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纳斯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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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多维喀的鼾声越来越大,怕是要雷声才能叫醒她。如果我再不行动,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站起来,说:“我可以看看你把我画成什么样子了吗?”

  我感到他一下子僵住了。我看得出来他想把画稿收起来,但他也知道那样不合适。他能怎么做呢?收拾他的家伙,掉头就走?还是再次攻击我?如果他那样做,将会被赶回蛮荒的北方去。虽然还是那样静默,但我认为他并不蠢。

  我鼓起勇气,走到桌子旁边。我和他离得很近,看得清他脸上的胡茬,他身上的恶臭现在更加刺鼻了,让我想起腐烂和死亡,我还记得他上次的暴力。我神经兮兮地望了一下门口,要是这时有人走进来,会发生什么呢?也许他正在想着同一件事,他笨手笨脚地把画板从桌子上竖起来,以便我不用再靠近他也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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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纳斯的诞生》第五章(2)     

  画纸上满是草图:我的整个头部的试画,然后是脸的一部分,眼睑低垂,看起来有点害羞,又有点狡黠。他并没有像我有时候为了让普劳蒂拉保守秘密而帮她画像那样阿谀我,但那是我自己,很活泼,带着淘气和神经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了解我已经比我了解他要多。

  接着是我放在面前的那只手,手心和手背,我的手指鲜活且圆润,栩栩如生。他的技巧

 让我目瞪口呆。

  “啊!”我的声音有些痛苦,但又带着好奇,“谁教你画画?”

  我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画像,急切想看看他究竟是怎么画的,看看画稿上每一笔的画法。为这个我会和他靠得更近。我看着他的脸,如果不是傲慢,那么一定是羞怯让他保持沉默。是什么让他觉得这么害羞以致难以启齿呢?

  “你在这儿一定很苦。”我安静地说,“要是换成我,我会想家的。”

  因为我没有料到他会回答,所以当听到他声音的时候,我的心里震颤了一下;他的声音比我记忆中的轻柔,尽管比他的眼睛还要深沉。

  “这儿色彩丰富。我来的地方,什么都是灰色的。有时候你甚至分不清哪儿是天空的尽头,哪儿是大海的起点。色彩让一切变得不同。”

  “哦,不过佛罗伦萨肯定和它以前一样。我指的是圣地,我们的主生活的地方。阳光普照。这是十字军告诉我们的。他们的色彩必定像我们这般斑斓。你有空应该去看看我父亲的作坊,那些布匹完工以后被堆在一起,走在其间像穿过彩虹一样。”

  这也许是他听过的女人说的最长的一段话,我能感到他内心又激起了痛楚,也记得他早先的野蛮,那在我面前浑身发抖的样子。“你不用害怕我!”我叫喊着,“我知道我说得太多了,可是我只有14岁,我还是小孩,不是女人,所以我根本不可能伤害你。再说我和你一样热爱艺术。”

  我伸出双手,温柔地放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手指随意张开,搭在桌面,整个姿势显得张弛有度。“既然你在画手,也许你会喜欢看看它们静止的样子,这样比放在我膝盖上更容易观察。”我想妈妈一定会赞许我声音里的谦虚。

  我眼光低垂,非常安静地站着,等待着。我看到他将画板从桌子上撤走,在旁边拿起一支蜡笔。画板上的沙沙声让我忍不住抬起头来。我看到的那张画稿是斜放着的,不过已经足够看清它是怎么成型的:笔尖如许许多多雨点般迅速地落在画稿上,急遽得不用思考和斟酌,急遽得我和他都屏住了气。看起来他好像从内里解读我的双手,然后由里而外将它们画出来。

  我让他画了一会儿之后,我们之间的沉默变得自如了一点。“妈妈说你参观了我们的教堂。”他轻微地点点头。“你最喜欢哪一幅湿壁画呢?”

  他停了下来。我看着他的脸。“新圣母堂。《施洗者约翰的生平》。”他肯定地说。

  “季兰达约的。哦,对了,他的大教堂是这座城市的奇观之一。”

  他犹豫地说:“还有……河那边的另一座教堂。”

  “圣灵堂,还是卡迈恩圣母堂?”

