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缭乱
她再次用力缩回了自己的脚,扭头看向窗外,不再多说一句话。
他站起了身来,按捺住了内心涌起的一丝恼怒,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两人似乎陷入了沉静之中。这种沉静不是无声胜有声的默契,而是一种无话可说的僵境。
“怀着身子总待在屋子里也不好,我陪你去外面走走。“他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
“我不去。” 她简明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高长恭,你如果不遵守约定,那么是不是我也不用遵守了?” 他牢牢地盯着她。
她蓦的转头,“宇文邕,这段时间来,我根本没有逃跑,你还要怎么样!”
“怎么样?” 他冷冷地看着她,“高长恭,自从你答应留在这里之后,你对我笑过一次吗?一次都没有!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到底要我怎么做?难道我堂堂一国之君,连那个男人都比不过吗!”
她的心里微微一痛,脸上却还保持着面无表情的神色,“皇上,你可以禁锢我的身体,可是却不能禁锢我的心。就算是一国之君,也并不代表他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
他眉梢一挑,突然欺身向前,凑到她的身边,强硬地捧起她的脸暧昧的贴近,“我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从突厥草原知道你是女儿身的那刻起,我就告诉自己将来无论如何也要得到你。就算你是兰陵王,就算你想杀我,这些我全都不在乎。这条性命,是我忍耐了很久才保下来的,这个皇位,是我忍耐了很久才到手的,而你,我也是忍耐了很久很久才得到的,所以我是绝对不会放手的。我只是想留住你,即使你不爱我,即使是用这种卑劣的威胁手段,我也想留住你。”
她抬起头来,脸上却是罕见的冷静,“那你所得到的,不过是个躯壳而已。”
话音刚落,她整个人就被他紧紧的拥入怀抱里,急促的让人难以呼吸。因为怕伤到肚子,她只好往后缩了缩。
“你真的这么看我吗?长恭……那你告诉我,如果不留下你的身体,我还能留下什么呢?我只是想留住你,即使你不爱我,即使是用这种卑劣的威胁手段,我也想留住你。”
他是多么的想用这一个,那一个,还有以后无数个的拥抱,来留住怀中的那个人。
他至今还记得在草原上相遇时她眼中飞扬的笑意,仿佛世间一切的忧虑烦恼都不在她心中。仿佛漫长的时光对她来说不过转瞬,仿佛无论多少年,她都可以这样无忧无虑地恣意下去,仿佛无论什么,都缚不住她半分。
那样的她如今已经再也见不到了,但,他还是会不惜一切代价地留住她,所以,即使她是在天空中飞翔的鹰,他也要折断她的翅膀。
回到自己御书房的时候,他觉得莫名的烦躁。
“为什么我比不过那个男人?!”他突然暴怒地抬手,将身边桌上所有的东西扫在地上:“我做的不够好吗!对她的过错我已经既往不咎,每天下了朝就去探望她,吩咐御厨每天做齐国的菜,我一样的疼她宠她,我一样的爱她,我有哪一样做得比那个人差!为什么?!我还是比不过那个男人吗?!”
