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禅





  “我尊敬韩老板,却从不害怕他;可是章帅这个人,我倒有点儿怕。”花雀五不只一次,从曾经是“丰义隆”首席战将的义父口中听过这句话。
  “我知道你不服气。”章帅那时候又说,一边在抚摸唇上修得整齐的棕色短须。章帅看来比花雀五更要年轻,仿佛自从二十八岁登上“丰义隆”六祭酒之位后便停止了衰老。“我也知道你在悔恨,当初为什么要把于润生拉上戏台来……”
  花雀五今天已经没有这样的想法。他终于了解:像于润生这样的人,到了漂城这样的城市,总会有出场的一天。
  “五爷冷吗?”坐在他身旁的“兀鹰”陆隼问。“要不要把窗关起来?”
  “不用了。我想看一看外头。”花雀五微笑摇摇头。从前他绝不会对陆隼露出这种微笑。四年前的战斗里,陆隼在“丰义隆”阵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勋;然而大局定后他却悄然回到京都,回到花雀五身旁。对于当时失意的花雀五来说,那种感动无法形容。这四年间花雀五几乎没有让陆隼离开自己身旁半刻。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花雀五喃喃说。“很久没见到义父……”
  陆隼不知如何应对。
  “小陆,不用担心我。我没有伤感。这次再跟于润生见面,我倒有点儿兴奋。”
  在首都的几年里,花雀五只见过韩老板四次——包括两年半前,韩老板病愈后公开会见“丰义隆”众干部那次。
  最后一次,就在他动身回来漂城前两天。韩老板特别召见他。就只他一个。连章帅都不在。
  韩亮——“丰义隆”第三代老板,却也是真正的创立者。过去历史上从来没有像今日“丰义隆”这般的组织存在。花雀五偶尔会想,需要多大的想象力与胆量才能够完成这样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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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次韩老板只问了花雀五一件事。
  “漂城那个叫于润生的……是个怎样的男人?”
  花雀五把他所知的一切说出来,期间不敢停下来喝一口茶。
  韩老板默默听完了,然后示意花雀五可以离开。由始至终他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或者说过任何一句评语。
  然而这已经足够令花雀五下定决心回漂城。
  ——于润生,就让我看看你的野心跟才能吧。还有运气……
  于润生从前当小厮的那家善南街老药店还在,不过在几年前更换了门顶上的招牌——如今招牌上写着的是“大树堂”三个金漆大字。
  这是漂城里第一个挂起的“大树堂”招牌。
  ——四年前于润生把这家药店买下来。他跟从前的郭老板说:“我想学做药材生意。”郭老板瞧瞧于润生身旁几个男人,胳臂比他的脖子还要粗;又瞧瞧堆在柜面上的银子。他不情不愿地在契约上押下了手印。
  “大树堂”这个名字在人们心目中有两种意义:假若你问刚到漂城不久的人,他们只知道“大树堂”是当今城里最大的生药商,连同善南街这老铺共有六家分店,最大的一家自然开在安东大街……
  住得较久的人当然知道真正的“大树堂”不仅仅是一家药店:这几年里,漂城别的药店一家接一家地消失。有的关门歇业,又或改作其他生意;平西石胡同那家大药铺则在一夜间变成了“大树堂”的分店;唯一敢向官府告状的那个老板如今还在监牢里……
  这个早上,药店后那小仓库里没有人说话。只有两种声音:拳头擂在肉体上的异响;嘴巴被塞着而发出的闷叫。
  狄斌穿着他喜欢的白色棉袍,坐在一炉炭火前伸手取暖。对于那“沾搭子”的凄惨哑叫,他似乎充耳不闻。
  他的三个随身部下则在仓库一角继续“工作”。一个把那“沾搭子”的身体按着,另一个把他的右腕紧紧拿住,手掌贴在一副磨刀石上。
  那只手掌几乎已分不出手背还是手心朝天——好几片指甲已经剥落,指关节也都扭曲,紫肿的掌肉渗出血水。
  “沾搭子”是漂城地道的黑语,指专门在赌桌上出手使诈的老千。这个“沾搭子”已经永远无法干那种工作了。
  狄斌的第三个手下叫田阿火,他的右拳同样渗着血水,不同的是那并不是他自己的血。尽管磨刀石上那只手掌已不成手掌,田阿火还是慢慢一拳一拳擂下去,因为狄六爷还没有喊停。
  这三人都是狄斌从大牢的“斗角”拳赛中亲自挑选的好手,六只硬拳头都在血肉里淬磨出来。狄斌喜欢把他们带在身边,因为这三人都不大爱说话。
  他们里最矮小的是田阿火,仅仅比狄斌高了半个头,前胸后背却厚得异常。狄斌看着他如何一拳一拳继续捶向磨刀石。那动作不激烈,却让人感觉每一拳都很沉重。田阿火在大牢里是个死囚。狄斌只看过他在“斗角”中出场一次,那感觉就像看着一颗圆滚滚的铁球怎样把对方压碎。狄斌看完后马上决定花钱把田阿火从大牢弄出来。
