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 -莫里斯·勒布朗 着





  他突然一把抓住德·特雷邦先生的手臂,用哽噎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您说说,会不会有战争?啊!不!不能打仗!您能跟您巴黎的那些先生们说说我们不想要打仗吗……啊!不,我已经受够了!战争!那些枪骑兵会把一切都烧光的!……”
  他好像吓坏了。他那双枯瘦的手在德·特雷邦先生的手臂下抽搐着,他的那双眼睛闪着怒火。

  布西埃老爹摇了摇头,嘟哝道:
  “啊!不……那些枪骑兵……那些枪骑兵……”
  德·特雷邦先生轻轻地挣脱开,让他们坐了下来。然后,他走到玛特面前:
  “勒科尔比埃先生很想见见您,太大,您与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同时去。他也请莫雷斯塔尔先生再去一趟。”
  莫雷斯塔尔父子俩和玛特走了,丢下苏珊娜·约朗塞。

  但就在这时,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对后来那些事件毫无疑问会产生影响。从德国帐篷里突然钻出威斯立希和他手下的人,后面还有一名穿着军礼服的军官,他穿过圆形空地,走到德·特雷邦面前,通知他阿尔萨斯一洛林总督阁下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将会非常荣幸地同副部长先生面谈片刻。

  德·特雷邦先生立即通知勒科尔比埃先生。副部长由德国军官领着,朝大路走去,与此同时,德·特雷邦先生把莫雷斯塔尔一家人带了进去。

  帐篷里面的面积比较宽,摆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桌子上面放着这桩案件的卷宗。打开的那一页上还能看见沙布勒克斯不熟练的签名和布西埃老爹在上面画的叉叉。

  他们刚坐定,一阵说话声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透过半掀开的门帘,他们看见一个穿着将军服的人,他身材高挑,非常瘦削,那副神态看上去就像落入圈套里的鸟,但他身着一件黑色长礼服,显得气度不凡。他把手放在军刀的手柄上,由副部长陪着,在那条路上大步走着。

  莫雷斯塔尔低声说道:
  “那是阿尔萨斯…洛林总督……他们已经会过面,那是在一个钟头以前。”
  他们俩在高地尽头消失不见了,接着又返回头。这一次,他们无疑是受德国军官的妨碍,仅在法国领土上往前走了几步。

  他们的谈话有一些传进了莫雷斯塔尔的耳朵。然后,这两个对话者停了下来。莫雷斯塔尔清楚地听见了总督的说话声:
  “部长先生,我的结论与您的完全不同,因为参加这次拘捕的所有警察一致声称拘捕发生在德国领土上。”
  “约朗塞特派员和莫雷斯塔尔先生,”勒科尔比埃先生反驳道,“证实的则恰恰相反。”
  “他们只有自己能证实。”
  “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记下了士兵波费尔德的证词。”
  “士兵波费尔德叛逃了,”总督激烈地反驳道,“他的证词无效。”
  谈话中断了。稍后,德国总督字斟句酌、慢条斯理地说道:
  “这样的话,部长先生,由于任何外国证词都不支持两种相互矛盾的说法中的这一方或那一方,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允许我摧毁德国方面的全部调查所得出的结论。这是我今晚要跟皇帝说的话。”
  他鞠了一躬。勒科尔比埃先生摘掉帽了,犹豫了片刻,然后说道:
  “再说一点,阁下。在离开这里之前……我想最后一次把莫雷斯塔尔一家人集中在一起。阁下,如果可能的话,我请求您让约朗塞特派员参加这次聚会。我以我的名誉向您担保。”
  总督显得左右为难。这种事很显然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然而,他语气明确地说道:
  “部长先生,但愿这能如您所愿。约朗塞特派员在这里,听您的支配。”
  他突然并紧脚跟,把手举到头盔边,行了个军礼。

  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德国总督穿过边境。勒科尔比埃看着他远去,沉思了片刻,然后向法国帐篷走过来。