阿耶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他见过的皇上,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上,那个强悍内敛的皇上,那个忧悒寂寞的皇上,无论哪一个他,都是冷静而从容的,带着沉郁威仪的天璜贵胄之气.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象现在这样狂怒焦躁,信心折摧。在瞬间极度的震惊后阿耶立刻反应过来,他猛地扑上去抱住皇上,用身体压制着他要破坏一切的疯狂欲望。
宇文邕忽然觉得松缓而疲惫,他轻轻摇了摇头,又偏着头向阿耶勉强笑了一笑:“我没事了,阿耶。”
此时白昼将尽,落日的余晖将天空,将远方的树木,空中的飞鸟染得一片金黄.承受过他怒火的房间一片狼藉,橙红色的光透进窗子,将满地摔坏的器皿,散落一地的书页,全部染成金色,凌乱中的两个人也被镀上一层赤金。
疯狂之后的宁静,有一种难言的忧伤。
夏日午后,嘉木繁盛,习习凉风里夹杂着阵阵花香,拂面而过很是舒服。庭院里,梧桐挺立,郁郁葱葱,蝉儿伏在高枝疏叶之间,清亮的鸣声悠悠飘向远方。
紫檀宫里,此刻安静的出奇,若不是阵阵蝉声响起,几乎让人感觉不到有什么生气。这里就如同是王宫里的禁地,门外守卫森严,除了皇上,没什么人可以接近这里。
长恭在小娥的陪伴下,正在水池边喂着鱼。
“娘娘,您看这几条鱼吃鱼食的样子真有趣。”小娥指着那些漂亮的红鱼笑道。
长恭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眼角瞟了一眼门外的那些守卫,心里寻思的完全是别的事情。虽然她能平安的将孩子生下来,可是之后呢?难道连孩子也要在这令人窒息的牢笼里成长?而且,如果是个男孩,他会不会被调教成第二个宇文邕?只要一想到这里,她就会觉得浑身充满寒意。
她和孩子不能就这样被活活困死在这里。等到孩子出生之后,恐怕逃跑还是唯一的出路‘‘‘
汪汪!门口突然传来了一声狗叫,只见一团白色的小东西,嗖地一下窜了进来,不偏不倚地冲到她的面前。
长恭敏捷灵活地捉住了这个小东西,拎起来一看,原来是只白色的波斯犬。它的毛发,毛尖呈黑,中间纯白,贴着皮肤之处是灰色。用手抚摩,它的皮毛就像是覆了一层霜,手感极妙。
她的思绪微微一滞,蓦然间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送过她这样一个小东西。
忽然宫门外响起了守卫的呵斥声,好象是和什么人起了冲突。小娥则一脸惊惧地指着宫门外的一个身影道:“娘娘,您,您看那个人的脸,好,好可怕‘‘‘”
长恭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在看清那个正被守卫呵斥的那个男人时,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气。那人的脸上遍布疤痕,看上去竟好象被火烧过。她的心微微一凉,不由得想起之前宫女们说过的话,难道这个男人就是她们口中的那个花匠?
不知为什么,这个男人的身影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想了想,吩咐小娥道:“你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小娥应了一声,起身走到宫门口问了几句,又很快回到了她的身边,轻声道:“娘娘,那个男人说这只波斯犬是皇后娘娘的,刚从他的手里挣脱,所以才跑了过来,他想要回这只波斯犬。”
长恭若有所思地望了那个男人一眼,“你去和守卫说,就说我允许他进来将波斯犬带走。”
不一会儿,那个男人匆匆走了进来,不卑不亢地朝长恭行了个礼,“娘娘,能否将这只波斯犬交还给小的?”他的声音令长恭不禁吃了一惊,从未听过这样低沉喑哑的声音,就好象粗糙的沙砾互相摩擦而产生的响声。
长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总觉得他的身影像极了一个人。见他低垂着头,她忍不住道:“你把头抬起来。”
那男人低声道:“小的容貌丑陋,怕惊吓到娘娘‘‘‘”
“是啊,娘娘,您还怀着身孕,最好还是别看了。”小娥着急的在一旁插嘴道。
那个男人的身体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也顺着小娥的话道:“这位姑娘说的极是,娘娘既然有了身孕,就更不能看小的容貌了,不然小的万死难咎。”
“无妨,你抬起头来。”长恭固执地坚持道。
那男人有些无奈地抬起了头,长恭立刻听到了小娥的吸气声。她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那个男人虽然面目丑陋,可是他的那双眼睛,在背光的时候仿佛会吸收黑暗,深不见底。
她的心骤然间跳快了几拍,这双眼睛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难道‘‘‘不,不对,虽然的确很相似,可是却显得死板很多。一个人无论怎样改变,只有这双眼睛是改变不了的。
“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心里涌起了一丝莫名的失望。
那男人又低下头去,“小的叫木易。”
长恭还想说什么,忽听宫门外传来了守卫们的声音,抬眼望去,只见宇文邕正往这里走来。他显然是刚下了朝就直接赶到了这里,还没来的及换去身上的朝服。
宇文邕一见木易,顿时蹙起了眉,厉声道:“谁让你进来的?”
