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西洲 水银珂
恋这花朵。虽然我一直觉得那花带着种触目惊心的不安。我不准备让她太张扬地招摇过市,那对我对她都没有好处。只是即使没有珠宝,没有故弄玄虚的手杖,没有一切,薇葛还是薇葛,她还是我那令人无法抗拒的女孩。
我不由得苦笑。擦肩而过的人们投来或艳羡或诧异视线,甚至还有挑衅目光。我清楚我们在他们眼里是什么,高大的银发男子,身边挽着纤细窈窕。态度亲昵的美貌少年,这看上去已经足够惊人。所以后来我便不喜欢带她去剧院等人群密集的场合,她也不喜欢。对她而言,猎食是一瞬间的事情,不需要费尽周章。这个鬼魅女孩居然天生就对生命缺乏好奇,不逗弄,也不怜悯,不轻视,也不尊重。她真是个完美的吸血鬼,我很想这样感叹。
在她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新鲜感尚未消退之前,她做出过几件令我迷惑和感动的事。
我说过,我曾经开玩笑地把她打扮成男孩带进妓院。最后的一次她几乎玩得过火暴露我们的身份,我不得不带她溜走。最开始的时候她还可以眼睁睁看着浓妆艳抹的女人缠上身来,因为不晓得她们想做什么所以充满好奇。之后她便在女人试图将酒杯送到她唇边的手腕上开了个足够大的口子,用她尾指上戴着的那颗单粒钻石。那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女人甚至没有丝毫感觉,仍然偎在她的肩上低吟挑逗,努力将一个吻送上她的脸庞。那个时候薇葛已经拿下了她手里的酒杯,握住她的手腕深深吮吸起来。她做那一切的时候一直在盯着我。
而她抓住的女人已经陷于魔力之下无法自拔,在薇葛嵌入她手腕的牙齿敏锐的撩拨下,她兴奋地喘息起来。
她杀掉那个女人,开始大概是一时高兴的随手,之后便是纯出自然。我怀里搂着另一个半醉的女人,不急着杀死我的牺牲品,只是静静地观察薇葛,看她的嘴唇以那种优雅柔软的姿势慢慢从半昏迷猎物的手腕滑上手臂,肩头,然后是动人的锁骨和脖颈,在因动情的充血而泛出迷人粉红色的皮肤下微微跳动的动脉上稍作停留,随后便咬了下去。看一个绝色的女孩爱抚另一个姿色可人的女人真是件赏心乐事,她杀死她那一刻的满足和完美更令人心旷神怡。
这样的事做过一两次之后她便厌倦了。最后的那一次,她几乎没有碰那个努力撩拨她的女人。那个明显有法国血统的金发女人被她的冷漠和清俊迷得发疯,整个人都贴在了她身上,薄纱亵衣几乎褪去大半。包间里弥漫着烈酒和秘药的浓香,光线是刻意造作的昏暗迷离。灯下薇葛那双瑰丽的眼眸益发闪亮。她死死地盯着我和我怀中的女人,面无表情。我故意不看她。怀里的女人吃吃笑着,含了一口酒送到我的嘴唇,我微笑着捧起她的脸庞。
这时女孩飞快地拨开了我的手。她推开自己身边的女人,站在我面前,胸口微微起伏。我着迷地盯着她,房间里俗丽廉价的装潢,暧昧不清的灯光,妖娆窒息的香味,这一切都在冰雪晶莹的她面前无声湮没,她安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女人们诧异地对视,交换着眼神。我要回去。薇葛突然无声地告诉我。她身后的女人慢慢起身,自身后抱住了她。那一瞬我在薇葛眼中发觉了某种预兆,但我来不及也没有必要阻止。她的手臂以那种人类无法做到的姿势柔软拧转,扭住了女人的脖子,轻微的“喀”一声响。她扔掉那具瘫软如泥的尸体。在我怀中的女人发出惊叫之前,薇葛迅速地撞入我怀中,一口咬住了她的喉咙。
我仰面倒上沙发靠背,两个女人的身体在我怀中纠缠,微微撞击着我。其中一个的挣扎迅速消弭。我仰望着绘有彩色春宫图的天花板,那似乎在旋转的男欢女爱,吊灯粉红色的艳光似乎马上就要坠落,一切都那样虚妄与空白。浓烈的血腥气很快压下了迷香的妖艳。她从我怀中慢慢抬起头来,唇角犹有鲜血滴落。
我注视她的眼睛,那绮丽明亮的瞳孔制约了光线流动,麻木地跟随着我的目光。我叹了一口气,牵住她的手,她忽然发脾气地甩开了我,然后突然拖起那个女人的尸体向门上抛了过去。尸体撞开房门,跌落到外面的走廊,端着酒食经过的女侍发出一声狼嗥般的惨叫。
