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缭乱
所以,这顿本该是欢愉亲切的家宴,却是人人自危,强颜欢笑,只求平安过了这个新年。
就像现在一样。
不过,这些人里一定不包括九叔叔……长恭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又忍不住抬眼往高湛那个方向望了一眼,他正顾自饮着酒,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月清辉,倒是他身边的王妃,满面春风,一手还有意无意地放在微隆的腹部上。似乎是察觉到了长恭的目光,她也抬起头来,朝着长恭娇媚的笑了笑。长恭连忙也回了一个微笑,心里却有些说不清的惆怅,因为,从进了大殿之后,九叔叔就没看过她一眼。
“小九,听说你又快做爹了?” 皇上忽然笑吟吟的瞥了瞥高湛,开口问道。
高湛放下来了酒杯,淡淡道,“回皇上,正是。”
“好,好,来人,赐长广王妃锦缎百匹,玉如意一对。” 皇上的话音刚落,王妃连连谢恩,脸上露出了一脸惊喜和得意之色。
众人也立刻说起了恭喜的话,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巴结一下皇上身边最为宠信的红人。
“高长恭。” 皇上的目光忽然停留在了长恭身上,冷不防的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长恭赶紧咽下了嘴里的一口菜,站起身慌忙应道,“臣在。”
皇上注视着她的脸,似乎有一刹那的失神,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似的,轻咳一声开口道,“高长恭, 你剿灭突厥有功,朕也该好好封赏你,这样吧,朕就册封你为兰陵武王。”
此话一出,众人的表情更是各异,孝瑜依旧微微笑着,孝琬的神情有些复杂,似是欣喜,似是担忧,长公主则是一脸的欣慰。
长恭微微一怔,立刻谢了恩。
四周又不失时机的响起了一片恭喜王爷之类的声音。
“长恭过了年也有十五了吧,这么年轻就被封为郡王,真是英雄出少年,” 皇后在一旁笑道,温柔的声音恍若三月春风。
“娘娘过奖了。” 长恭忍不住又望了一眼这位和自己长相极为相似的女子,只见她面若芙蓉,柔软中带着温暖,娇艳里渗着芬芳,春水流波一般的柔美。
“娘娘和四弟还真是有几分相像。” 孝瑜低笑道。
孝琬不以为然的挑挑眉,无论容貌怎样相像,都少了几分长恭那磊落干净的英姿清华,差之远矣。
皇上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长恭,脸上泛起了一抹复杂的神色。
“皇上,长恭这样的少年英雄,也不知哪家的大家闺秀才能相配。” 皇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如皇上趁着今天的好日子,也替他指一门合适的亲事?”
长恭心里一惊,正要说话,忽然听到高湛的声音从席间传来,“娘娘,高长恭不过是偶然立了一功,依本王之见,他还需要更多的磨练,这儿女之事或许有点早了。”
皇后没有想到高湛会忽然开口,目光掠过他的时候,神色似乎有些奇怪。
“小九说得没错,这事就以后再说吧。” 皇上低下头望着自己的酒杯,眉宇间流泄出阴黯冷沉的线条。
长恭感激地望了一眼高湛,他并没有看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皎洁如秋月,孤冷如雪峰,周围一切似乎瞬间都失了颜色……
宴席中众人觥筹交错,说着一些口不对心的客套话,无不期盼着晚宴早些结束。长恭也只觉得如坐针毡,浑身不舒服。
“好险啊,四弟,差点就给你指了亲事,真要这样,你那小媳妇可怎么办?” 孝琬冲着她挤了挤眉。
“三哥,你还说……” 她瞪了他一眼,不经意间留意到皇上的目光正停留在殿中一人的身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觉倒抽了口冷气,那个人,赫然就是自己的三嫂崔澜!崔澜似乎还没察觉到,但长恭留意到了崔澜身边的长公主,正轻轻蹙起了眉。就在她感到忐忒不安的时候,皇上将目光移开了,游移着,搜寻着,终于落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长恭看清那人,不由有些惊讶,
因为那是一个男人。
长恭认得此人,他是之前东魏皇帝的遗留宗室元韶,算起来应该也是大娘的亲戚。这次家宴不知为什么,皇上也请了不少元氏后裔。
在皇上如冰似刀刃的目光注视下,元韶低着头浑身不受控制的颤抖。
“元韶,朕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皇上神态自若地持杯饮酒,“你倒说说看,汉光武帝刘秀能复兴汉朝的原因是什么?”
