将起来。
  我从侍者手上接过莱单,越看越有气。
  “这算什么?维也纳的人每天非吃这么多不可吗?好像人生除了吃就什么都没有了。跟猪没两样!”
  “当然!”
  我嘱咐侍者把小牛肉烤熟一点,然后一面轻松的品酒,一面等待上菜。
  “这酒可真差。早知如此。刚才崔克要送我酒时,收下就好了。”
  “您很讲究酒吗?”
  “不作曲以后。我打算去卖酒。”
  “您总喜欢开这种不好笑的玩笑吗?”
  “也得看人。”
  “我的父亲……菲理斯对酒也很有研究。他还把酒用在治疗上。酒精好像冶疗肺炎、败血症、伤寒都相当有效。我们家还有很多他写的研究论文。”
  “论文是不能裹腹的,还是你母亲就靠那些东西过日子?”
  “我母亲半年前罹患肺炎死了,我给她喝酒。但没有用。”
  “对不起,我失言了。”
  “没想到您还会道歉。”
  “也得看情形。”
  “喂,您是怎么回事。老是板着脸。满口抱怨?”
  “这和你无关。”
  “原来您觉得这样比较威严。”
  “我不想再和你说话了。”说完。我把《摇篮曲》的谱抽出来,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刚才萨利耶里也到了。”
  “……”
  “你们手指着我。说了些什么,对不对?我看到了。”
  “您听过莫扎特是那个宫廷乐长害死的传闻吗?”
  我看着乐谱。发现乐谱中除了我原先指出的地方之外。还有更多疑点。
  譬如第九和十一小节我做“△”记号的地方。第九小节中旋律的Cis,(即升C音)和伴奏的D,第十一小节中旋律的H(即B音)和伴奏的C,都形成不协和音。
  以平均律为基础的钢琴,同时发出这种音会很奇怪。技巧上并没有什么错误,可是感觉上有点不对劲。
  我陷入思考。女高音则继续说她的。
  “听说萨利耶里是宫廷的第一乐长,势力虽大,但音乐才能却还不及第三乐长莫扎特,因为嫉妒,所以就把他杀了。
  “一七九一年,也就是莫扎特死的那年,他的妻子康丝坦彩托称养病。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维也纳郊外的巴登,没法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萨利耶里就时常带他去吃吃喝喝。他的身体就在这前后开始每下况愈。康丝坦彩·莫扎特在她丈夫有生之年缠绵病榻。与他死别以后反倒很健康。
  “莫扎特死后不久,柏林的《音乐周报》写过一篇报导。说他死后身体肿胀得很厉害。令人联想到是中毒而死,一七九八年。法兰兹·尼梅契克在布拉格出版了一本《莫扎特的一生》。还引用康丝坦彩的话,说莫扎特表示自己‘有毒在身,活不长了’。”
  “……”
  “毒死被人发现总是不好。他被埋得很匆忙。听说现在连他的墓都找不到了。”
  “安静一下。菜来了。”
  “哇,您总算开口了。真了不起。”
  一面切肉,我叹了口气。
  “维也纳乱七八槽的谣言实在太多了,根本不能当真。人一死,就有人说是被毒死的。生个孩子,又有人说不知道父亲是谁。连我去洗个澡,都有人说贝多芬疯了。
  “我以前就听过莫扎特被毒死的传闻,也听说是憎恨他的萨利耶里干的。不过,你实在不应该再以讹传讹,大声宣扬这种没凭没据的谣言。萨利耶里在乐坛实力雄厚,像你这种刚出道的歌手,被他卯上的话,以后连上台的机会都没了。”
  “没想到您的想法竟然这么稳健踏实。”
  “怎么样。很佩服我吧?好吧,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不但曾听说是萨利耶里干的,还听说是共济会动私刑把他处死的。”
  “嗯。听说是因为莫扎特在死前三个月完成的《魔笛》中揭露了共济会的秘密教义。可是如果传言属实,写《魔笛》剧本的艾曼纽·席卡奈达应该也脱不了干系。因为他也是共济会的一员,可是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小牛肉味道还不算差,我总算没有对侍者抱怨。
  而吃完了一餐。赛莲也以惊人的速度把她面前的食物吃得一干二净。我心中开始盘算,这餐饭的账该怎么算。
  “对了,听说那个乐谱行的老板崔克。以前曾在宫廷乐团中拉过大提琴。”
  酒虽然难喝,还是被我喝得见底。我抬头表示讶异。
  赛莲继续说:“而且还是萨利耶里最钟爱的大提琴手呢。”

  没想到这位萨利耶里钟爱的大提琴手竟被烧焦了,坐在维也纳河畔剧院的贵宾席上。
  舞台上,钢琴协奏曲的排练正从第二乐章移向第三乐章。交响乐团音量逐渐沉寂,只剩法国号手竭尽全力的继续吹奏。
  尽管法国号手已经快喘不过气来,拚命用脚踏着地板。意图减轻痛楚,我仍维持着慢板的速度。
  彻尔尼的钢琴加进来,在压抑的音乐声中,开始探索第三乐章的主题。不断拉长期待与紧张,然后一口气爆发出充满光辉的喜悦——这是我最擅长的表达方式。不幸的是,欢悦还来不及爆发,法国号手便已冲到极限,吹不出声音了。我停止指挥。
  “葛罗哲斯基!你什么时候得了气喘病?”
  法国号手气急败坏的回嘴道:“可是,老师。您叫那个偷溜进来。在贵宾席上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