我大惑不解地盯着她,她瞪着我。我们的对视刹那仿佛千年。那一瞬我明白了她眼神中的含义。那种突如其来的领略甚至令我有些心酸。
但我依然保持着我的理智。在人冲进来之前,我抱着她跳出了窗口,径自滑上附近的屋顶,在风中展开她热爱的那种力量。她喜欢飞行,喜欢得超乎一切。也许远离大地可以让她遗忘这些年来所有的不甘和禁锢。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真正是自由的。
她从披风里探出头来看我,细细的手指玩弄着我胸口的表链。我垂下头去亲吻她,她忽然躲开了我的嘴唇,扭过头去。我有一点迷惑,然后突然微笑起来。她的拳头就在那一刻重重地打在我胸口上。我止住笑容,在空中稳住身体,然后低下头狠狠地吻住了她。
这可爱的孩子,她居然在吃醋呢。
不要这样,薇葛,不要这样。我轻轻地告诉她。这只是一个过程。你要明白。只是个过程而已。
她的齿尖摩挲着我的嘴唇,然后给我的下唇留下了深深的伤痕。
那一晚她睡得很安稳,呼吸宁静得像一个婴儿。我没有看出方才的事件对她有丝毫牵绊。
然而第二晚猎食的时候她从我身边消失了一个钟头,在我开始担心之前施施然地带着一脸稚嫩的笑意回到我面前。蔷薇般醺然的脸颊,仿佛布上精美胭脂。她的眼睛分外明亮,那是喝足血液之后的眼神,满足而慵懒。她偎进我的怀里,索了一个吻。我在她的呼吸中闻到酒气,刚想质问她去了哪里,杀了什么人。这时惊呼声和奔跑声纷杂缭乱,远远传来。火光已经冲天而起。烟灰在空气中浮动,夜空被烈焰蒸干,月亮的脸色惨白而怯懦。
她静静地凝视着我。变幻的光影游蛇般流转于玉样脸颊,毫无表情的双眼,紧抿的唇。她看上去就像个执拗的孩子。
那家妓院很快被烧得一干二净,几乎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没有人得以逃生。第一晚的离奇杀人案,次夜的疯狂火灾,两条新闻都上了报。我发现的时候,薇葛正用那份报纸垫着膝盖在剥石榴。她当然不吃,只是一点点熟练地剥开果皮,摘下每一颗晶莹嫩红的石榴籽放在掌心把玩,丝毫不在乎芬芳的汁水印满手掌,留下大片很难洗掉的艳丽痕迹。
石榴汁沁过报纸,到底还是染上她雪白衣襟。她扔掉报纸,石榴滚落到地毯上,然后看也不看我地走去浴室。
我拾起那份报纸,看着她的背影再看向社会版上某一条小小的标题。她没有发觉,或者发觉也未曾懂得的标题。
“年轻侯爵对异邦神明的眷恋。”
耸人听闻的题目。我无声地浏览过去。
“萧氏首席继承人,第十三代侯爵萧晴洲同威廉·琼斯爵士来往频繁。琼斯爵士向来以研究东方奇妙的梵语见称,不久之前,他刚刚向孟加拉亚洲学会宣布,‘无论梵语多么古旧,它具有奇妙的结构;它比希腊语更完美,比拉丁语更词汇丰富,比希腊语和拉丁语中的任何一者更优美得多。’
年轻的侯爵大人没有否认他对于琼斯爵士的研究所表现出的巨大兴趣。虽然他和琼斯爵士都拒绝透露原因。”
我握紧手指,然后突然放松,一缕轻烟腾起。报纸在掌心跳动了一下,化作一团火焰,坠到地面,倏而成灰。
薇葛,我的薇葛,也许,或者,难道,这就是命运。
之五 芸烟
“这是什么?”
她终于肯对我发出声音。我着迷地闭上眼睛,慢慢地,仿佛品尝某种质感柔软粘稠的蜜冻一样,让舌尖一丝丝滑过表面,攫取一点慢慢品味,让那辛涩的甜美一缕缕下滑到舌底,经过喉咙,沉淀成胃里一点珍贵的暖意。
清冷微沙的嗓音,那是当年那个女孩的声音,傲慢而美丽。
我闭着眼睛看她,用此时这难以解释的,又悲凉又兴奋的心情,温柔地注视她。她,和她手中那柄古怪的刀,七寸刀锋细薄柔亮,苍白如水。那柄刀在二十二年前就失去了刀鞘,在它归属这一任主人的瞬间。她慢慢地握住刀柄,将刀刃横在眼前,以那种与生俱来的老练眼光仔细打量,青墨双色的瞳孔含着一线幽光,静静地滑过刀锋。她右手食指稳稳地按住了刀刃正中的血纹骨,那样巧妙而娴熟的姿势,她独有的姿势。
是的,那是她的刀。霞月刃。
我静静地靠在躺椅上,将自己完全放松,从这一刻开始我就把自己交给了命运。如果冥冥中真的有什么可以掌管那种名叫命运的东西。
“这是你的刀,薇葛。”
她忽然打了个冷战,慢慢抬起头来看我。“我的?”
