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数此岸,偶数彼岸
驺慕宜被激怒了,他一把推开站在身边的屠芙,歪歪斜斜地走过去,抱起两坛酒来,“啪”的一声放在金的哥哥面前,只说了一个字:“喝!”
两个人捧起酒坛,透明的液体从里面缓缓泻出,金的哥哥贪婪的用嘴接住,接得那么稳妥,连一滴酒都没有放过。
驺慕宜激动的扬起脖子,咕嘟咕嘟的喝着,但我知道,他要输了。
他喝完一坛酒,把坛子翻转过来,摇摇摆摆的转了一圈示意里面已经滴酒不剩,然后指着金的哥哥,嘴唇动了动,忽然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哈哈哈哈……”金的哥哥拍打着自己的双手,肆无忌惮的狂笑着。
我走上前去,拿起两个一两的酒盅,递给他一个,自己拿一个,掇起酒壶,缓缓斟满,然后举起手中的小盅,微笑一下说:“跟你拼一杯,如何?”
金的哥哥怒瞪着我,似乎觉得我在侮辱他。
我不得不再度向他努力做出一次微笑,说:“我赌你喝了这一杯后,会醉在我面前。”
他鄙视的哼了一声,一饮而尽。
我没有喝,而是端着酒走到他跟前,对他耳语道:“你还不知道吧?我上了你的妹妹,你最亲的亲人。”
我把手中的酒潇洒的泼在地上,哈哈大笑着离开,身后传来震天动地的呕吐声。
二十五、
至于两个女孩为什么非要选在楼顶天台上给我讲述身世,我实在不可领喻其中的原委,就像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在这个阳光普照的城市,唯独自己感到汗毛倒立般酷冷一样。不过跟她们两个坐电梯直到顶层,再从一条逼仄的楼梯爬到天台上,用开阔的视野观望这个冷峻的都市,越发觉得人们只不过生活在一座水泥的孤岛之中——与世隔绝的独立岛屿,寒冷坚硬的人工岛屿,它以一种高傲的姿态藐视着天然和原始,或许也正在藐视着我。
“妈的。”我对着整个城市骂道。
“怎么回事?”梅鹿辄盯着我问,“你一向文质彬彬的,从来不讲粗口。”
“靠,当然是跟我学的。”咖啡女孩兴冲冲地说。
天台上躺着一把被日晒雨淋变了颜色的便携太阳伞,咖啡女孩把它直立起来打开,然后舒服地坐在下面,梅鹿辄和我也围坐两旁。咖啡女孩从河马胃中掏出数罐啤酒,给我们一人抛来一罐,然后对梅鹿辄问:“还记得你刚住进这里的时候,我给你秀这个派对天台来着?”
梅鹿辄勾住我的胳膊,为避免阳光的直晒,谨慎的往伞的阴影里面挪动了一下身体,然后朝咖啡女孩点点头说:“不过那是晚上,特别绚烂的夜景——苏昼,你也应该看看,对你的设计灵感有帮助的——我记得咱俩都喝高了,下那个小楼梯时候差点摔下去。”
“哈哈,我和你的感受不一样,我可没有觉得夜景有多么灿烂,在我眼里面,那些按照设定程序机械闪烁的霓虹灯,只不过是红一块绿一块的牛皮癣罢了——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里?”
我和梅鹿辄摇摇头。
“靠,这都不知道!因为在这里坐着,感觉就像远离了世界似的,说实在话,当初精神不正常的时候,有一次想跳楼自杀来着,知道为什么最后放弃了?——不仅仅是因为我有恐高症啊。”
我们俩又不得章法的摇摇头。
“你们想不想飞起来?”
“每个人都想吧。”我回答说。
“是啊,本来人飞起来是梦想着远离这个世界,但是如果跳下去,最终岂不是重新落在这个世界的手心,而且搞得很狼狈的死在这个世界地把握之中,你会不会觉得不甘心,会不会觉得自己战败了?”
我点点头。
她仰头一口气喝完一罐啤酒,然后把易拉罐唧哩咣当的弃在水泥天台上,冲梅鹿辄笑了一下说:“我的话说完了,你开始讲他的故事吧。”
梅鹿辄搂住我的肩,未经我同意便在我刚刚洗净的脸上印上一个红唇印,然后像回忆初恋一样,用憧憬的眼神眺望着远方,慢慢讲述着。
“亲爱的,还记得我们初遇的那一天么——下着蒙蒙细雨的那天,你开着一辆Lotus奔驰过我的身边,甩了我一身的泥水。我正在生气,你却飞快倒车回来,跟我道歉,还问用不用载我去买一套新衣服……”
我摇摇头说:“根本没有印象。”
梅鹿辄摆手说:“不要紧,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居住的那个房子么?虽然我知道你肯定有其他的住处,但是你把我这边装修得像地中海边小屋一样,蓝色白色相间,就像广阔的海洋和海上风帆的颜色……”
“你在这里的那幅帆船的画,是不是原来房子里的?”