  狄斌终于站起来。田阿火停止了。那“沾搭子”因为痛楚而激烈呼吸。另外两人把他抬起来,让狄斌正面瞧着他的脸。
  狄斌凝视那“沾搭子”的眼睛。“沾搭子”回避视线——田阿火马上把他的脸捏住拧过去。
  狄斌继续凝视。
  那双眼睛里有浓浊的恐惧。
  ——不,还没有。
  狄斌回头又再坐下。“沾搭子”被塞住的嘴巴呜呜怪叫,似乎有话急着要说,但狄斌没有理会他。三名拳手又再继续拷打同一只已经血肉模糊的手掌。小指终于熬不住捶打而脱落。田阿火的拳头落下三十一次后,狄斌又再站起来。
  之前狄斌已这样重复凝视了三次。每次都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无表情地凝视,然后又是不知何时停止的拷打。
  ——暴力本身不是最可怕的。更恐怖的是不知什么时候才结束的暴力与不知目的为何的暴力。
  这次狄斌终于开口了——被拷打者的心理像突然获得解脱一样。
  “我只问你一次。”狄斌说着时仍是毫无表情。
  田阿火把绑在“沾搭子”脸上的布条扯下,掏出塞在嘴里的布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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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金牙蒲川……”狄斌还没有问,他已一边咳嗽一边把答案说出来。“还有……那姓汪的……角头老大……我忘了名字……”
  狄斌点点头。两个手下把“沾搭子”放开。那身体像个烂布袋般软倒。狄斌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带着三人走出仓库。
  坐在店面的掌柜恭敬地站起来。狄斌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拇指往后面的仓库门指一指,再用食指在自己喉咙上轻轻划一划。掌柜会意点头。
  狄斌四人步出店门。他仰头看着“大树堂”的金漆招牌。他讨厌下命令把一个仍然懂得呼吸的人“清洁”掉。然而只要是为了保护这块招牌,还有所有活在这块招牌下的人,他没有任何愧疚。
  雷义把役头的制服穿好时,他的妻子仍在酣睡中。
  站在床前看着妻子露出被褥外的光滑肩膊,雷义默想。
  ——我还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改变。
  有的时候他会瞧着自己十根粗短的手指。这双拳头已许久没有打人了。他感觉指掌的力量比几年前差了许多。可几年前他的人生中,除了“原则”外并没有多少让他掌握的东西;如今却有太多东西他不舍得放手。
  第一次看见香苗的时候她还穿着丧服,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善南街的石板路上,饿得脸色发青。她想投靠的那个亲戚早已无法在漂城生活下去,不知搬到哪儿去了。她身上只余五个铜钱。
  现在说出来同僚一定会笑他虚伪,可是他那时候确实没有半点占她便宜的意思。他只是无法忍受,这么可怜的一个寡妇跟这么可爱的两个孩子,在他的管区里饿死街头。
  他为他们租了一间屋子,距离衙门不远——那时候他还寄住在衙门里。
  然后是两个月后的一晚,当他探访香苗的时候:她要煮家乡最有名的辣窝菜给他吃作为报答。他静静坐在饭桌前等待。两个孩子也静静地坐在他两旁。他瞥见香苗在厨房中弄菜的背影,他嗅着那暖暖的香味,是一种他梦想已久却从没有过的感觉——家的感觉。他走进厨房,从后面抱住她。
  然后他再没有辞退役头职位的念头。漂城还是每天都有人流血,可是他已渐渐不关心——或许应该说,现在的雷义只关心保护这几个值得他关心人。他要他们过更好的生活。他收受贿赂时再不感到难堪。相反地,他在夜里看见香苗脱下衣裳时,还为自己能够给她买更多更漂亮的衣裳而暗暗自豪。
  不久后他们搬进了桐台——就是从前“吃骨头”古士俊的宅邸。于润生替他讲了个好价钱。
  雷义俯身嗅嗅香苗的颈项。那香味花了他每个月五十多两银子。可是很值得。
  然后他离开了府邸回衙门报到画押。不过他不会逗留太久。“大树堂”的人昨天通知他,于润生今天要见他。
  他猜于润生要跟他谈的是两件事:一是总巡检滕翊快将告老还乡,他要如何竞争那职位;另一件是有关金牙蒲川的动向。
  现在雷义出入必定带最少十人。谁都知道他是于润生的人,他的役头职位也是于润生花钱给他买的。现在漂城黑道上暗涌流动,他不想成为第二个“吃骨头”。
  雷义知道金牙蒲川这个人许久。蒲川多年来不过是依靠“屠房”吃饭的私枭,钱确是赚了不少,可是从来不是什么吃重的人物,他甚至不算是“道上”的人。
  雷义至今都不明白:像蒲川这种人,怎么会成了于润生的对手?
