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禅





  “不。”镰首断然说。“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狄斌直视五哥的眼睛。仍然的明澄。里面竟没有任何恨意。
  ——阿狗死时,老大的眼神也是这样吗?……
  狄斌紧抓着胸口的衣服。
  ——我.杀死了.五哥的儿子。
  ——这是永远的事实……
  “我……我……”狄斌失语了好一阵子。“本来……我还没有准备好来见你……”狄斌垂下苍白的脸。“可是已经没有时间……”
  “是于润生叫你来见我的吗?”
  狄斌整个人像僵住了,一股澈骨的冷渗入心坎。
  他第一次听见:五哥直接呼唤老大的名字,这里面的含意非常清楚。
  “老大希望我……跟你说:‘我们都各自失去了一个儿子……’”说到这儿,狄斌哽咽了一声。“‘假如你还对兄弟的情义有一丝珍惜,我希望在还没有做成更大的错误之前跟你和解,结束这一切疯狂的事情。’”
  “和解?……”镰首那凹陷的脸没有露出任何喜恶的表情。“是于润生希望跟我和解?还是那些藩王呢?”
  “有分别吗?”狄斌这次是以自己的身分说。“这些年来,你的‘三界军’毁了多少个‘大树堂’的分堂?”
  “别骗自己了。”镰首冷笑。“事实是:这个朝廷要是崩倒了,‘大树堂’也就不可能再存在下去。”
  “真的吗?”狄斌直视镰首,眼神里带着点恼怒。“在你打倒了藩王们,统治这个国家之后,‘大树堂’也要毁灭吗?不能和解吗?不能让‘大树堂’成为‘三界军’的盟友吗?”
  镰首凝视了狄斌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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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他终于开口。“在我追求的那个世界里,没有‘大树堂’这样的团体可以容身的地方。”
  “你忘了吗?”狄斌跺着脚。“创立‘大树堂’,你也有一份儿!”
  “我来,就是要弥补自己从前犯过的错。”
  狄斌的心更冷了。
  “你是说:我们兄弟过去的一切都是错误?”他一字一字地问。
  镰首沉默着。他回想直至二十四年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全都还是那么鲜烈。每一次并肩作战,那份火般燃烧的感情,那绝对的互相信赖,并不是虚假的。
  截杀吃骨头那条黑暗的鸡围街巷。
  灿烂燃烧的“大屠房”。
  挤满了“拳王众”的安东大街。
  第一次看见首都的明崇门。
  跟白豆最后一次带兵出京的情景。
  镇德大道上的冲锋。
  宁小语饿死的那张脸……
  就是在看见那张脸的一刻,他醒觉了……
  “不……”镰首幽幽地说。“只是……今天我看见了……更重要的东西。”
  “我绝不想跟五哥为敌。”狄斌又说。“这样子下去,我只会杀死你,或是给你杀死。”
  他走到一棵枯树旁,折下了一根秃枝。
  “然而要是不可能和解,我也别无选择。”
  “你有的,白豆。”镰首温暖的眼睛瞧着狄斌。他把双臂张开。“加入我这边。”
  狄斌深深吸了一口气。五哥的眼神,再次令他想起那一夜。已经过了那么久,那拥吻的触感仍是这样清晰……
  他看着镰首的怀抱,他是多么渴望再一次投进去,再次感受那股温暖。哪怕要付出什么代价……
  “即使……我是……杀死你儿子的凶手?……”狄斌说时,嘴唇在颤抖。
  “我说过,我现在眼中有更重要的东西。”镰首又再露出许多年前那体谅的表情。“比我的血亲还更重要……”
  “也比我们兄弟的盟誓更重要吧?”