  莫雷斯塔尔也在场使他吃了一惊。但他做了一个手势,仿佛这种偶然无论如何并不是为了使他不高兴。他对德·特雷邦先生说道:
  “你都听见了吗?”
  “是的,部长先生。”
  “那么,要分秒必争,我亲爱的德·特雷邦。你去山下找我的汽车。去圣埃洛夫打电话给参议院议长,向他正式传达德方的答复。十万火急。也许还可以采取一些紧急措施……在靠近边境的地方……”
  他说最后的那几句话时,观察着莫雷斯塔尔父子俩,把声音压得很低。然后,他随德·特雷邦先生一起出了帐篷,陪他一直走到法国营房。

  他走之后出现了一阵漫长的寂静。菲律普握紧两拳,结结巴巴地说道: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他转身对他的父亲说道:
  “你对你所确认的……对那个确切地点,是不是非常有把握?”
  莫雷斯塔尔耸了耸肩膀。

  菲律普坚持说道:
  “那是在晚上……很有可能出错。”
  “不会的,不会的,我跟你说不会的……”莫雷斯塔尔生气地说道,“我不会弄错……你真让我心烦……”
  玛特想打圆场:
  “喂,菲律普……你父亲习惯……”
  可菲律普粗暴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闭嘴……我不允许你……难道你知道情况吗?……你多管什么闲事?”
  他突然打住了,仿佛他为自己生气而感到羞耻一样。然后,他有气无力地喃喃道:
  “请你原谅,玛特……还有你,爸爸,原谅我……我请求你们,原谅我……在某些情况下,大家必须原谅可能造成的所有痛苦。”
  看着他痉挛的面孔,你会以为他都要哭出来了,就像一个忍住泪水但力量用尽了的孩子一样。

  莫雷斯塔尔用困惑的目光看着他。他的妻子则偷偷地观察着他,感到一阵恐惧向她袭来,如同一场巨大的不幸来临一样。

  这时,帐篷帘儿又一次掀开了。勒科尔比埃先生走了进来。约朗塞特派员由德国警察带着,也跟着进来了。

  约朗塞朝莫雷斯塔尔点了一下头,说道:
  “苏珊娜呢?”
  “她很好。”玛特口答道。

  与此同时,勒科尔比埃也坐了下来,翻着卷宗。

  他三角形的面孔,下巴上长着一撮山羊胡于,嘴巴四周刮得光溜溜的,面色发黄,再加上一身黑色的服装,看上去就像个严肃的牧师。有人设想,若是在大革命时代,他保准是罗伯斯比尔①或圣茹斯特②。他的目光非常友好,甚至充满爱意,这样一来又推翻了上述的假设。实际上,这是一个正直的人,对责任过度地充满感情使他显得很严谨。

  
  ①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领袖,在热月政变中被捕并被处死。——译注
  ②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政治家、理论家,着有《大革命的精神以及法国宪法》等。——译注
  他合上卷宗,想了很长时问。他的嘴巴发出一些哑音音节。很显然,他在组织词句。然后,他用一种使人动情的知心朋友的语气这样说道:
  “我再过一个小时就要离开这里了。我准备在火车上根据这些笔记,以及你们已经提供或将要提供的个人证词,草拟一个报告。晚上九点钟,我去参议院议长家里。九点半钟,参议院议长在议会上发言,他将根据我的报告中的措辞发言。这就是我首先想跟你们说的。现在,你们应该了解了德国的答复,你们应该了解你们每一句话至关重要的无法挽回的重要性。至于我,我知道自己肩负的重担的全部分量,我想在你们的证词后面,在你们本人之外看看是不是有些你们未曾注意到的细节,这些细节可以摧毁你们的证词,建立起很可怕的事实。我想找到的,我坦诚地告诉你们,是你们这一方的疑问和矛盾的地方。我想找到它……”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用更为低沉的声音说道:
  “我几乎希望它出现。”
  寂静笼罩着莫雷斯塔尔一家人。他们每个人都克制着内心的激动。突然上升到有任务指派给他们的水平,每个人都准备骄傲地、无目的地、不顾艰难险阻地完成这项任务。