“你的。”我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仿佛害怕惊吓了她。“你的刀,你用过它,用了很久。你重视它胜过很多东西。这是你拥有的第一件礼物,你自己挑选了它,它也挑选了你。”
是的,我知道那一切,我全都知道。
她诧异地注视我,再注视手里的刀,突然一反手将刀锋滑进衣袖,那个动作简直浑然天成。我猛然睁开眼睛,她看着我,嘴唇毫无血色。
我几乎再度开始痛恨自己了。
“我……这样做过。”她茫然地看着我,“我的刀?”
“你的。”
我一伸手便把她揽入怀中,用我所能做到最快的速度。我慢慢握住她的手,纤细冰冷的手腕在我手中,她在我怀中,一切却那样不真实,我甚至无法相信自己。我摩挲着她左腕上的玉镯,低下头轻轻亲吻光滑翡翠。然后我突然扯开了她的衣襟。裂帛声起,绫罗碎落,我贴住她心口,那颗小小的心脏在我掌心下沉稳冷静地跳动,没有一丝动荡。我疲倦地垂下了头。
“薇葛,你是否记得这个,还有那一切。”
我的指尖轻轻滑过苍白肌肤上那一枚淡红的伤痕,极窄,极淡,像一丝蜂鸟的羽毛贴伏在少女微微跳动的心口。她所有的伤口都痊愈都消失,在那一夜之后,在我纯粹的血液注入她身体之后。然而只有这一处创痕,淡漠而美丽,似乎将要作为她永远的勋章留下来。
宽不盈寸,深有七寸。从最初见到这伤痕那一刻我便完全相信了那个家族的诅咒和预言。雪寂花飞的1782,瑟寒,霞月,那两柄刀先后没入我怀中的这个纤柔身体。她本应是具尸体,这如花容颜早已应该在地底沉埋经年。然而她活了过来,活成今天的这个样子,违背了预言,逃离了诅咒。那道妩媚伤痕难道就是证据。
她怔怔地看着我,一言不发。霞月从她袖中滑落,我接住,然后重新递给她,她没有接。她慢慢滑下我的膝头,然后后退,脸上是那种受惊的表情,小女孩一样又脆弱又梦幻的表情,那种努力说服自己却明知无法成功的挣扎,我几乎想要重新抱紧她。虽然几乎扭曲,那张脸还是美得教人惊心。她突然回身一溜烟地逃走。我听见门被重重摔上,之后是花瓶的碎裂声,画框从墙上跌落,窗纱被用力撕破时绝望的嘶鸣,什么东西砸到钢琴上,琴盖碎裂,黑白琴键一齐惨叫,惊天动地,惊心动魄。
我走过去敲敲门,“薇葛?”
她不理我。破坏声一阵大似一阵。我深深叹口气,“薇葛,别碰那些鱼。”
回答我的是鱼缸碎在门板上的巨响。水从脚下的缝隙里流出来,浸湿刺绣地毯。她一声不出地继续着破坏。我能看见她用力踩碎那些滑溜溜的日本金鱼时,一样漠然无神的眼睛。
我一掌震开了门,几乎撞到她身上。我笔直走向她,抓住她的肩头。她安静地拼命挣扎,我用力将她按倒在一张比较完好的椅子上,看着她,我问,“薇葛,你到底想要怎样。”
她挣扎,不回答。我扣住她,逼她正视我。她突然一反手抓住我手臂,指甲用力划破衣袖,血色飞快沁出来。我不理睬那个,只凝视她的眼睛。她拼命扭动撕打,就是不肯正视我。
“薇葛。薇葛。”我喃喃地叫她。这一刻,她分明在与自己为敌。
“放手啊!”她突然大叫,声音尖锐而出奇纤细。
“放开我,巴瑟洛缪!”
我放开手,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搂着自己的身体,她连头也不肯抬起。
我静静地看着她不做声。
“那是怎么回事……那一切,那都是怎么回事?”她猛然抬起头,已是泪眼婆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