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血





  这情景让我深感困惑。据我对农村的了解,同一个村子里的人,互相之间都是烂熟的,见面了开个玩笑 、打个招呼是很平常的,若是毫不交谈,那必然是有意见了。何况两人撞在一起,依照人的脾性,不说吵架 ,说两句是一定有的,哪有这样轻易就分开的道理? 

  更让我不解的是,那个村民看见我,怎么好像看见了鬼一般,那样慌张? 

  我想要弄清楚这件事情。与先前那村民相撞的年轻人匆匆朝这边走来,正好路过我身边。我一把拦住他 ,还未开口问,他已经先自一惊,神色越发惊恐,转身便跑。幸好有那村民的先例,我已经防着他这一招, 一把抄住他。其实这么做的时候,我心里毫无把握,这年轻人个头虽然不高,但是矮矮壮壮,浑身肌肉十分 结实,真要发怒,我未必是他对手。但是他仿佛被吓慌了,我一抓他,他立即站住,小声哀求道:“你别碰 我,你放手,你要干什么?” 

  我被他那种惶恐的神情弄得有点不知所措,想要放手,又怕他跑了,手底下略微松了松,笑道:“你别 慌,我只不过是问你点事,跑什么?” 

  “问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羔羊般地望着我,让我感到自己似乎十分凶恶。 

  我苦笑一下:“我不是坏人,我是南城来的记者。” 

  “记者?”这个名词似乎让他更加慌张,在我手底下努力地挣扎着,“记者来我们村干什么?我们村又 没发生什么事情。” 

  他看起来很壮实,挣扎的时候却十分小心,似乎是怕弄伤我,几乎没有使什么力气,这又是个奇怪的地 方。赵春山说得对,这个村子,的确是有点奇怪。 

《》 突变 … 火灾(1) 

《》 突变 … 火灾(1)  “你们村前段不是发生火灾了吗?”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道。 

  看起来“火灾”两个字让他慌张到极点,他猛然发力,挣脱了我的手,朝远处跑去。我犹豫了一下,还 是决定不去追他。眼见他一溜烟跑没了踪影,我心里的疑惑,如同雪球越滚越大。 

  沿着山脚的小路,我在村里随意地走动着,不时有些村民慌张地从我身边闪过,瞟我的眼光里都充满了 惶惑。我只觉得郁闷难当。 

  早晨的太阳是淡淡的,照在田间未消尽的白霜上,那霜便抹上了淡金,一簇簇短小的稻茬,被冻得如针 般耸立,尖端处毫光闪耀。山上的枞树依旧是郁郁青青,针状的叶子油油地亮着,在延绵柔和的山中涂抹出 无限生机。那山如同一条长长的绿带,随意挽在村庄周围,上方围出一片碧青的天空,不见一丝云彩。天下 笼着一窝格子似的田地,绿边黄里,中间一些小人在活动,倘若从高空俯瞰,俨然一个巨大的象棋盘。这种 农村景象一向令我心旷神怡,如果不是这村子如此怪异,我一定要好好欣赏欣赏这里的景色。然而此时,我 却满心烦乱。在村子里行走了一阵,很想找个人问些情况,却始终没有机会,没有人肯让我靠近,似乎我身 上带着可怕的病菌,看见我,他们就远远地绕弯子躲开了。比较起来,金叔的笑容实在可贵。 

  正郁闷时,一个高大的青年人朝我走过来。实际上,他已经远远地看了我好一阵。我望着他,不知他是 只经过我身边,还是的确来找我的。 

  他笔直地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这让我有了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在三石村,这是第一个主动来到我 面前的人。 

  “你是外地人?”他问我。 

  我点点头,将我告诉村长的那番话又告诉了他一遍,他边听边点头,等我说完,笑了笑道:“你还是回 去吧,我们村没什么事可以让你写的。” 

  我看着他:“我不能回去,我必须完成采访任务,不然会被辞退的,我家里很穷。”说这些话时我觉得 自己有些卑鄙,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村子的人,都仿佛被看不见的铁幕遮得严严实实,不轻易将他们 的内心展示给人看,如果我不这样说,恐怕连一点机会也没有。 