  勒科尔比埃先生接着说道:
  “莫雷斯塔尔先生,这是您的证词。我最后一次请您向我肯定这是确切的完整的事实。”
  “我肯定,部长先生。”
  “可是,威斯立希和他手下的人都宣称拘捕发生在德国领土上。”
  “这里的平地很宽阔,”莫雷斯塔尔说道,“这条划界限的路弯来弯去……对外地人来说,有可能出错。但对我们,对我,是不会出错的。我们是在法国国土上被捕的。”
  “您以您的名誉证明这一点吗?”
  “我以我的妻子和儿子的脑袋发誓。我在上帝面前发誓。”
  勒科尔比埃转身问特派员:
  “约朗塞先生,您认可这个证词吗?”
  “我完完全全认可我的朋友莫雷斯塔尔的每一句话,”特派员说道,“这些话说的全是事实。我以我女儿的脑袋发誓。”
  “那些警察也发过这么庄严的誓言。”勒科尔比埃说道。

  “那些警察这么做证对他们有好处。他们这样做可以掩盖他们所犯的错误。我们,我们没犯任何错误。如果我们意外地在德国土地上被逮捕,那么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阻止莫雷斯塔尔和我去承认它。莫雷斯塔尔是自由的,什么都不怕。我虽是囚犯,我也不怎么害怕。”
  “这也是受法国政府支持的想法。”副部长说道,“此外,我们还有一份证词。您的那一份,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这份证词过于含糊,政府不想正式考虑。我们似乎觉得,第二次的证词比第一次的更模棱两可。可是,尽管这样,它在我的眼里还是具有独特的价值,因为它证实了另外两份证词。菲律普·莫雷斯塔尔先生,您一丝不苟地维持您的证词吗?”
  菲律普站起身,看着他的父亲,推开快步走到他身边的玛特,低声回答道:
  “不,部长先生。”
  

  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莫雷斯塔尔和菲律普之间的斗争当场具体化了。前几天的那些事件已经为这场斗争做好了准备:从第一句话开始,父子俩就针锋相对,像两个不可调和的敌人一样,父亲性格狂暴、咄咄逼人,儿子则提心吊胆、痛苦不堪,但他坚强不屈。

  勒科尔比埃马上就感觉到斗争场面将会出现。他走出帐篷,命令哨兵走远,确信那些德国人听不见这里的哇哇大叫声并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帘,然后回到原来的座位上。

  “你疯了!你疯了!”莫雷斯塔尔走到儿子身边说道,“你怎么敢这样?”
  约朗塞也说道:
  “唉呀!菲律普……这不是真的……你不会否认的……”
  勒科尔比埃命令他们安静下来,然后向菲律普说道:
  “你解释一下,先生。我听不明白。”
  菲律普又一次看了看他的父亲,用努力稳定住的声音说道:
  “部长先生,我是说我的证词的某些措辞不太确切,我有责任修正它们。”
  “说出来,先生。”副部长有些冷淡地吩咐道。

  菲律普没有犹豫,在气得发抖的老莫雷斯塔尔面前,他仿佛急急忙忙想把话说完一样,开始说道:
  “首先,士兵波费尔德说的那些事没有我后来说出来的那么明确。他的话很含糊,不很连贯。”
  “怎么!可你的声明是明确的……”
  “部长先生,当我第一次在预审法官面前做证的时候,我正好受我父亲被逮捕的影响。我受了他的影响。我似乎觉得,如果拘捕发生在德国领土上,这个事件就会没完没了。于是,在叙述士兵波费尔德的遗言的同时,我无心地不知不觉地按我自己的意愿将它们阐述了一番。后来,我明白了我的错误。我现在更正它。”
  他没有往下说。副部长翻着菲律普的卷宗,无疑又看了一遍菲律普的证词,然后问道:
  “有关士兵波费尔德的事,你没有任何要补充的吗?”
  菲律普两腿都好像站不稳了,勒科尔比埃只好请他坐下。

  他服从了,克制着自己,字斟句酌地说道:
  “有。在这一点上,我必须揭露一件对我来说很沉重的情况。我父亲很显然对此未加注意,但在我看来……”
  “你想说什么?”莫雷斯塔尔喊道。

  “噢!爸爸,我求你了,”菲律普双手合掌,哀求道,“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争吵,也不是接受审判,而是为了履行我们的义务和责任。我的义务和责任是可怕的。不要让我气馁。如果有必要的话,事后你再定我的罪。”
  “我已经给你定罪了,我的儿子。”
  勒科尔比埃做了一个专横的手势,然后,他用更加粗暴的声音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