一听皇上喊到自己的名字,元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也不仔细考虑,居然顺嘴说了句,“回……回皇上,这是因为刘氏的子孙没有被杀干净。”
皇上眼中微光一闪,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居然光着脚从席上跑下来,一把握住元韶的手神情激动地说道,“这才是真知灼见啊!” 在元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皇上的笑容早已换成了一股令人冰冷澈骨的残酷,冷冽的煞气源源不断的从他那冷凝如冰刃般的眼眸中散发出来,一字一句道,“传朕的旨意,除了嫁与高家的元氏女子,其余元氏后裔,一律处死,妇孺不留。”
他的话音刚落,众人脸色大变,殿上的元氏众人顿时大哭起来,那个说出蠢话的元韶已经吓得昏死过去了。
长恭的身子刚动了一下,就被身边的孝瑜按了下来,“别动,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不关我们的事,”
孝琬也一脸凝重的朝着她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娘不在其中,与我们无关。”
望着两位哥哥一脸置身事外的漠然,长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大哥,三哥,我不会冲动的。”
说着,她又忍不住去看了一眼大娘,只见大娘正抬头注视着皇上,两人的眼神似乎有一刹那的交汇,又迅速的分开了。
接着,她就看到大娘的眼角似乎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泪光。
长恭的心里涌起了一阵酸涩,她明白大娘此刻的心情,看着自己的族人就要全部死于非命,自己虽然幸免于难,但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吧。
皇上在下了这么一道血腥的命令之后,又泰然自若地欣赏起了歌舞,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歌舞所吸引,长恭借着出去方便的借口溜出了大殿外。
风中又开始飘起了簌簌的细雪,仔细看的话,庭院里面的白梅已经绽出了小小的蓓蕾,花苞根部的淡粉映衬着冬雪,愈见温润。 长恭呼吸了几口带着梅香的口气,心里觉得稍微舒服了一些,她想了想,又继续往前走去。
走了没多少路,她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种奇怪的声音,细细的,柔柔的,似乎是女孩子的哭声。她心里有点好奇,便巡着那哭声找了过去。
转过了几条长廊,在一个偏僻的庭院门口,她找到了声音的主人,原来那是位普通宫女。看她容貌清丽,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
“发生什么事了?” 长恭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宫女抬起头来,在看清长恭时不觉一愣,似乎忘了哭泣,脸上倒是飞快的浮起了一丝红晕,结结巴巴道,“是,是,高……高……”
在宫里,宫女们最津津乐道的两位如星辰般闪耀的美少年,一位是斛律光的四子斛律恒迦,另一位就是高家的四公子…高长恭。所以,当这位传说中的翩翩少年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这位小宫女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在作梦。
“你……你……” 她睁大了眼睛,却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
长恭微微一笑,“为什么在这里哭?”