  不知是不是我这番话起到了作用,那汉子眯缝了一下眼睛,望了望周围的其他村民。那些人装作不在意 地在我们四周走动,但是我注意到他们警惕的眼神,不时从远处瞟过来,仿佛是在监视着我们。 

  汉子犹豫一下,正要开口说什么,一个人忽然大声到:“大林,你不去淋菜,在这里说什么空话?懒骨 头!”说着便迈步过来,要将大林拉走。 

  “爹爹,他是记者,不相干的。”大林站得笔直,望着我,焦急地跟那人解释。 

  我听得他叫“爹爹”,不由诧异地看了那人几眼——大林看来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那人也顶多三十五六 岁,怎么竟然是他爹爹?看来这人保养得倒是不错。 

  那人一听我是记者,眼睛里越发溢出敌意来,死命地拉着大林,发着倔脾气,一张黑脸涨得通红,脖子 上青筋暴露,几巴掌扇在大林身上,大声咒骂着他。大林不情不愿地被他拖出好远,只听得他们在不断低声 争执,两个人用乡下方言飞快地说着,虽然这种方言我大致听得懂,但是速度一快、声音一低,在我听来, 就无异于鸟语了。两人叽里咕噜一阵,那人终于被大林说服,放开了他。 

  “记者,我带你看你要看的东西。”大林朝我走过来,犹豫一下,“你看完就走是吧?” 

  我点点头。目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我跟他说的采访目的,是要针对消防写一些事实报道,正好他们村 里的祠堂大火是个极好的例子。这个借口,跟昨天对村长说的不一样,不过现在村长不在这里,也就由得我 胡说了。至于看过祠堂以后我是不是立刻就走,那就到时候再说了。 

  大林带着我沿着山路绕行,其间我几次找他说话,他都不理我,有时候山路狭窄,我朝他身边靠近一点 ,他都似乎受惊了一般,立即跳得老远,让我分外诧异。 

  似乎这村里的人都不喜欢被人碰触。 

  一路上遇见不少人,见了我,都是警惕的表情,让我感觉自己是个特务,而大林则是汉奸。这种感觉真 是让人又气又笑,大林也是一脸无奈,只是反复对那些人说:“你去问我爹爹去,你去问我爹爹去……” 

  绕过了半座山,一片空地豁然出现在面前,让人眼前一惊。 

  这是一片焦土。 

  当年祠堂的地基上,还残留着半片土砖的墙,上面支棱着几根烧焦的梁,墙被烧得漆黑,四周一地都是 稻草和木头的残余,一片黑色狼藉,风吹过时,偶尔还会荡起一些黑色的灰尘。在那些烧成炭的长木头中间 ,有一些深黑潮湿的印记格外醒目。那是一些人形的痕迹,一个个,有大有小,横七竖八,布满了地面,看 得我背上一凉——我想起赵春山说过,当时全村的人都在祠堂里吃饭,突然火就起来了,那样大的火,谁也 逃不出去;据三娃临死前的说法,全村的人都被烧死了——现在看到这满地的人体痕迹,我仿佛见到了当时 的惨状,看来赵春山说得没错,这样大的火,不说全村人都烧死,至少是要死上几十个人才是。我在遍地残 迹中小心地迈步,不时要避开一些支在一起的木头。随着深入火场,地上人体的痕迹越来越多,我大致数了 数,已经数出了100多人,这个数字让我十分吃惊。根据政府的调查,村里一个人也没有死,甚至连受伤的 人也没有,但是地上这些分明的烧焦的人形,又是如何来的呢?根据我有限的消防常识,人如果被烧得能在 地上留下这样的痕迹,大约这条命也就差不多了。 

  这100多条人命,居然全部都丝毫未损? 

  我摇摇头,这绝对不可能。 

  没来由的,忽然一阵心悸,我打了个寒噤。望望身边一言不发的大林,不知他当时是否也在火场里? 

  不知这些烧焦的人形中,是否就有大林? 

  这种想法让我又打了个寒噤。我不自觉地离他远一点,四面看看,这里背靠着山,远处有几个人在那里 ,都是三石村的村民,太阳虽然照着,光线却并不强烈。 

  假如真如赵春山所说,这村里的人,实际上都已经死了,那么,我所见到的这些人,就都不是人?! 

