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禅





  “其中一个几个月前被抓到大牢里,好像是从身上搜出了凶器。这人在‘斗角’连战连胜,在牢里被唤作‘拳王’。”
  “斗角”就是大牢管事田又青在牢里主持的赌局,挑选囚犯中的狠角色徒手格斗,田又青做庄开赌取利。打胜的囚犯可以吃到丰富的囚粮。
  “打胜过些什么人?”陆隼问。
  “几天前,光头大驴给他活生生打死了。”
  花雀五眼睛发亮。“方才你说这伙腥冷儿是结拜兄弟。他们的老大又是个什么角色?”


  “他们的老大听说姓于,在腥冷儿之间好像颇有点名气。不过这伙人好像从来没有在城里‘买卖’。这个姓于的在善南街一家药店里当个……小厮。”
  “小厮?”花雀五失笑:“一个药店小厮就是这些人的老大?”
  安东大街北端尽头,矗立着一座与大街气氛毫不相衬的五层高灰色大楼,远高于漂城内所有建筑物。大楼四面都占据了整条的街道,没有任何毗邻屋宇,四周筑着一圈丈高的漆黑围墙,面对安东大街的一方则建起了一道宽足四马并驰的玄铁大门,整座建筑有如平空起在闹市中央的一座小型城砦,一般人都不敢多看一眼。
  “大屠房”。
  坐在“大屠房”议事密室里的是个皮肤黝黑、身材胖短的中年汉子。假若是初到漂城的人看见他,只会以为眼前的是个寻常街贩,绝难想象他便是“屠房”核心干部“八大屠刀手”之一,“缚绳”黑狗八爷。
  刚失去了门生癞皮大贵的黑狗八爷,两只束着一圈圈细麻绳的手腕交叠在胸前,聆听部下对这次神秘事件的报告。
  本来在拼斗中折损了一个小头目只是普通之极的事情,但是大贵头颅竟被人像示威般放在死猪体内,余下尸身又至今无法寻回,黑狗八爷直觉此事并不寻常。
  “八爷,我已再三细问昨夜打拼的所有兄弟了。没有人看见大贵怎样被干掉。”一个身材高大的部下在黑狗面前垂首站立,以极慎重敬畏的表情报告。
  “解开来看看。”黑狗八爷搔搔鼻子,傲慢地说。
  另一名手下一直捧着一个布包。他应声点头,把布包放在桌子上,小心地解开重重包裹的布帛。
  出现在黑狗八爷眼前的是那颗癞癣满布、发丝稀疏的头颅。脸部肌肉已微微发胀。
  “翻过来。”
  那名手下没有皱一皱眉,捧着首级翻侧,把颈项的断口展示向黑狗。
  黑狗仔细检视。
  “高手!”黑狗的脸色变了。
  漂城东南区有一片地势奇异的天然平台地,高出外围有十多尺,过去曾经遍植桐树,因而名叫“桐台”。
  今天桐树已剩下不多了。伐去桐树的空地建成了一幢幢豪华宅第,集中着漂城的商贾富户。这个宁静优雅的宅区,是整个漂城经济力量的象征。只有少数讨厌城内环境的富户搬到了城外郊区居住,大多集中在漂城下游东、东南两条支流间的狭长河岛“洸洲”上。
  于润生工作的药店就正对着桐台西角。因此他每天都会看见许多傲慢骄奢的富户人家出入的排场。
  每次这种人物经过,于润生总默默投以凝视。眼神中露着旁人看不见的锋锐异采。
  现在他刚从李兰老爹的药田回来,正在药店后的仓库里把运回来的药物一一分类。
  郭老板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小于……你出来……一下……”语声中带着惶恐不安。于润生双眉扬动。
  他随手抄起放在仓库角落的一柄铁锹,掀开仓库的门帘步出。
  瘦小的郭老板瑟缩在一角。三名脸容凶悍的壮汉并排站在店里。
  “他们……找你……”郭老板的手指向三人点点,慌忙又缩回来,仿佛恐怕指点的动作延长半秒手指便会被砍掉。
  “阁下是于先生?”三人里站在中央的一个汉子以粗硬的声音问。
  “是。”于润生冷冷回答,手掌握紧锹柄。
  “我们的掌柜先生想请阁下到酒馆一聚,说几句话。”
  “你们的掌柜?”
  “于先生放心。”那汉子咧嘴笑着:“我们不是‘屠房’的人。”
  “江湖傲啸唯爱酒”