  他表示是第二个。那还用说。布朗卡其礼拜堂位于卡迈恩修女院里面。妈妈指引他去那个地方,不用说,一定是动用了她的关系,以及他作为世俗修行者的身份才使其获准进入那个禁区。“有关圣彼得生活的湿壁画。哦,它在这儿地位也很高。你知道,马萨乔没来得及完成这些画就去世了。死时只有27岁!”我知道这打动了他,“小时候我去过一次,不过忘得差不多了。你最喜欢哪幅呢?”

  他皱皱眉,似乎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有两幅伊甸园的画面。第二幅,在被逐出伊甸园的时候,亚当和夏娃都哭着……不,更像是嚎叫,因为他们被禁止哭。我从没看过因为失去上帝的恩赐而这般悲伤。”

  “在他们堕落之前呢?那时他们的快乐和后来的悲伤体现得一样强烈吗?”

  他摇摇头:“欢乐体现得并不强烈。那是另一个画家画的。树上吊着的蛇有着女人的脸。”

  “哦,是的,是的。”我点着头。我们的目光碰上了,这次他因为兴奋而没有别过头去。“妈妈和我说过。你知道,圣经上可没有这种画法的证据。”

  但由于谈到妇女体内的魔鬼,他又退缩了,再次陷入沉默。他开始打草稿。我瞟了画板一眼:这些天分哪来的呢?真的是上帝给的吗?

  “你生来就有这种技巧吗,画家?”我轻声问。

  “不记得了。”他低声说,“教我画画的教父告诉我,我出世的时候,上帝附在我手上,算是补偿我无父无母。”

  “哦,我相信他是对的。你知道,在佛罗伦萨,我们认为伟大的艺术是对上帝本质的再现。这是我们最伟大的学者之一阿尔贝蒂的理论。艺术家切尼尼也这么认为。他们关于绘画的论文在这儿广为流布。我有拉丁文版本的,如果你感兴趣……”虽然我知道这样的知识其实是一种炫耀,我仍止不住说:“阿尔贝蒂指出了人类形式的美如何反映了上帝的美,当然,他有这种眼光部分是受了柏拉图的影响。不过兴许你还没有读过柏拉图。如果你想在佛罗伦萨扬名立万,你就不能忽略他。虽然他从不知道基督,可是他对人类灵魂论述颇多。古代人对上帝的理解已经是我们佛罗伦萨的伟大发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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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纳斯的诞生》第五章(3)     

  要是妈妈在这里,一定会因为我的夸夸其谈而双手抱头,既为我也为这个城市感到羞愧;但我知道他在倾听,因为他放在画板上的手已经停下来了。我想他会说得更多,要不是卢多维喀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鼾声的话。那意味着她很快会醒来,我们两个都冷静了。

  “好了。”我往后退去,匆匆说,“也许我们现在得停止了。不过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再来,让你画我的双手。”



   但当我看到他放下的那幅画板时,意识到他已经得到了全部他所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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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纳斯的诞生》第六章(1)     

  我从自己的箱子里取出阿尔贝蒂和切尼尼的书,放在床上。切尼尼的书必不可少,画画的时候,无论是衣纹的走向,还是那些我不懂如何调配的颜色,我总得参考它才行。不过兴许可以把阿尔贝蒂送给他。

  我让伊莉拉帮我送去,许诺给她一条红色的丝巾。



   “不去。”

  “你怎么不去呢?你喜爱这个颜色,它也很配你。”

  “不去就不去。”

  “为什么?多么简单呀!你只要走下去,把书给他。你和我一样知道他的房间在哪儿的。”

  “要是你妈妈发现了怎么办?”

  “她不会发现的。”

  “但她要是发现了,她会知道这是你的,是我送过去的。那时我就惨了。”

  “那不会。”我在找一些说辞,“她,她会理解我们都是为了艺术。上帝要让我们熟悉起来。”

  “嗬!老卢多维喀可不会这么说!”

  “你什么意思啊?她睡着了,什么都看不到。”她静了下来,但我高兴得太早了。她冲着我笑。我明白了,“哦,你说谎,伊莉拉!她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她是没有,可你刚刚说了。”

  “我认为我们在谈论艺术,伊莉拉。我们在谈论教堂和礼拜堂的艺术作品,还有阳光的色彩。告诉你吧,他的画笔有如神助。”我停了一下,“虽然他举止粗鲁。”

  “那正是我担心的。你们两个太相像了。”

  她终究还是把书带去了。接下来的日子很疯狂。那时妈妈和仆人在筹办普劳蒂拉的嫁妆,普劳蒂拉则花无穷多时间打扮自己,把头发弄得闪闪发亮,美白皮肤什么的,看起来更像鬼魂而不是新娘。翌日夜里,我去到那扇窗户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画家几乎同时出现,依然穿着那件斗篷,依然以那种坚定的步伐走向黑暗。这次我决定等到他回来。那是一个晴朗的春夜,天空星辰密布。但不知道从哪里来了阵响雷,闪电将天空撕出一个巨大的裂口。

  “哇——”

  “啊!”