  如果是这样,我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地? 

  一阵微风拂过我的脸,我感到自己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看完了?”大林突然出声,吓了我一大跳。 

  “没有,还要再看看。”我控制住自己的心跳,在火场里慢慢踱步。 

  从现场的痕迹可以看出祠堂的大致构造,这祠堂占地面积十分大,却似乎只有 一个门,并且门还不大,这从烧得只剩中间一小块的门扇可以看得出来。这种结构有点不合常理。这里农村 的房子,讲究通达豁朗,通常房子正面就是两道大门,一道门朝堂屋,一道门朝灶屋,两道门都有两米高, 比城市里的大门要宽一倍,侧面还有通往猪舍、茅房的小门,屋子后面有后门,侧面有侧门,总之一句话, 整栋房子到处都是门。如今虽然学着城里的样式建造了许多楼房,对门的偏爱略微减低,但是也至少是有前 门和后门的,何况这祠堂自建国前造好之后,就一直不曾动过,依旧维持着旧时的结构,无论如何不应该只 有一扇门。 

  “怎么这祠堂只有一道门?”我问大林。 

  “啊?还不是要改建成实验室,将其他的门都封了。”大林随口答道,刚说完,仿佛意识到什么,立即 住口,尴尬地看看我,将眼光移到别处。 

  “实验室?什么实验室?”我追问道。 

  他脸红了,低着头,用脚踢着一块石头,不肯说。 

  我又再问了一遍,他摇摇头:“什么实验室?我没说啊。”他是个老实人,说这一句话已经让他脸涨得 通红。我有些不忍,然而这件事一定有古怪,便继续追问。我站到他面前,直盯着他。 

  江阔天以前曾经告诉过我,他审犯人的时候,最厉害的一招就是“鹰眼”。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能够长 时间盯着一个人的眼睛一动不动,再厉害的犯人在他的眼睛面前都难免心虚。我曾经尝试和他对视,结果我 盯得双目流泪,他却依旧是目光炯炯。他告诉我,眼睛最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内心,如果一个人不敢和你对视 ,那么那人一定有问题。 

  现在,我就将这招用在了大林身上。我虽然没有江阔天的“鹰眼”,但是大林也不是狡猾的罪犯,在我 这样的逼视下,很快就受不了了,大声道:“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所以说人老实有时候并不一定会吃亏。大林如果跟我斗心眼、耍花招,说不定我还能套出点话来,然而 他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反而让我无从下手了。我只得放弃这个问题,继续在火场里转,脑子却一刻没停。 

  大林说的实验室,指的是什么?这么一个偏僻的乡村,会需要什么实验室? 

  如果真有一个实验室,那个实验室中进行的是什么实验?那种实验,是否跟发生的这些事情有关? 

  我仿佛又闻到那种奇异芬芳的香气,那种从来不曾见识过的香气,莫非就是一种实验的产物?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之前始终将香气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是不是可以说,实际上与死亡相联系的, 并不是香气,而是产生这种香气的实验? 

  那会是怎样的实验呢? 

  “那种香气是怎么来的?”我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大林是个朴实的人,看来脑子也比其他人要慢半拍, 他一听我问,下意识地便答道:“是血……”说出这个字,他立即反应过来,用大巴掌捂着自己的嘴,吃惊 地望着我。 

  我没有再追问,既然他已经意识到,我再追问也是没用的。 

  血! 

  这是什么意思? 

  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血,在这一系列案件中,一直都是一个奇怪的角色。通常的凶杀案中,血是必然会出现的角色,而在郭 德昌他们的死亡事件中,一切凶杀的元素都具备了,独独缺了血。不但没有那种鲜血流溢的可怕场面,甚至 连死者身体里的血,也全都流失了。 

  大林所说的那个“血”字,是不是也有着同样的含义?但是这含义又是从何而来呢? 

  我疑惑地看看大林,他扭头避开我的眼光,催促道:“好了吧?好了就走吧。” 

  现场已经一片焦土,再也看不出什么来,但是我却不能就这么走了。看大林的意思,如果我在这里调查 完,他恐怕就要送我出村子了。到那时候,整个村子的人只怕都会站在他那一边,我想不出去也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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