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数此岸,偶数彼岸
我的房门忽然吱哑一声被推开,从进来人影笨拙行走的姿势,我可以判断出那是驺慕宜。
“小昼?睡了?”
我揉揉眼睛,装作从沉睡中醒来的样子。
他蹲在我的面前,傻呵呵地笑着看着我:“小昼,把你吵醒了,真是——他妈的,今晚发疯了,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找你说说话。”
“嗯?”我懒洋洋地哼一声。
“我在想金呢,”他不好意思的嗫嚅着,“两天没有看到,真的很想她,想她的眼睛,眉毛——你说,小昼,她是不是对我太好了?总是那么关心我……”
“笨蛋。”我心里面冷冷地骂道。
“大慕,下次就别让我跟着你们了,影响你们谈情说爱嘛!”我故意说。
“那不行!小昼,没你在我就心里发慌,心跳个不停,根本连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知道我这个人笨,嘴笨,手笨,脑子笨……”
“那样我总觉得不好意思。”
“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亲昵地给我一拳,“我和你,是兄弟嘛!”
我强忍住笑声。
他再度在黑暗中沉默,但我能够从他轻快的呼吸声中想象出他在回忆什么。
“大慕,最近打架的进展怎么样?”我试图找个话题,好早点聊完了把他打发走,跟这样无聊的人谈论这些粗野的事情,我真提不起兴趣,我满脑子都是书,堆在仓库里面像小山一样的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拯救它们么……
“他妈的,不如意!镇南的黑沼帮被咱们打服吞并了,可是镇中的青瓦门靠着造纸厂的暗中支持,打了几次了都没有打下来,你也看到了!”
“造纸厂,不就是金家么?”
“是啊!金的哥哥是造纸厂和镇东的黄云派的头头,他们那边跟咱家不和,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以前他父亲跟爸爸斗过,结果一败涂地,郁闷地死了。”
我忽然眼前一亮:“大慕,我帮你,怎么样?”
“你?不行不行,爸爸今天还说了不让你打架。”
“我不帮你打架,我帮你想主意,怎么样?”我指指自己的脑袋。
“啊!那太好了!小昼,你从来就主意多,我这个人猪脑子,等打下镇子来,让你当老大。”
“我才不要什么老大,我们是兄弟嘛!”我拍拍他,在黑暗中冷笑着。
“这样做不太好吧?”驺慕宜转动着他的猪一样的脑筋,使劲想了半天,惴惴不安地看着我俩说。
“有什么不好的,大象那个蠢东西是青瓦门头头的独生子,我们只要抓着他,下次打架时候,找几个人把他绑到他们面前,要挟他们,他们必然乱了方寸。只要能打赢,什么手段都可以用,你赢了,没有人在乎你用的方法,而你输了,无论怎么光明正大,也会被狗屎一样被人轻视。”
驺慕宜又带着询问的目光转向金。
“我觉得小昼说得对,咱们学校有全镇上人的孩子,我们可以随时把任何一个有用的抓来当人质,反正学校现在是我们的控制之下。”金同我一样,面无表情的对大慕说。
驺慕宜如同听到了圣旨一样,点点头说:“金,小昼,我明白了,谢谢你们!”
我把一个反插着钉子的抽杆递给他:“大象皮厚,用这个狼牙棒才能打透。”
金拍拍他:“大慕,不要让我失望,早点把大象抓起来吧,下午打架用的上。”
驺慕宜使劲点点头,高高兴兴地扶起摩托车,伴着一溜黑烟往学校冲去。
他的身影还没有完全从我们视线中消失,金就一把抱住我,我也用同样的姿势礼尚往来。
“想死你了!”她喘着气说。
于是在那个不可多得晴天的炎热黄昏,我和金又得以坐在远处废弃的屋顶上,喝着凉茶,吃着樱桃,看着两班人马在镇子中间的瓦砾堆上冲锋拼杀。驺慕宜领着手下的几十个兄弟冲击数次,依旧徒劳无功。青瓦门的人依靠抛掷瓦块,使他们不能近前。很快,高高胖胖的大象被绑了出来,他双腿无极限地抖动着,用凄厉得震动全镇的哭嚎,一声声哀求父亲救命。但狼牙棒仍然无情地落到大象头上,他白胖的脸颊脸很快血肉模糊,顷刻间变成了一个混沌的球体。大象的父亲终于站了出来,高叫着央求放过他儿子,驺慕宜让他扔下武器走过去。他毫不犹豫地哭泣着,冲上去护住大象,狼牙棒和抽杆顿时流星雨似地落到了他身上,他头部迸裂,昏死过去,藏在瓦砾之中群龙无首的青瓦门人被这种罕见的惨状吓昏了,只好如期举起白旗。大慕的手下欢呼着把首领抛了起来,踩着横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大象父子,忘乎所以地庆祝着。
瓦砾上的血比西天的霞云更加浓酽,我和金躲在屋顶的飞甍后疯狂地接吻,夕阳血腥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不远处的狂欢声和大笑声次第传来,金小巧的舌头在我口中急切地探索着,似乎要迫不及待地证明什么一样。
我依稀听到驺慕宜兴奋地高呼着我给他的暴力团伙起的名字:“兄弟们,季风会从今天开始就算成立了!小昼,金,你们看到了么?听到了么?”
