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禅
狄斌没有答理他,别过头再瞧向那些饥民。里面夹杂着几个孩子,手腿瘦得可怜,肚皮圆圆地鼓起。他不忍再看。
他知道老大的话中还有其他意思。跟漂城比较,首都是另一个世界。他们面对的将不止是黑道上的事情,也许有一天,他将要做一些事情,或是作出一些决定,令许多不相干的人受害。
不能犹疑。不可同情他们。
不能因为这些没有价值的人而失败。
——狄斌知道这是老大真正想说的话。
“停车。”于润生忽然在车中呼喊。狄斌顿时变得紧张。虽然他相信于老大的话,可是这毕竟太危险了。
车后的帘子卷起。身穿厚厚黑色棉袍,手上握着一根短步杖的于润生慢慢走出来。
看着老大的脸,狄斌很感忧心。大夫说那箭伤已经完全康复。可是他总觉得老大跟受伤前有点不同——又说不出哪儿变了。
——就像刚才。从前的老大很少说这么多话……只是一些可怜的农民而已,何以他要这样说?……
——是因为失去儿子的打击吗?……
叶毅马上跳下车座,紧随在堂主身旁,另外四个带刀的部下也下马来护卫。
于润生走向刚才狄斌看见的那群孩子。其中两个男孩有气无力地拥抱坐在地上,面目颇是相似,看来是一对兄弟,可是已瘦弱得分不清哪一个年纪比较大。
于润生拄着短杖半蹲在他们跟前。他左右看看两张稚嫩干枯的脸,然后问右边那个男孩:“你是哥哥吗?”
男孩点点头。
“父母呢?”
男孩摇摇头。
“死了?”
男孩看了弟弟一眼,犹疑了一会儿,然后张开结着血痂的嘴唇:“大概是吧。”声音粗哑得不像孩子。
附近一些还有点气力的饥民,开始好奇地聚拢过来。狄斌更紧张了,示意田阿火也下马,保护在堂主身旁。他则领着八骑走近了一些。他已决定,必要时不惜策马冲杀过去——不理会死在马蹄下的是老人、女人或是小孩。
“想坐上我的车子来吗?”于润生问。
两个孩子惊讶地互看了一眼,同时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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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只能让一个人坐。”于润生说时脸上异常冷漠。“谁要来?你们自己决定。”
这对兄弟再次对视,互相拥抱的手掌握得更紧。幼小的眼睛透着复杂的感情,两张嘴巴半启,久久无法说话。
“怎么样?决定了吗?”
“我要坐!我要坐!”
一个比这对兄弟还要小的男孩从中间走出来,硬生生把两兄弟拨开,在于润生面前呼喊。
于润生单臂把那孩子抱起来,然后转身步去。地上那两个小兄弟马上嚎哭起来。
其他围观的饥民想跟上前向于润生讨求,可是都给带刀的壮士拦阻。其中一名刀手把兵器出鞘寸许。那寒光像一道无形的墙,令饥民不敢再移近半步。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于润生一边步回车子一边问。
“没有。爹爹只叫我阿狗。”
“堂主。”叶毅紧跟过来。“不如让我来抱。这孩子好脏,看来长着蚤子。”
于润生没理会他,仍然看着男孩说:“我就且叫你阿狗,改天再给你取个名字。从今天起你姓于。我就是你爹。”
孩子用力地点头:“爹。”
狄斌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明白于老大的意思。正如老大刚才所说,这个孩子有勇气掌握自己的命运。这就是生和死的分别。
——可是这不太残忍了吗?不可以把三个孩子都带走吗?……
——其他孩子呢?这里一眼看过去至少也有七、八十个。总不成都带走吧?只带走三个的话,跟现在三个里带走一个有什么分别?……