她兴奋地打个响指,开心地叫道:“对啊,对啊!你记起来了?”
我继续茫然的回答:“仅仅有一点点亲切感。”
“别泄气!”梅鹿辄又抱紧我亲了一下,看的咖啡女孩直打喷嚏,她想想接着说,“还记得你以前是设计师,开过一家很大的广告公司么?”
“有多大?”咖啡女孩问。
“这——我说不清,反正他个人资产肯定过亿了。”
“靠!”咖啡女孩瞪了我一眼,怒气冲冲地说,“果真钱要少了,郁闷!”
梅鹿辄得意洋洋的白她一眼,然后不管不顾的重启自己的话题:“你去年忽然把公司变卖,然后不知道忙什么,每天东奔西走的,连我也少见了——你还记得你答应要娶我么?”
她娇柔的倚在我的身上,我浑身不知怎么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好如实地说:“不记得了……”
她愠恼的抓住我的手腕,掐得一阵阵生疼,然后看看旁边漠然注视我们的咖啡女孩,哭着质问说:“这么重要的话,你怎么能忘记呢?你怎么会忘记呢?!你非得要我再自杀一次来提醒你么?!”
我有些手足无措,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真的十分可悲,要去承担别人不愿意承担的东西,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我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因为现在的我再次受到伤害?
我喃喃地说:“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是我说过的话一定遵守。”
她破涕为笑,放开我已经被卡得青紫的手臂,靠住我温馨地说:“知道你就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
“那么,”咖啡女孩不耐烦地打断她的温存,“他的公司去哪里了?他离开公司之后,做了些什么事情呢?”
“其实,他很少跟我说自己的事情,大概不愿意让我过分担心他吧,从这一点来说,他真是个好男人。”
“是他自己懒得说吧。”咖啡女孩不屑的哼一声。
梅鹿辄忿忿的瞟她一眼,恨恨地说:“他根本就不是那种人,虽然寡言少语,但是我能察觉到他内心有着不能说出的悲伤——他的那家公司据说变卖之后业绩就日益萎缩,现在已经沦落成一家三流的小公司了。”
“那间小公司的名字叫?”咖啡女孩像嗅到了猎物气息的拉布拉多犬一样急匆匆地问。
“变卖之后,好像改名叫‘红果’什么的,特别俗气的一个名字。”
“是不是在泛通大厦?”
梅鹿辄惊讶地看着她说:“好像是——你怎么知道?”
“这你就不用管了,接着说。”
“反正他变卖公司后,就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起来,每天都魂不守舍的到处奔走,好像在寻找什么一样,连跟我都很少说话,你不晓得我那时候多么伤心,每日以泪洗面……”她喝口啤酒,抹抹眼角星星点点的泪花,抬头对着我说,“我问你在忙什么,你只是说准备回家,还说自己在那边已经没有亲人了,父母都不在了,但是还想回去看看。
“奇怪的是,你从来不操心订火车票或者飞机票的事情,似乎回家只不过是搪塞我的一个借口罢了。我问你家在哪里,你却不愿意再谈,只不过有一次,你喝醉了,回来给我画了一个圆环,把其中的一半染成红色,然后指着上面的一个地方说,就在这里——你不知道,我当时真得十分十分伤心,十分十分失望,我觉得我把一切都付出给你,而你的内心对我始终那么疏远,好像你的心是冰做的一样……”
红白相间的圆环?我猛然想起了园艺女工当时对我所说的话,也提到了一个这样的圆环,可是,那又是什么呢?两个不同半径的圆组成了一个环形,一个永远也绕不出去的环形。
她哽咽着扑到我的怀里哭着,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也并不是我最初觉得那么庸俗可恶,也许被伤害过的人,身上都会有一种缺憾美吧?