我抬起头想要回应,金张开眼睛看着我,把身边的放在袋子里的樱桃一把打散。
“跟我,忘记一切!”
四散的樱桃在屋顶滴溜溜旋转着朝檐下滚去,我麻木不仁地抱着金,观看着它们一颗颗坠落,一颗又一颗地坠落……
一片瓦砾从下面飞上来,“啪”的一声落在我们身边,碎裂的渣滓迸溅开去,像灿烂盛开的鲜花。
“谁?”我警惕地站起身来,却发现下面空荡荒芜,了无人迹。
九、
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一手拿着计算器,一手认真的翻着黑皮本子,那上面有她用机器猫字体歪歪斜斜记的账目。
“这几天一共给你花了618块钱,包括饭钱、车票、问路费等等,快赶上我半个月工资了。”她抬起头,斜咬着嘴唇看着我。
“值啦,八十万呢,才这么点成本。”我揶揄她。
她没有理我,而是茫然颠荡着自己的雪白长腿,盯着不远处玻璃罩着的一个小养育室,里面两只印度星龟伏在沙地上,一动不动。
“嗳,”她指着乌龟问我,“你说它们像什么?”
“夏天被晒得梆梆作响的马粪。”
她“噗”的一下笑出声来:“其实呢,有个全是乌龟的村庄也挺好,可以躲到那里去,反正一切的慢吞吞的,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钻营,甚至没有吃的了,饿个几天也没有关系。”
“倒是不用幻想,这里就有。”
“哦?”
我指指卫生间,她一头雾水地再看我一眼。
“WC啊,乌龟村庄的头字母缩写,你不也是经常坐在马桶上优哉游哉地抽烟么?”
“发指啊,你原来是偷窥狂……”
“别误会,”我指着自己的头说,“想象,纯属想象。”
“再拿我开涮,看我不用马桶抽子杆揍你!”
我一边忍着头疼一边冲着她做鬼脸。
“对了,你给家里打电话了没有?说不定室友已经回来了。”
她白我一眼:“靠,别打扰我,我正在想事情呢!”
“哎,你的硬盘数据恢复完成了!”她那个电脑操作员朋友喊道。
“哈哈!”她得意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一蹦一跳地跑了过去。
“五十块钱。”她朋友不动声色地说。
她把早已准备好的钞票递了上去,随手从河马胃中掏出黑皮本飞快地写下几笔。
“这个MP3里面只存过一个mp3文件,可能是一首歌。”
“靠,没有财产证明啊,寻宝图啊之类的玩意儿?”她皱着眉头说。
“没有,从这个存储器的历史上来看,仅仅有过一首歌,除此之外,我可以说这个MP3是崭新的。”
“什么歌?”
“它保存的文件名叫‘non…nom’,由于数据损坏严重,我还在努力恢复。”
“靠,五十块钱就给我这么个结果?”
“够优惠了。”她朋友继续无动于衷地告知我们。
“这还叫朋友?”我贴着耳朵问她。
“当然,朋友又不是用来使唤的——烦得要命,先出去转转?”
我们俩站在电脑店的门口,暴晒的阳光也透不过这里梧桐树阴寒的树荫。说实在话,我一直怀疑天上的那个太阳只不过是个伪造的,用来安慰人心的巨大赝品罢了,因为在它的曝射下,我居然感觉不到一点温度。我看看身边踩着高跟鞋,穿着超短裤,挂着吊带裙的女孩,真怀疑自己是刚从火焰地狱里爬上来,觉得一切都是冰凉的。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胸口,自己心还依旧是热腾腾的,幸好,幸好。
心脏也不知道是受了我的触摸还是怎么的,开始强劲有力地跳起来。
“嗵通——嗵通!”
她的高跟鞋清脆地叩在石板路上,像乐手在娴熟地敲击琴键。
我听见她轻快的步点慢慢变得沉重起来,她忽然停下来,点上一支烟。
“心情不好?”我大胆问道。
“嗯,忽然一下子变得很糟来着。”
“为什么,我的线索又渺茫了?”