  在街角处,哥哥们和他们的朋友像一群到了陆地上的海盗,在街上跌跌撞撞、相互拉扯地走着。我赶忙离开窗口,可是托马索的眼睛像老鹰一样,我听到他像平时招呼他的狗那样,可恶地吹了一下口哨。

  “喂,小妹?”他的声音大得足够推开那些鹅卵石,“小妹!”

  我探出头去,嘘了一下,让他别做声。但他醉得厉害,丝毫没有在意。“哇,大家看看她!脑袋像百花圣母堂里面那些雕塑一样大,脸蛋像狗的屁股!”

  他身边的朋友纷纷欢呼,表示同意他的睿见。“继续嚷吧,爸爸会听到的!”我恼羞成怒地喊着。

  “要是他醒了,你比我更麻烦!”

  “你们去哪里了?”

  “你为什么不问问卢卡?”可是卢卡已经站立不稳了。“我们发现他双手扶着圣女加大利纳的乳房,将污物呕吐在她的脚上。要不是我们及时发现,他会以渎神的罪名被逮起来的。”

  又一道闪电将夜空照得像白昼一样亮。紧跟而来的两声雷鸣震耳欲聋,似乎大地被这闪电劈开了。当然,我们都知道怎么回事:有时候大地会有这种裂开的征兆,魔鬼在裂开的瞬间虏获一些无主游魂。我吓得双腿发抖,不过它已经过去了。

  他们在下面也被吓呆了,不过随即大喊大叫,掩饰心里的恐惧。“好啊!地震啦!”卢卡叫喊着。

  “不是!是加农炮!”托马索笑着,“这是法国的军队正穿过阿尔卑斯山,去征服那不勒斯。多么美好的前景啊!想想看吧,妹妹,奸淫掳掠。我听说在雅典,那些粗野的法国佬热衷于羞辱处女。”

  屋子后面的花园里,孔雀被惊醒了,发出足以将死人也唤醒的凄厉叫声。我看到临街的窗户纷纷打开,一缕火光从教堂那个方向冒出来。不能再等那画家了。我迅速离开那房间,回到楼上。刚爬进被窝的时候,听到楼下传来爸爸愤怒的声音。

  次日早晨,家里都在谈论一则新闻。昨晚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道闪电击中了百花圣母堂那个大拱顶的天窗,将一块大理石劈成两半。那闪电力道惊人,大理石的一半击穿屋顶,砸在地上;另外一半砸烂了附近一座房子,可是奇迹般的没有人受伤。

  随后传来了更糟糕的消息。就在同一夜,伟大的学者、外交家、政治家和佛罗伦萨最高贵的公民、慈善家“豪华者洛伦佐”躺在卡里奇的豪宅里,饱受中风和胃痛的折磨。他听到城里发生的事情,派人去打听石头是怎样坠落的。他知道之后,闭上双眼说:“果然是这样。我今晚要死了。”

  他真的在那晚死去。这个消息对这座城市的重创甚于任何雷击。那个早晨,我和哥哥们安静地坐着,听希腊语老师哽咽着给我们读伯里克利的悼词,他的眼泪弄湿了那本特别抄写的手稿。虽然我们后来取笑他悲伤的语调有些矫情,可是我知道在那个时候连卢卡都被感动了。爸爸在那天暂停了生意,我听到玛利亚和卢多维喀在她们的房间悲叹哭泣。在我出世以前,洛伦佐·梅第奇就是佛罗伦萨最有影响力的人,他的去世如同一阵冷风,让我们所有人不寒而栗。

  他的尸体被安放在圣马可修道院,供城里的名门望族在夜间前去瞻仰。我家也去了。在那个礼拜堂里,棺材摆放的位置很高,我几乎看不到里面。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面目十分丑陋。虽然我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