于润生已抱着孩子回到车厢里。狄斌正准备指挥部下再次起行,发现又有人下了车。
从最末那一辆。
狄斌急忙策马奔过去。
披散长发的镰首穿着一件宽松的褐色袍子,肩上披着一块织有彩色花纹图案的西域毛毯。虽然衣服掩盖了身材,但明显比几个月前清瘦——当然仍未能恢复以前那坚实完美的容姿。
他手挽着宁小语一同下车,两只手掌一黝黑一雪白,十指交缠紧扣。宁小语仍然美得令人呼吸加速——连那些饥民看见她时也短暂忘记肉体的痛苦——但不施脂粉下已减了从前的风情,乍看还像未出阁的闺女。身上只穿着一袭素蓝的衣裙,仍不掩美好身段。
“五哥!上车吧,我们还是快走。”狄斌勒住马儿同时催促说。
镰首虽只站着,也几乎与马上的狄斌平视。他瞧着狄斌的眼里有一股哀伤——那是狄斌过去从没有见过的。狄斌因这眼神呆住了,没有再说话。
镰首朝宁小语轻声说:“等我一会儿。”然后把她的手掌放开。独自向那群饥民走过去。
骑马的护卫里有一个头上扎着布巾的青年,马上跳下鞍跟随过去。这小子叫梁桩,是漂城那一众“拳王”崇拜者之一,自去年冬天一役后,镰首让他加入了“大树堂”。
镰首头也不回地挥挥手,示意叫梁桩别跟过来。梁桩以尊敬的眼神凝视镰首的背影,裹缠着布带的右掌握住腰间刀柄,守候在“拳王”身后二、三十步处。
镰首走到一名躺卧地上的老人跟前。老人的破衣翻开,鸟笼般的肋骨随着呼吸起伏。全身的皮肤像被风干过,已不像是有生命的东西。眼睛因痛苦而暴突。瞳珠色浅而混浊。
镰首跪下来,解下身上的毛毯卷裹着老人脆弱的身躯,然后把他的头颅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右手环抱着他的胸肩,左手掌则温暖着他的脸颊。
老人的眼睛仰视镰首的脸,仍旧暴睁着。不能确定他是否还看得见。
镰首温柔地拥着这濒死的老人,一如拥着情人。他像无意识地张开嘴巴,唱出一段歌谣。
月投水——光影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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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投水——波——何去?
世道网 人心惘
一宿一食 又尘土
往生无门 一念即至
候百岁 莲花绽开无色香……
整片野地忽然都静默下来。连马儿也没有嘶叫。狄斌、宁小语、“大树堂”众部下、车夫以至附近数百饥民,全都在听镰首的歌。
他们没有人听得明白,镰首自己也不大明白。歌词是用关外口音唱的,他已经忘记是在当年旅途上哪一站学会。
老人的眼神随着歌谣声变得和缓了,原来紧咬的牙关也放松下来。他倚着镰首的大腿,表情变得有如婴孩。
镰首继续反复唱着这唯一记得的段落,手掌仍然来回抚摸老人的脸颊。
直至老人的眼睛终于闭合。
“他要来了。”
章帅左手握着一管颜色古旧的烟杆,右手负在背后,脸容懒洋洋地瞧着壁上一幅字匾,漫不经心地说。
那字匾长四尺多,木制的框架黑得发亮,上面以苍劲潦草的笔划书着“仁义”二字,每个都有人头般大小。
章帅抽了一口烟。那是异国的贡烟,烟雾里带着橘子般的清甜香气。他略一回头,看看身后的人听了有什么反应。
那人隔在一方书桌之后,背着章帅而坐,仍然握着一本书册在细读,眼睛并没有离开。
手指把书翻过了一页,阅读数行后,那人才把书合上。
“我知道。”声音略带阴柔,不表露任何语气情感。那人检视一下手指甲,又玩弄着左手上一只刻花的白银手镯。“我们不是一直在等待他吗?”
“我知道容玉山父子已准备为他接风。”章帅把烟杆搁在书桌一角的石制灰皿上。“我猜想得到,他们会给他开些什么条件。”
“那是什么?”
“是好得令他无法拒绝的条件。”章帅微笑着说。
“他会接受吗?”