小宫女这才回过神来,抹了一把眼泪道,“小主子刚才在玩蹴鞠,一不小心将牛皮球踢到了这个庭院里,小主子让奴婢把球找回来,如果找不到,一定会被小主子剥皮抽筋的。可是,可是,奴婢又不敢进去……”
长恭明白她口中的小主子是皇上的第七子,生性顽劣残忍,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一切。
“为什么不敢进去?” 她看这里似乎也没什么异常,只是好像常年没人居住了。
小宫女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哽咽道,“奴,奴婢听姐姐们说,这里闹鬼……”
长恭好笑的挑了挑眉,这一定又是宫女们的谣传了,也许是太过无聊,所以宫里经常会传出闹鬼的传闻,每次听到,她也不过是一笑置之。
“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 之前入宫,她都是见了皇上就回去,从不在宫里多作逗留,所以对王宫里的一切并不熟悉。
小宫女抽泣道,“奴婢是刚来的,奴婢也不清楚。”
“你先别哭了,我陪你进去。” 长恭示意她跟着自己进去。这地方果然是很久没人清理了,目光所及之处,一片杂乱。她朝着四周打量了一番,忽然在角落处看到了一口井,井旁的雪地上清晰地印着圆形的痕迹,她快步走了过去,往里一探,只见一片漆黑,便随手捡了一颗石子扔了下去,只听咚的一声响,并无水声。
“这是口枯井,球可能掉在这里了。”
小宫女爬到了那口井边,只是稍稍一看,就露出了害怕的表情,正想说话,忽听长恭说道,“去拿根绳子,我帮你下去捡。”
小宫女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在愣了半天后才反应过来,感激涕零地道了谢,匆匆忙忙地去拿了一条绳子来。
长恭将绳子的一端系在了井旁的铁扣上,用力抖了抖绳子,又转头朝着那个小宫女一笑,身姿轻盈的沿着绳子滑了下去。
井底的落脚之处,似乎是一层厚厚的淤泥,长恭弯下了腰,伸手摸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她疑惑的继续往上摸去,摸着摸着,她的脸色渐渐发青了……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好像是……
她连忙掏出了怀里的火折子,在火光一闪的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样东西居然是一副白骨!
虽然有些吃惊,但她毕竟是上过战场,见过血腥的人,所以倒不觉得害怕。她将火折子凑了上去,仔细地看了看那具尸骨。从大小上看,这似乎是具女子的尸骨,而且已经死去多时,不然也不会变成一堆白骨。
在这个阴森森的后宫,出现这样的东西,她或许不应该感到惊讶,也不该多管闲事,眼下,还是找到了球就赶紧回到大殿里,就当什么也没有看到。想到这里,她往四周看了一眼,发现那只球正躺在尸骨的手边。
长恭顺手捡起了球,目光不经意的掠过那白森森的手骨,忽然停留在了一样东西上。
那竟然是一枚似曾相识的翠玉戒指。
她的瞳孔顿时倏的放大,全身所有的血液都仿佛被霎时抽离,五雷轰顶的感觉也不过如此,一瞬间,她的世界天旋地转,眼前只有一抹翠玉色像是流动般无限的扩大开来……
那是娘永不离身的戒指。
井底女尸
她缓缓伸出手,在触碰到那指骨的时候,只听卡答一声,骨头忽然断裂了,那枚戒指滴溜溜地滚落到了她的面前。她身子一颤,死死盯着那只戒指,只知道自己已经完全不能思考。
“高公子,高公子……” 从上方忽然传来了小宫女焦急的喊声。此时,连她也不敢相信自己还可以保持如此的冷静,她居然只是伸手捡起了戒指放入怀里,又拿起了球,沿着绳子爬了上去。
小宫女一脸感激的接过了球,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少年已经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雪越下越大了,轻柔如纯洁的羽翼,漫天回绕,盘旋。长恭面无表情地走出了庭院,忽然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了雪地上。她索性也不再起来,将脸埋入了冰冷的雪中,什么也不再想。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整个身子忽然被人蓦的拎了起来,撞入她的眼帘是那双带着焦灼的茶色眼眸。
“长恭,你怎么了?” 高湛轻拍着她身上的雪花,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和惊讶。
长恭低下了头,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她觉得她好像是笑了,而且笑的非常厉害,有什么东西本该溢出眼眶的,但是她哭不出来,一股凉嗖嗖的液体流进了心脏,随即流遍了全身,所有的血管都因这突如其来的痛楚流过而收缩起来。
“长恭,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高湛伸手抬起她的脸,半明半昧的眼眸里带着一丝不知所措和罕见的慌乱。
“九叔叔,我好难受,可是又哭不出来……” 她一脸绝望地望着他,让他的心脏不由抽痛起来,不受控制的,他伸手揽过了她,只觉得她的手脚冰凉如冰川中最寒澈的积雪,仿佛将他的全部血液也揪拧冻结成坚实的冰块。
“哭吧,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 他将她的脑袋摁在了自己的怀里,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他所知道的是,她需要把心里的痛苦发泄出来。
“九叔叔……” 在这个让她感到安心的人怀里,她开始低低呜咽起来……一直以为娘还活着的希望在这一刻完全崩溃。难以名状的痛,从灵魂深处蔓延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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