我亲吻着她的头发,那上面还残存着昨晚她出去放纵余留的酒精味道。或许几个月前“我”还在她身边时候,她也曾是一个乖巧女孩,静静的守在家中等待爱人的归来。我忽然间觉得自己看透了一切,不管是在这个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不管是在河的此岸还是彼岸。是啊,来吧,都来吧,我只有一颗心,一条性命,为了忘却理想,为了遗失忧伤,把所有的重量都放在我的身上吧!我会凭自己脆弱的肩膀,扛住所有强加给我的一切,直到垮倒在水泥的森林里,被另一堆水泥埋葬,被另一块水泥的墓碑记录上短短几行文字——或者一无所有,在任何人心里都留不下痕迹——全无所谓,因为我没有逃避过——我抱住梅鹿辄,对她说:“我会娶你的。”
“真的?”
“真的。”
“那就在后天吧,你就是我的生日礼物——但我多希望是今天,我都等不及了。”
“好的。”
她深情的拥吻我,然后说:“亲爱的,你还记得要给我什么结婚礼物么?”
“什么礼物?”我双手滑下她的肩,看着她。
“要给我最好的八箭八心的钻戒,现在这句话还算数?”
我怔在那里,蓦然觉得自己的肩那么弱小。
咖啡女孩狠狠地把手中的烟头在粗糙的水泥天台上捻灭。
“我会尽一切力量满足你的要求的。”我咬紧牙关说。
“亲爱的,我爱你——”梅鹿辄再次扑到我的怀里。
这时候咖啡女孩从河马胃中掏出那幅日耳曼人棍棒兵的装饰画,及时的抛在我俩面前,然后对梅鹿辄说:“喂,这个你熟悉不熟悉?”
梅鹿辄厌恶地打量一眼道:“这个嘛,倒见过,苏昼曾经带回家里来过,多丑的人,后来我叫他换掉了。”
“关于它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影子,他只是说,画上的人是一个影子。”
“影子?”
“对,影子。红的世界上有白的世界的影子,白的世界有红的世界的影子,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哈哈,了解了!”咖啡女孩扭头向我,“就像我自杀的那次,在河的彼岸见到了另一个自己一样——这么说来,我们每个人都在两个世界中生存着么?就像隔着一面镜子,那里面有另一个自己,但是无论我们怎么触摸,也穿越不了冰凉的镜面?”
梅鹿辄茫然地看着我,我冲她笑了一下。
“喂,我们要不要去趟泛通大厦的那个红果公司看看,谈情说爱吃不饱饭的。”咖啡女孩冷冷地说。
“那可不一定哦。”梅鹿辄精神抖擞的回答说。
梅鹿辄毫不犹豫地叫来最豪华的出租车,并且大方的表示自己付钱,她打开车的前门,向咖啡女孩点点头,示意她坐在这里。等她坐定之后,便拉着我钻进后排的车厢,一路上死死的抓住我的手臂,好像我是一个越狱被重新羁回的犯人,就差把我们两个的手铐在一起了。
“喂!你很有钱嘛,我一直都没有发现。”咖啡女孩头也不回的对梅鹿辄说着。
梅鹿辄咯咯笑了,拍着我的手说:“等他找回了自己的Lotus,我们带你去兜风。”
“实不敢当,会折我寿的。”咖啡女孩淡淡地说。
车里面的收音机放着一个音乐节目,DJ在滔滔不绝的调笑着什么,梅鹿辄仔细聆听,不时的开心地笑着。而我对这一切却毫无兴致,至于我在想思考什么,似乎自己都不知道,我的大脑忽然如被橡皮擦擦过一样,干干净净,任何形象都没有留下。我努力想记起些什么或者冥想些什么,可是徒劳无功——大脑被格式化了,不知道谁简简单单的按动了某个快捷键,于是“哗”的一声,里面所有的文件,大的小的,都被删除掉了。
可是,格式化之后,必然要重新装载什么吧?
我的心忽然剧烈的跳动起来,大脑也一阵生疼。为了不让梅鹿辄发现什么而导致被更甜腻的关心,我嘎嘎的咬牙忍住,试图把精神集中到电台的音乐节目上去转移痛苦。
“……阳光刺目的午后,现在,全城都会陷入到周五下班的狂欢中去,面对即将到来的周末欢愉,您是不是也有些迫不及待了?Bingo!我当然猜对了!——在堵车的下班洪流中,无聊的你会做些什么?不如透过车窗,好好看看穿高跟鞋走过路边的窈窕淑女吧——哈哈,为您送上这首Jesus and Mary Chain的Just Like Honey,来自他们的首张唱片Psychocandy——”
再也熟悉不过的旋律响起,咖啡女孩猛然回头注视着我,生怕我再出现什么异常状况。
可我没有,真的没有,歌曲唱起的那一刻,我刚才空白的头脑忽然充盈了起来,一切如常,来到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咖啡女孩、园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