“皇上,是我让他进来的。”长恭不慌不忙地开口道,“皇后娘娘的波斯犬不小心跑了进来,所以我才让他进来抱走的。”
宇文邕神色稍霁,“听阿云说最近有个出色的花匠,应该就是你吧。”
木易低下了头,一脸木讷道:“回皇上,正是小的。”
宇文邕看了看他的脸道:“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他微微抬起脸,“回皇上,小的七八岁时家中遭了一场火灾,家里人全被烧死,只有小的逃过一劫,不过被烧坏了脸。”
被他这么一说,长恭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果然,那些疤痕看起来都是陈年的旧伤。她的心里泛起了一丝惆怅,这个男人根本就不可能是他‘‘‘只是那双眼睛略有相似而已。
她犹豫了一下,难得地主动向宇文邕开口道:“皇上,我有一个请求。”
宇文邕先是有些诧异,随后又有些惊喜,“长恭,这是你第一次向我要求什么。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是这样,我想在这里种几棵樱桃树。既然木易是那么出色的花匠,不如就把这件事交给他,也让他顺便打理一下这里的庭院。”长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出这个要求,也许只是因为感觉这个人和他略有相象吧。
“樱桃树?”宇文邕笑了笑,“原来长恭喜欢樱桃。”每发现一点与她相关的秘密,他就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即使只有一点,也会让他觉得离她又近了一步。
“木易,你也听到娘娘的话了,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木易连连点头,“小的知道了,小的一定将这件事办好。”
宇文邕点了点头,又转向了长恭道:“长恭,我昨天替这孩子想到了一个好名字,你说如果是个男孩,就叫宇文翼怎么样?”
长恭脸色一变,“这个就不用皇上费心了。”
“那怎么行?怎么说这也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宇文邕弯了弯唇,半开玩笑道。这话在旁人来说没什么,但在长恭听来,却是说不出的郁闷,可又不能当众反驳他,只得用别的话搪塞道:“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也是,你现在有了身孕,不该站那么长时间。”宇文邕不由分说地拦腰抱起了她,无视她轻微的挣扎,径直朝房里走去。
小娥掩嘴轻笑,也跟了上去,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转向了还跪在那里、整个人仿若石像的木易,“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出去办事!”
木易好象刚回过神来,抱起那只波斯犬,起身匆匆离去。
第三十三章 银雪
走到房里,宇文邕将长恭放下后,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玉盒子,道:“这是波斯国出产的螺子黛,前些日子刚从宫外入贡,听说还不错,所以拿了一些给你。”
长恭瞥了一眼,在齐国的王宫里她见过这种叫做“蛾绿”的螺子黛,价格非常贵重,一粒十金。宇文邕生活俭朴,她这些日子也是亲眼所见,所以对他忽然拿出这样贵重的东西给他,不免有些惊讶。
“我用不着。”自从住在这里,她从没接受过他任何赏赐。
他早就料到了她的反应,于是随手拈起了一颗,在水中化了开来,一手制住她的身体不让她乱动,一手轻轻地替她画起了娥眉。
“我不喜欢!”她恼怒地反抗,将头扭来扭去不让他画。
“再乱动我可要亲你了。”他不得不用威胁的口吻迫使她乖乖配合,小心翼翼地画完两道眉后,他随手拿起了一面铜镜放在了她的面前,嘴角噙了一丝笑意,“你看看,我画的怎样?”
长恭本不想看,可又有些按奈不住好奇,还是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镜子里的她,眉毛一粗一细、一高一低,看起来有几分滑稽,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宇文邕先是愣了愣,随后欢喜若狂地看着她,“长恭,你笑了,你对我笑了!”
长恭立刻敛起了笑容,微微侧过了头,不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宇文邕到也不在意,语气温柔的问了一句:“长恭,你喜不喜欢?”
她的眼前有些恍惚,仿佛曾经也有人和她说过这句话,“……和平时那些蜡做的无味口脂不同,这是从波斯而来的牛髓口脂,长恭,你喜不喜欢?”
她的心一紧,猛喘一口气,连忙抓紧自己胸前的衣服,布料滑顺的质感,不能减轻一点点心痛的感觉。低下头,看到地面上夕阳为自己剪出修长却落寞的影子,她的视线有一点模糊。眼角一凉,竟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宇文邕静静得看着她,忽然俯身下去,轻轻吻着她的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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