  于润生的家也在善南街上,跟药店距离不足二百步远。
  狄斌站在前厅里扫视四周的陈设。跟刚搬进来时没有什么分别。梁栓门墙都漆上让人看得舒服的深沉颜色,桌椅家具只添了两件新的,都是木制品。没有多少字画装饰,只在角落处摆着几个素花瓶,都是把宅邸买下时已经放着的。
  龙拜不时劝老大替屋子多添些好东西,“不然我们流血流汗,挣来这许多钱干嘛?”老大通常只是耸耸肩,然后说:“不过是睡觉吃饭的地方而已。住得舒服就可以。”
  于润生并没有依随漂城的传统,发迹后马上搬进豪宅毗邻的桐台。他在善南街最宁静的地段,挑选了这座已经建了二十多年的宅院。原来的主人是个木材商(因为“屠房”败亡而无法收回大量货款和借债,一夜间倒产了),屋子建得格外牢固。
  宅院外四角、前门、后门对街的房产,也被于润生逐一买下来,供“大树堂”的部属及家眷居住——龙拜夫妇就住在后院对街的屋子里。这个屋阵把于润生的府邸团团包围保护着。
  齐楚为了方便日常作息,在安东大街的“大树堂”总店旁一家客栈长期租住一间上房;狄斌则多数睡在破石里的仓库“老巢”里——这是齐楚的主意:破石里、善南街与安东大街三处形成互相呼应的指挥点,这是棋盘与战场共通的基本原则。
  至于镰首,他每天都睡在不同的地方……
  狄斌抚摸颈项上那个小小的佛像护符。自从镰首把它系上去那夜起,它至今没有离开过狄斌。也许是摸得太多的关系,佛像的雕刻变得模糊……
  狄斌瞧往窗外。庭园全是光秃秃的碎石地,没有假山或凉亭,连树木也没有种一棵——想循庭院潜进宅邸的人根本无处隐伏,踏在碎石上也难以掩藏足音。
  一个只有三、四岁大的小男孩在碎石地上跑过,左边鼻孔挂着一行已半干的鼻涕,手里举起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布偶。布偶的颈项缝口裂开来了,头部跟黑粗绳造的头发,随着男孩的脚步左右摇晃,似乎快要跌下来。


  狄斌认得他是孩子里最大的一个,嫂嫂把他唤作“黑子”。
  黑子站住了,隔着窗口也望向狄斌。他用手背抹去鼻涕,又把手背在衣服上擦了两下,鼓起圆圆的黝黑脸庞,眼睛定定地看着狄斌。
  ——这神情……跟他爹很像……
  在庭园中追过来的女孩比黑子还要小一些,踏着刚学会不久的步伐扑到他身上。黑子仿佛没有察觉,仍旧盯着狄斌。
  女孩想把黑子手上的布偶抢回来,却只把布偶的头颅拔了出来,她的哭声因天气冷而颤抖。
  ——他们拥有同一个父亲。这样的孩子在于润生家里养着八个,每一个的母亲都不同,其中有三个还是手抱的婴儿。父亲连名字也没有替他们取一个……
  这些孩子的妈妈当中,狄斌就只认识黑子的母亲。那个只会说一点点官话的异族女孩,外表有点强悍。听说她从西南方很遥远的地方而来,腰间常常佩着一柄弯刀。到漂城来时已经怀着孩子。
  她生下黑子后不久就失踪了,遗下这可怜的孩子。狄斌最后一次看见她是在她刚刚分娩后。当她看着那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