  “我也跟你一样:希望我所追求的东西,能够跟我和你的感情并存。”镰首双眼更亮了。“白豆,我很挂念你。”
  狄斌听到这一句,有马上要奔过去的冲动。
  可是……他知道,镰首那句“加入我这边”代表了什么。
  在他脑海中,出现了被烧成灰烬的“大树堂”招牌,出现了老大被斩下的首级……
  狄斌用了最大的努力,把视线从镰首怀中移开,然后用力摇了摇头。
  他双手把树枝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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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生都在守护着一件东西,它是我们几个兄弟曾经存在的凭证,我不会让任何人毁灭它。包括你,包括我自己。”
  镰首目中的亮光消失了,他失望地垂头。
  狄斌把那个小佛像戴上颈项。
  “我知道,我所相信的东西也许都是虚假的。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在还能够呼吸的时候,我不愿意看着它破灭,否则我的人生就一无所有。”
  狄斌蹲下来,从地上抓起一把混着泥土的雪。
  “五哥,你呢?你离开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那个答案了吗?你一直在努力把它实现吗?你有回头看看,这些年里你创造出来的东西,真的是你希望的样子吗?你所追求的东西都是真实的吗?”
  他问完了,就狠下心不再看镰首一眼,转身开始往来路迈步。
  因为他害怕:再看一眼,以后都不舍得。
  要他为了老大或五哥任何一个杀死另一个,他无法办到。
  解不开的死结。
  他已经有了在下次战斗中死去的准备。
  他背着镰首而行,滴下的眼泪吹散在空中,每一颗都很快跟飘雪融和在一起。
  镰首失落地瞧着那背影。他的表情就跟当年失去宁小语之后,站在月光下的院子里一样。
  这是白豆第一次弃他而去。
  镰首孤独地在枯林中央盘膝而坐。
  轻细的雪片继续飘降在他身上。
  他闭着眼睛,继续想着白豆问的话。
  许久。
  “三界军”虽然受到小玄王阵亡的冲击,在与“镇守军”的初次交战中败退了,但仍然保持着绝对的兵力优势。四十余万大军严守在首都以南百里,对着那个世界最大的城市虎视眈眈。
  令人意外的是,他们许久也没有再展开第二次攻势。
  因为一个绝不能让敌人知道,也绝不能让“三界军”部下知道的秘密:
  荆王失踪了。
  两个月里,镰首展开他最后一次旅行。
  一直往西,经过领地里许多个城镇。
  看看他自己创造的世界。
  他看见了。
  然后他带着深沉的悲哀回头,再次奔赴首都的方向。
  守在首都西墙城楼上的那几个卫兵,正围在小火炉旁,烘着快要发僵的双手。他们对这值夜班的差事讨厌极了。尤其在这隆冬。
  幸好这几天都已没再下雪。城墙外的野地仍积着白茫茫一片,在黑夜中发出淡淡的光。
  “好像……有古怪的声音……”其中一个卫兵瑟缩着说。


  “听错吧?”队长皱眉。“匪军还在好远的地方……这种天气,他们也不会来……”
  那个卫兵搔搔头。“听错吗?……”
  另一记声音,这次他们全都听见了。不是太响,在城墙的外头,很近。
  “邪门……”那队长推一推刚才那卫兵。“你去!去看看!”
  那卫兵提起枪杆,用发抖的手握着,提心吊胆地一步步走近城墙边缘。
  就在还有数步之距时,忽然有东西从城墙边缘出现,唬得那名卫兵枪都脱手了。
  一只枯瘦但宽大的手掌。
  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手掌也攀了上来。
  ——见鬼……
  在那两只手掌支撑下,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城壁下爬了上来。骨架异常的巨大,但却消瘦得不像样;一颗刮得光光的头颅;只有下身包裹着一块布巾,其余什么都没有穿,连鞋子也没有;瘦骨突露的胸腹和四肢全都冒着白色的蒸气。
  “你你你……你是什么人?”队长从小凳上翻倒了,指着那男人惊慌地问。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能够徒手攀登首都的城壁。
  “是奸细吧?匪军的细作!”另一名卫兵拔出腰刀冲到男人跟前,作势欲劈。
  但一看见那男人的眼睛,卫兵的刀子就凝在头上斩不下来。
  “我进来,是要见一个人。”男人以粗哑的声音说。“请带我去见他。”
  卫兵们觉得:这个男人的身姿、样貌和声音,都具有一股令人无法不服从的力量。
  “大树总堂”的“养根厅”里,堂主的宝座跟前架起了多面绘画着龙虎图案的高大屏风。
  在屏风的包拢内,于润生高坐于那张虎皮大椅上,和坐在下面只有十多尺远的镰首对视。