她忽然笑了:“喂,喜不喜欢我吐的烟圈?”
“喜欢,可惜不能收藏。”
“那我给你吐一个壮丽的。”
她闭着眼睛调整了一下状态,然后叼起修细的烟卷,深深吸了一口,我看见烟头的火光像超新星爆发一样剧烈地闪亮,烟的长度如同倒下的多米诺骨牌一般不断地缩短,我的心怦怦跳动着,一次次迫近喉咙。
她猛地拿下燃烧的只剩小半支的烟,飞快地把娇小的嘴唇拢成圆锥形,然后晃动头部,烟的线条在空中平滑舒适地勾勒着,跟欣赏画家现场速写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一口气画完,憋得满脸通红,边咳嗽边说:“吐完收工,请看吧。”
一只巨大的食肉鱼出现在我面前,尖厉的牙齿在微微张开鸟喙般的唇吻里竖立着,鳍翅在流线型的鱼身上尽意展开,一道道细浅的条纹在身上若隐若现。最重要的是,它的眼睛里面透着的忧郁的气息,那种蓝色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忧郁,似乎在表达着不被理解的痛楚,当我再想仔细揣摩一下这难以读懂的眼神时,一阵风吹过来,我面前只剩下透明的空气。
“这是什么鱼?”我呆呆地问。
“大马哈鱼啊,我最喜欢吃的。它们生活在海洋里面,但是一到了生殖季节,就会不惧长途跋涉,重返河流,在那里洄游产卵,繁殖后代,你说怪不怪?”
这句话好像重锤一样打在我的心头上,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仿佛把我和这种素昧平生的鱼联系起来,尽管我不能用正确的语言来描述它。
她得意洋洋地吹着口哨:“喂,别发呆了,我画得酷不酷?”
我惊魂未散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简直就是艺术品,搞得我心跳得厉害。”
“心跳?哈哈,让我摸摸,好久没有听到人说自己的心跳了。”
她大大咧咧地把手放在我的胸前,然后又把耳朵贴上去,一会儿抬起头来对我说:“靠,这么快,像敲架子鼓一样。”
我也觉得自己的全身都跟着心脏一起颠簸起来,强震使得所有的肌肉和神经都渐趋麻木,头脑也被刺激的一阵晕眩,我强忍着站定,还想努力向她微笑证明一下。
“喂!你别又装死啊!你装死我会把你大卸八块,扔到肉铺里面和猪下水一起卖掉!”她抱着我喊。
一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一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的心喃喃自语着。
这时候,我们听见歌声从屋里面传来——
“Listen to the girl/细听这女郎As she takes on half of the world/半个世界的模样Moving up and so alive/灵快而且兴扬In her honey dripping beehive/她的甜腻滴下蜂房Beehive…/蜂房……”
我一把推开门,冲了进去,把她的朋友拨到一边,指着音箱——
“就是它!”我歇斯底里地吼着。
十、
某一个乌云密布疠气沉沉的黄昏,校长骑着他那辆新买的黑驴机车沿着白河向家走去。河底散发的浓郁酸臭在阴天中酝酿着,岸边黧黑的柳树摇曳着轻盈的枝条,乌鸦在高高的杨树上发声歌唱,蝼蛄在陈腐的烂叶互诉衷肠。那一瞬间,仅仅那一瞬间,在校长遗留的回忆里,世界变成了平和的,柔弱的,甜美的,像慕丝蛋糕一样,清新可人,松软爽口……
但是一把生满了铁锈,沾满了污血的杀猪刀,毫不怜香惜玉地咔嚓一声切在了这块鲜美的蛋糕上面。
几个虎背熊腰的学生叼着烟,大敞着纽扣,杂黏在一起的胸毛掩映,肌肉依稀显露。他们横着侧着乱插在路的中间,挡住了去路。
为了自己的尊严起见,校长还是用颤巍巍的尖薄声音喊了一声“为什么”,但学生毫不理会他的质询,他们走上前,把校长像拎小鸡一样提起来。校长万念俱灰,唯独舍不得自己新买的机车被人糟蹋,于是无论拳打脚踢,只是拼命护住那辆黑驴。最后学生们对这种无反抗式攻击失去了兴趣,直接把校长丢进了白河的一条小支汊中。校长的手像铸在车把上一样,所以连人带车一起下水,黑驴若有生命,不知道对主人该是感激还是愤怒。
校长已经喝过了白河的黑油黑水,估计这辈子也不想再尝第二口。上级如此,学校的老师们更是胆战心惊,不求进取,但求苟且偷生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