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禅
是庞文英,蒲川心想。他心里暗喜,却不动声色,让查嵩继续发泄下去。
“蒲老弟,我跟你说,我不是为了她。我坐在这样的位子,却连一个小混混都够胆抢我的人?这算是哪门子的官啊?……”查嵩的语音开始含糊。“小蒲,你上次说的什么时候干?”
蒲川慌忙掩住查嵩酒气满溢的嘴巴。
查嵩把他的手掌拨开。眼睛已快睁不开来,却也懂得把声音降低:“你要干掉于润生……我支持你,放胆去干……”
蒲川的心怦怦乱跳。查知事说出这样的话不可能收回——即使是在醉中说出口。他手上的筹码又增加了。可是他仍未拿定主意。
金牙蒲川又再露出四只金牙。他失笑。假如于润生最后因为一个妓女而掉命,那确是很可笑的事情。
蒲川想:待一切了结后,他倒有兴趣去看看那是个怎样的女人。
烤肉确实很香。包着肉块的油纸仍然温暖。但是烤肉不是曲琳吩咐“万年春”的小厮买回来的,而是宁小语亲手带来的。
宁小语坐在大厅里,把大包小包的礼物分派给姊妹、鸨母、下人们。姊妹们轮流触摸她雪白棉袄领口上的貂毛,然后她们围坐在二十人的大桌前吃早点,面前摆满了宁小语买来的各样肉食果品。早上的“万年春”很少这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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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美收到的礼物是一条镶着琥珀的银项链。她一边高兴地戴上,一边奔上阶梯。
“琳姊你看,这项链好美……你也下去啊,小语姊说有礼物送给你……”
当看见镰首站在曲琳身旁时,春美马上住声,伸了伸舌头。
镰首倚在二楼廊道一根柱子旁,从廊道栏杆前俯视大厅。他只披着一件黑色锦袍,手里握着已点燃的烟杆。曲琳双手手肘支在栏杆上,双掌托腮,同样看着下面的热闹。
几个鸨母围着宁小语吱吱喳喳,争着要她想起她们往日给她的好处。她微笑虚应着,一直没有抬头看楼上的两人。
“小语真有本心!你看其他姑娘,嫁了好人家就不认得人……”
“对了,还记得上次我在街上碰到爱娟,那臭婆娘连滚带跑地躲开,好像生怕惹上痲疯病一样……”
“小语妹什么时候请吃喜酒啦?四爷还没有提亲吗?……”
宁小语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微笑。
“你看她给缠得惨了……”曲琳笑着说。“你还不下去看看她,不是太没良心了吗?”
“你在说什么?”镰首抽了一口烟。
宁小语终于仰起头来,视线却只瞧向曲琳。曲琳朝她挥挥手。宁小语笑着,招手叫曲琳下来。曲琳摇摇头。宁小语又垂下头,喝了一口茶。
她始终没有正眼看镰首。
“你以为她真的来找姊妹们聚旧吗?”曲琳又说。“她是想来看你。”
“胡说。”夹着烟雾的声音很小。
曲琳笑着没有反驳。
镰首转身回到房间里。
宁小语继续跟姊妹们谈笑,可是那笑容有点僵硬。
狄斌进入牢房时,于润生正蹲在牢房角落的炉火前,拿起温在炉上的水壶。
狄斌把桌上的账簿收拾到一旁,摆开两个茶碗,从一个铁罐子里掏出茶叶放进去。
“这茶是老五送我的。”于润生比见齐楚时神情轻松得多。他慢慢把沸水冲进碗里。“很昂贵啊。就这两碗里的,从前够我们吃两天。”
“老大,跟金牙蒲川的约会你别去。那叛徒供出来了。是蒲川和汪尚林。”
药店内那个被拷问的“沾搭子”在漂城已经住了六、七年,早就因为面目太熟而无法在赌桌上混。“大树堂”约一年前雇了他,负责监视赌坊里有没有人动手脚。
“那家伙收了他们的钱,泄露我们几兄弟的日常行踪。”狄斌呷了口茶。“金牙为什么要知道这些?我想不到其他的原因。”
“金牙蒲川?他没有这个胆量。”
“话可不是这么说。人有的时候干的事自己都不明白。”
“蒲川若是这种人,不会像今天那么有钱。”
“人心会变。”狄斌说这话时眼中有些许的哀愁——他想着镰首。他沉默了一会儿。“老大若是坚持要去谈判,就让我来安排护卫。”
于润生断然摇头。“那天你如常工作就可以。让叶毅陪我去。雷役头也会在场。”
“不是我不相信他们,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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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决定了。”于润生的声音告诉狄斌,他不想解释自己的决定。“说下一件事吧。”
狄斌叹息。“是‘丰义隆’。京都的总行有个叫茅公雷的人来了漂城,为了什么,我还没有查出来。”
于润生听过这名字:据说“丰义隆”还没有雄霸首都前立有“六杯祭酒”,当中三个在一场大战中丧生了。茅公雷就是其中一人的儿子,现今“丰义隆”总行年轻一辈的好手……
于润生右边眉毛扬起。狄斌察觉了。于老大很少表现出这种关注,看来他对首都“丰义隆”比对漂城的事情还要关心。
“他带了多少人来?”