  丈长的红色大酒帛上,漆着这七个人头般大的泼墨黑字。
  位于安东大街南段西侧,一栋气派不凡的三层高酒馆,宽阔正门顶上挂着“江湖楼”金漆牌匾。
  于润生在三名“丰义隆”汉子的带领下,从侧面进入“江湖楼”,拾级步上第三层。
  宽广的顶层一座内厅里有一张足坐十二人的大饭桌。刀疤满脸锦衣华服的花雀五是唯一坐着的人,身后摆放着一面绘画了龙虎相争图画的屏风。“兀鹰”陆隼贴身站在花雀五旁边,另外有六名身穿藏青色布装的壮汉挺胸侍立着。
  桌子上摆满了一道道精美的菜式,于润生一生连看也未看过这等美食。一壶酒暖在热水盆中。
  除了“漂城分行”本部之外,“江湖楼”是“丰义隆”另一重要根据地。庞文英不惜以三倍价钱买下安东大街这片地,以酒馆掩饰作为调度驻兵的地点,箝制“屠房”在安东大街南段的势力,与分行本部成首尾之势,互相掩护。
  由于安东大街是黑道双方以至漂城官府默许的“和平地带”,“屠房”碍于公门的压力,也无法阻止“江湖楼”的建立。它无疑是悬在“屠房”头上的一柄利剑。
  于润生走到席前。花雀五没有起立相迎,只坐着拱手说:“于兄,请坐。”
  于润生微笑不语,坐到花雀五对面。
  “在下江五,是‘丰义隆’铺子的掌柜,阁下应有听闻过吧?”
  “久仰。”
  “江某也听说过有关于兄的事。”花雀五努力装出诚恳的笑容。“江某好羡慕。于兄有几位很有本领的兄弟……”
  于润生的笑容不卑不亢。
  “江某跟‘丰义隆’众多兄弟,都喜欢结交真英雄,所以冒昧——”
  于润生扬起手。“江掌柜,召于某到来有何指教?”
  花雀五愕然。除了义父庞文英外,已许久没有人打断过他的话。
  场面僵了下来。于润生没有看花雀五,眼睛紧紧盯视着花雀五身后屏风。
  花雀五动容,感到浑身不自在。
  ——他怎么知道……
  “于兄,江某十分欣赏阁下跟阁下一伙兄弟的本事和胆色——昨夜发生的事情我已探知了。现在希望请你们为我做一件事情……”
  于润生这时已确定一切。花雀五想花钱雇用他们去杀人。去杀连“丰义隆”也不方便出手杀的人。
  他知道价钱不会低。他也知道“丰义隆”能够把镰首从牢里弄出来。
  但是他要求的绝不只这些。他却知道眼前这个满脸刀疤的男人不能给他他想得到的东西。
  “常言道: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于兄,如果有一个人受了你的恩惠,却反过来跟你的对头合谋害你,你会怎么想?”
  “不义之人,死不足惜。”
  “好!”花雀五拍桌。“江某没有看错人,于兄果然是好汉!来,我们先喝一杯!”
  于润生离去后,花雀五仍愣愣地坐着独饮,默默回想刚才于润生的言行举止。一个完全无法让他猜透的男人。
  虽然厅里以至整座“江湖楼”都布满他的精锐手下,花雀五仍然感到,刚才面对孤身一人的于润生时有一种危险的感觉。
  “义父,你认为如何?”
  庞文英从屏风后负手步出。