  镰首的手足腕间都扣着铁锁镣。虽然他今天已经变成这副模样,没有人能忘记当年的“大树堂”五爷是何等可怕。
  于润生抚摸椅上的虎皮,已经有好几处脱毛了。这块皮原来的主人,就是他前面这个囚徒当年在猴山亲手猎杀的。
  二十四年后再见,于润生的脸上却没有泛起一丝波纹。镰首亦是一样平静。
  “许久、许久以前……”于润生终于开口了。声音已经失去往日的铿锵,但仍然令人无法不用心听。“……我已经认识到:你拥有一种连我也感到妒忌的力量。”
  镰首没有任何反应。
  “我花了不少的努力,才得到别人对我像神一样崇拜。可是你……你在漂城时,即使坐着什么也不做,很轻易就得到它……”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永远在我的驾驭之下。我只是一直努力把那时期延长。可是你终于走了……”
  于润生说着时,有唾涎渗出了嘴角。他用那华贵衣服的袖子抹了抹,继续说话。
  “你走后最初那几年,我确实是有点担心,不知道你会变成怎样回来。后来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也就放松了,也开始渐渐忘记了你……”
  “同时‘大树堂’也不停地壮大起来。大得连当年‘丰义隆’的那些头子们做梦也没有想象过,大得不可能再有任何敌人。包括这个国家的主人——他们命运也已经跟我们紧紧相连。他们需要‘大树堂’,需要我。有了这样的盟友,‘大树堂’是不可能毁灭的——至少从前我是这么想。我错了。”
  这是于润生过去从来不会说的三个字。“那错误跟当年的蒙真和章帅一模一样。以为一些既有的东西就理所当然会一直存在下去,忘记了任何事情都可以从最根本处动摇,从最不起眼的地方开始……”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对了:这个世上假若有一个人能够毁灭‘大树堂’,毁灭我拥有的一切,那个人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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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润生说完这一大番话,似乎有点累,停下来用力呼吸了好一阵子。他伸手按了按胸口那个箭伤的位置。
  “这儿……每到冬天就会发痛……”于润生苦笑瞧着镰首。“也许是龙老二的鬼魂在作怪……”
  镰首还是没有任何表情或反应。
  于润生又再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说:“现在,你就坐在我的面前,最后还是我胜利了。从来我都只是看结果的,‘为什么’从来不是我最关心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来?”于润生说时,眼睛恢复了少许亮光。
  两个暮年的男人互相对视了许久。
  “我看见了……”镰首突然张开嘴巴。“我看见了……一切。”
  镰首的身体动了动,手足的铐镣发出鸣声。
  “我看见了……在七塘镇,我看见了那儿的‘三界军’守将建了一所新房子,比从前那儿的知事府邸还要豪华,旁边的房屋依旧破落……”
  “我看见了……在彰城外的田野,一个个农民弓着背像奴隶般耕作,为了生产‘三界军’的粮食……”
  “我看见了……在铜城,人们为了私怨互相告密,没有钱贿赂将官的,就被当作官军的奸细吊死在城门上……”
  “我看见了……草洞乡的田地因大旱失收之后,‘三界军’领地里没有任何其他人来救援,有孩子活活饿死了,父母交换着婴儿来烹吃……”
  “我看见了……在秦州府赵城,‘飞将军’毛人杰的家乡,他的亲戚穿戴着他在各处攻城掠地抢夺回来的金银首饰;他们老家宅邸里堆积着来自各地府库的财宝;他们家的婢仆都是从各处掳劫回来的官家或军家妻女……”
  “我看见了……有一个穿着三色衣服的‘道师’,在一大群人中间谈论着我,但所说的一切,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描述着我做不到的奇迹;说着跟我的主张相反的教条;散布着我从来没有宣扬的仇恨……最后他拿出一个布袋来,那些群众都惶恐地把铜钱抛进袋里……然后我问他:‘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他看着我不敢说谎,只是微微笑着,悄悄在我耳边说:‘有关系吗?’……”
  镰首说话时,脸容和身体都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只是说着跟自己无关的一个故事。
  “我看见了……这一切。然后我便决心回来了,我要把这件事情结束。”
  于润生笑着问:“你是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