“当然了。”章帅侧首瞧向书房外的花园。“他不会拒绝任何权力。这是他来京都的目的。”
那人点点头,但不确定是表示同意还是赞许。“章祭酒,我相信你的眼光。”他顿了一顿又说:“否则庞祭酒就是白死了。”他说后一句话时,声音明显变得低哑。
章帅无言抚摸着唇上修得很整齐的棕色短须。
“快要十五年了……”那人叹息着说。“死去那么多人,也不过换来十五年的太平。那些记忆还是那么清晰……这么快又再开始了……”
“这次不同。”章帅回答。“这次有很多事情,都在我的掌握内。”
“幸好,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你在。”那人连同椅子转动过来——椅子下方安装了一大一小两对车轮。“我的‘咒军师’。”
章帅略垂下头,神色恭谨地说: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老板。”
于阿狗还记得妈妈在半个月前跟他说:“我们要去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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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抚摸着他已凹陷的脏脸颊,怀着希望地说:“我们和其他村民一起去。到了京都就吃得饱。那儿有米饭和热汤。每天都有。”
因此在阿狗那小小的脑袋里,幻想中的京都是一个到处都堆满白米、放满热汤桶的地方,那儿的人在不停地吃饭和喝汤。
现在他已不知道妈妈到了哪儿。
当马车外头的人呼喊到达京都时,阿狗不禁兴奋地爬到窗前,观看京都是什么模样。
没有堆成小山的白米。没有冒着蒸气的桶子。也没有人在吃饭喝汤。
窗外是一堵又高又长又硬又冷的灰色墙壁。
阿狗没有特别感到失望。反正他早就吃饱了,脸也不再脏,换了一身又暖又软的衣服。衣服外面穿着一件硬梆梆的粗麻衣,头上束着一根白布带——阿狗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穿。不过他看见其他同行的人也都穿成这个样子,新的爸爸和妈妈也是一样。
他很喜欢新的妈妈。她常常抱着他,喂他吃,替他穿衣服。她问他会不会写字。他摇摇头。她教他写了第一个字——他的新姓氏。阿狗很高兴,因为这个字很容易写。
现在新的妈妈拖着他的手,告诉他:“我们要下车了。”新妈妈的手掌很温暖。跟从前妈妈的手一样的粗糙。
步出马车时阿狗想象,在京都里会看见些什么东西?人们花了这么大的气力,建起那样高的一道墙壁,守在里面的一定是十分、十分漂亮的东西。
阿狗下了车,和新妈妈牵着向前走。新妈妈的另一只手给新爸爸牵着。
于是阿狗看见他懂事以来见过最大的一道门。他不知道这么大东西还可不可以叫做“门”,还是大人们叫它另外一个名字——在他的村子里,“门”只是那种又小又窄的洞,许多连门板都没有,只挂着脏布或竹帘。
阿狗回头看看自己刚才坐过的马车,又看看那道“门”。那门口宽得足够让五、六辆大马车同时通过去。阿狗不明白为什么要在门前下车。
他看见其他穿麻衣的叔叔也都下了马和车子。除了有些留着看守马儿外,其他都跟随在他和爹妈身后。
正向前走时,阿狗突然感到眼前一切变得蒙上了一层黑暗。
他仰脸看才发觉:是那堵巨大墙壁的阴影投落在他们头上。
他感到有点害怕,侧过脸偷看爹爹和妈妈是否也一样。
阿狗看见了:那个昨天刚成为他父亲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前方的“门”,一双眼睛发出奇怪的光采。
阿狗看见父亲这个模样就明白了:父亲跟他从前见过的所有大人都不一样。
他希望自己长大以后也能成为这样的男人。
花雀五与于润生在门外的卫岗旁无声地拥抱。
花雀五轻拍于润生的背项几下,忽然缩手担忧地问:“伤已好了吧?”
于润生抚抚胸口:“无碍。”
花雀五那张刀疤交错的脸,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见于润生时都要灿烂。
“我等你好久了。”花雀五的眼睛直视于润生。彼此都了解这句话的深意。
“嫂子。”花雀五接着欠身向李兰问好,然后才发现她的手牵着那个孩子。
“我们的儿子。”于润生说时收起了笑容。花雀五只略一颔首,没有再追问。
狄斌此时已走到老大的身后。他与花雀五只是点点头,没有互相称呼——毕竟现在他们很难确定彼此的身分高低。“兀鹰”陆隼站在花雀五的身旁,狄斌也跟他点头问好。
“所有批文已盖上印。”花雀五说。“随时可以通过。”
狄斌趁这机会看看这道明崇门的情景:负责闩守的卫兵不过二十来名,近半都坐在那不算宽敞的岗卫里,正围着长官分配刚才花雀五给予的打赏;收过钱的卫兵则脱下头盔,一边喝茶一边点算,刀枪都搁在身后的墙壁。排列在岗前那二、三十个等候检查进城的平民只能干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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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长官分完钱后发现有人盯着自己,抬起头来打量身穿麻衣的狄斌几眼。狄斌和他的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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