  他走到窗前,俯视午后安东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似乎想从中找寻于润生离去的背影。
  第四章 不生不灭
  尘世间亿万众生就像处身于一个不断向前滚转的宿命巨轮之上,只有毕生拼命地逆向攀爬往轮顶,才能免却粉身碎骨之灾。
  在这个没有终点的爬升历程里,无时无刻不会遇到阻碍自己的竞争者。斗争不息,生死立判。有人继续那凶险残酷的进程,有人则堕落永劫不复的轮底。
  巨轮辗过,枯骨万里,腥臭飘扬。
  黄昏是破石里最脏乱吵闹的时分:付出了一整天与工酬绝不相称的劳力后,粗工苦力们拖着疲困饥饿的身体回家;四周破落屋宇间弥漫着浓浊的炊烟油气;娼妓刚刚起床,忙着把劣等胭脂涂抹在颜色不健康的脸上,准备另一夜的迎送……
  于润生在此时回到家。
  踏进大门。木房里,龙拜独自没精打采地掷着骰子;齐楚蹲在窗前,眉宇间充满忧郁——近月来他总是不时露出这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狄斌在努力翻找屋中剩余的粮食;葛元升拿着一方湿布巾在不断抹拭修长的双手……
  他们全然不知道:就在他们处于这种浑沌无聊的状态同时,自己的命运已发生了惊心动魄的变化。
  “看我带了谁回来?”于润生放声说话,四人才发现老大出现在门前,同时瞧过去。
  于润生不必让过一旁,他们也能看见站在他身后的人。因为那个人整整高出于润生一个头。
  “五哥!”最先呼喊的是狄斌。他跳跃过去抱着镰首的粗壮臂胳。他哭了。
  镰首朝狄斌微笑。他的手臂把狄斌整个人抱起来,放到自己的肩头上。狄斌的头差点儿碰上门楣。
  葛元升坚实有力地在镰首胸膛擂了一拳。镰首一动不动,左手把葛元升的拳腕握住。两人四目交投,无言互相点头。
  “老五,听说你在牢里出名啦!”龙拜拍拍镰首的肩膀说:“叫‘拳王’,对吧?”
  “老大。”齐楚眼神中有点不可置信。“你用了什么方法把老五从牢里弄出来?”
  于润生神秘地笑笑,却没有回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囊,抛到狄斌手上。
  狄斌从镰首肩上跳下来,抹去欢乐的眼泪。
  “白豆,去买些好吃的东西回来!我们要好好吃一顿!”
  龙拜用听的也知道,那布囊里最少也有十两银子。
  狄斌正要出门时,于润生又说:“也买些灯油回来。今夜我们要谈得很晚。”
  龙拜嚼着鲜美的鸡腿肉,回想上次吃鸡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他感动得快要哭泣。
  当然还有酒。但于润生吩咐只能开一瓶。他们今夜还有许多事情要谈。
  “四哥,你吃得很少啊。”镰首把一块红烧肉放在齐楚的碗里。“生病了吗?”
  “没什么。”齐楚瞧着红烧肉的眼睛仍是心事重重。
  于润生吩咐狄斌把鸡和肉都分出一些,拿给雄爷爷分享。
  狄斌回来时,众人都已吃饱了,正小口小口地呷着劣等的清酒。
  于润生忽然把一件东西放在桌子上。“你们认得这东西吗?”
  除了镰首外,其他四人都认得:那是刺杀万群立时那面沾血的羊皮地图。
  “你们也许知道这地图的来历吧。那一夜,朝廷军先锋营牺牲了九个探子兵的生命换来这幅地图。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我是第十个。我是唯一活着把它带回营寨的人。”


  “事实上那个晚上只有八个探子兵死在敌人手上。”
  众人不明白他的话。“那么第九个呢?”龙拜问。
  “是我杀死的。”于润生说这话时连眉毛也没有扬一扬。
  齐楚和狄斌都不由感到一阵震栗。
  “那一夜,我们十人前去探索敌营。把敌方营寨布置详细视察过后,我们乘着黑暗折返,却不幸遇上了巡逻的敌方骑兵。八个人被当场打死了。只有我和另外一个探子兵躲进了矮树丛中。
  “跟我一起躲藏的那个人受了伤。他忍受不了痛楚,开始呻吟起来。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大。敌兵开始接近了。我没有犹疑,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另一只手握着匕首,在他颈项上划了一刀。
  “我没有半点愧疚。从我被迫投军那一天开始,我已下定决心要从战场活过来。我不要因为其他人的失败或无能而死。
  “我并不是自私。因为那些将领和同袍,那个在最危险的时候连痛楚也忍受不住的人,都不是我选择的。既然我没有挑选他们的权利,他们也没有要我为他们而死的权利。
  “我在军队里时想通透了:所谓军人是多么的愚蠢。把自己的生命交在陌生人的手上掌管。为了陌生人的利益而冒险。我当时发誓,只要我能够活过这场战争,我绝不会再令自己陷入这种愚蠢的处境中。
  “但是你们不同。你们每一个都是我自愿选择的伙伴。是我自愿提出跟你们结义为兄弟的。若是因为你们任何一个而死,我也绝对无怨无悔。”
  不知是酒精还是于润生说话的作用,每个人都感到一股血气在胸中翻涌。
  夜里的破石里依旧吵闹,木房里狭小、闷热而脏乱,透着阵阵霉气和汗味。油灯光线昏黄不定。但是在这室内的六个人都已浑忘了周遭这一切。因为他们正享受着一种至高无上的欢愉快感。六颗心紧紧连结在一起。互相分享着最深刻的秘密。一种只存在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