“最少有二十人。看来都是硬手。这茅公雷,单看外貌就知道不是个好惹的家伙。”这几年黑道上的功绩已经证明了,狄斌的眼光与直觉值得于润生的绝对信任。
“不要理会他。”于润生说时没有表情。“也不要跟得太紧。只要知道他是否还在城内就足够了。”
狄斌终于忍耐不住。“老大,你对于‘丰义隆’总行的人真的这么顾忌吗?就因为……两年前那一次?”
于润生仍然没有表情。
两年前——正确来说已经过了两年半——突然有许多生面目的外地人涌到漂城来。他们既不是来做生意,也没有光顾赌坊或娼馆。有的住在安东大街的旅馆客店里,特别是临近正中路口那一家——“丰义隆漂城分行”就在正中路里。其余的散布各处,特别是破石里和善南街一带——“大树堂”的主要活动范围。
他们全部是男人,有的两、三人结伴而来,有的单身。多数操着北方口音。日间他们挤在酒店饭馆里,或在街上来回闲逛,彼此很少谈话。
三天后于润生才知道:在首都,“丰义隆”的韩老板生了重病。
大概二十天后,这些人又陆续离开漂城。这时于润生知道,韩老板的病好了。
于润生从来没有跟义弟们谈论这事情。漂城大部分人也渐渐淡忘了。可是狄斌没有忘记。他也知道老大从来没有忘记——谁会忘记自己头上曾经悬吊着一柄利剑?
“白豆,你是说我害怕了?”
狄斌抬头仔细看着面前的老大。披着虎皮的身体有点消瘦。鼻孔与嘴巴喷出白雾。脸色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为了某种神秘的亢奋而发红。
然后又是那种眼神。
跟第一次看见时一模一样。已经相隔差不多八年了。一想起那个刺杀的黑夜,狄斌的背脊又渗出汗珠来——是恐惧的神经反射。战场上那个夜晚,于队目的眼睛异采流漾,权力欲的瞳光镇住了步弓手狄斌的恐怖感。
现在这种瞳光又再闪现了。于润生似乎想掩藏它,但是不可能骗得过他的六弟。每一次看见这种眼神之后就有重要的事情发生。每一次狄斌都记得。每一次刺杀,每次夺取更大的财富与权力,每一次澎湃涌上脑袋的恐惧,每一次战胜恐惧后的快感。
于润生腹中必定藏着某种计划。那眼神已经证实了。可是狄斌看不透——尽管今天漂城的一切形势他熟知如自己的掌纹。他想象不到,金牙蒲川与首都“丰义隆”可以有怎样的关系?
可是他不会问。他知道于润生自有隐瞒的理由。
“大树堂”的组织制度这几年来完全成形了。安排一切岗位与权责,对于润生来说就像呼吸一般自然。于润生的意志可以迅速传达到“大树堂”每一个角落。
各种生意的运作也都熟练掌握了。其实并没有什么难度。只要有拳头和刀子在背后支持,任何生意也稳赚不赔。
可是这一切对狄斌都不重要。在他眼中,“大树堂”就是他们六兄弟——包括死去的葛元升。
——而老大却有不能告诉我的事情……
于润生握住狄斌放在桌上的手掌。那突然的肉体接触令狄斌愕然。纵是过命的兄弟,狄斌很少跟他们握手与拥抱。
于润生的眼神变得柔和。那异采隐去了。“白豆,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我也知道你在懊恼。可是我知道,我可以完全信任你。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怀疑我。即使我叫你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即使我有许多事情不对你说。”
“老大放心吧……我没有……”狄斌脸颊通红,急欲转换话题。“刚才我探望过嫂嫂,她很好。要不要多派一些人到你家?或者送嫂嫂出城外静养?”
于润生摇摇头。“一切照常就可以。”
又是这样的反应。狄斌猜出了一些端倪。每当一头老虎快将扑向猎物时,总是仔细调整自己的呼吸与步履,避免扰乱山林的宁静……可是对付金牙蒲川这种家伙有必要这样吗?先发制人岂非更直截了当?难道对手不是金牙?然而除了他,“大树堂”在漂城还有其他的敌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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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于润生指向墙壁前那书架。那一排排的卷宗和账簿,就是“大树堂”累积至今的一切财富与权力。
“我想,京都‘丰义隆’总行必定也有一个像这样的房间。不知道那儿的卷宗数量是这里的多少倍?”
瞧着于润生的表情,狄斌明白了他为何要住在这个牢房里。于润生正在享受一种他人无法理解或形容的东西,也许连他自己无法解释那东西是什么,他亦懒得向别人解释,所以他宁可独自一人。
狄斌又想起镰首。自从那次旅行回来以后,几年来镰首完全改变了。直觉告诉狄斌,镰首在那趟旅程中遇上一次很大的冲击。那也许同样是无法解释的东西。所以镰首从来没有说。
“老大……五哥不能再这样子……你有跟他谈过吗?你可以劝劝他吗?世上只有你一个人能够让他听话。”
“是吗?”于润生微笑,满有深意地凝视狄斌的眼睛。“真的只有我一个?”
狄斌把红透的脸别过去。
“白豆,还记得四年前你攻打‘大屠房’时的心情吗?”
狄斌记得。那夜在胸中沸腾的热血,至今还未冷却。那一夜,他灵魂深处某一个“我”苏醒了。那个“我”成为了当今黑道的“猛虎”狄六爷。
“世上有种答案是别人无法告诉你的。只有靠你自己领悟。这个道理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现在是让他去体验的时候了。”
镰首已经许久没有骑马。
他的马车比查知事的座驾还要大。可是他一登上车厢后,里面顿时变得狭小了。车底的台架跟轮轴被那重量压得吱吱作响。车厢内铺着厚厚兽毛皮,车窗下排着各种酒瓶。
镰首朝“万年春”二楼瞧一瞧,便把头缩回车里。曲琳在阳台上朝看不见的他挥了挥手。
在安东大街另一头,宁小语站在一家布匹店里,默默目送车子离去。
车子沿途惹来无数的注视。道上的混混儿们总想瞻仰“拳王”的风采。那是世上唯一曾经攻进“大屠房”正门的男人。
这等盛名只有从前的铁爪四爷可堪比拟。人们茶余饭后常常谈论:铁爪与镰首要是单挑,谁会打死对方?
当然这种话题都在镰首变成大胖子之后渐渐消失。可是镰首还是个值得景仰的家伙。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肉,玩最好的女人,坐最大的车子,睡最软的床——其他事情什么也不干,就这样过了三年。对于在道上混的人来说,这又是另一种神话。
然后就是出卖身体吃饭的女人。“拳王”出手之豪爽,在漂城里也是罕见的。否则像曲琳这种级数的妓女不可能让他当入幕之宾。城里没有一个富商敢跟镰首争女人,免得最后连面子也丢了。
然而用最热切的眼神观看这辆马车经过,盼望镰首的脸从车窗出现的,还是漂城里的少年。
他们有的学着镰首抽烟杆,强忍着喉管里辛辣的呛味,装出轻松的微笑;有的趁夏天时赤着胳膊,希望晒成跟镰首一样的铜色皮肤;有的模仿镰首把头发披散不肯结髻,下巴盖着稀嫩的幼须……更多的少年互相在身上刺青。
当然,谁也不敢刺镰首刺了的图案。
自从大牢的“斗角”成了半公开的博戏以后,少年们又憧憬成为未来的“拳王”。门牙脱落了。鼻子打塌了。在“斗角”里出场还是很遥远的梦,可是每次互相把拳头挤往对方身体时,他们在这座只有赤裸欲望的都市里,暂时找到一种很切实存在的感觉……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个他们视同神祇的男人,独自盘膝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时,眼神却很落寞。
马车停在鸡围的木围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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