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西洲 水银珂






    我放开手,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搂着自己的身体,她连头也不肯抬起。

    我静静地看着她不做声。

    “那是怎么回事……那一切,那都是怎么回事?”她猛然抬起头,已是泪眼婆娑。我骤然震动。四年了,我不曾看见她的眼泪。那四年之前亦几乎不曾。这凛冽如冰雪,璀璨如蔷薇的女孩,她能够为谁落泪。我只知道,这一次,是为她自己。

    我轻轻地说,“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她尖叫一声,狠狠地扑过来,推倒了我。我仰面倒在地毯上,后脑撞得有一点钝痛。要躲开她是很简单的事,但我突然就是不想躲开。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了,我没有逃避的理由和借口,或者,我也根本不想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借口。

    她伏在我身上,冰冷的手指卡住我的喉咙。

    “凭什么,凭什么你就决定了这样做……凭什么!”她长发凌乱,苍白的唇颤抖,绯红泪痕垂下脸颊,滑到唇边,居然分外娇艳。

    这一块血泪迷蒙的冰凌玉。

    “你到底是什么,到底想做什么,你又想要我怎么样呢?那些究竟是什么,你又想给我什么?”

    太多什么,太多为什么。太多。我不能解释也无须解释。我知道她知道,我明白她明白,至少,她会明白。

    她突然扬起手给了我一个耳光,然后颓然伏倒在我身上。她的长发披散下来,盖住了我。冰冷潮湿的脸庞紧紧贴着我的锁骨,我能感到她柔软的心跳突然散乱。

    “巴瑟洛缪。”她的语气脆弱而肯定。

    “你太自私了。”

    你就像伦敦城上空的月亮一样,自私而冷酷。你根本看不见一切,你什么都看不见。

    她喃喃地呻吟着,手指用力抓紧了我,柔嫩冷香的嘴唇突然覆盖上来。

    散乱的书本在身下硌得我有些疼痛。漏网的金鱼在我的发丝里沙沙地蹦跳。地毯上到处都嵌着古瓷和琉璃制品的碎片。空气中飘浮着绝望的味道。可是又有什么要紧,这一切。我探出手便抱紧了她,将她向我用力拉近。

    这简直又像一个梦,一个梦。那样浪荡放纵且不真实。有生之年我可以记得的,是她那一夜荡漾的长发,诡异的神情,紧闭的双眸,齿尖深深嵌入苍白的嘴唇,诱惑的喘息和清楚感知的心跳。从没有哪一刻我那样清楚地感觉她就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在看到她的第一眼——那甚至不是一个真实的她——便着了魔的我,得不到她,得不到她便永世虚无。那说永远就是永远,因为我不会老不会死,你知道的。永世虚无,太可怕的预言。然而那时我真的那样觉得,下定决心,得到她,否则便虚度流年。那样的欲望引导我走到今日的结局。也许这并不能作为一个结局。

    之后我抱她去浴室。她无力地任我摆布。她将自己埋在水底静静地仰视我,我知道,但是无话可说。她伸出手,抓住自己的长发,那墨蛇般游曳于晶莹水波中的发丝分外柔软缠绵。她用力抓着自己,似乎想这样把自己提出水面。我终于伸出手去托起了她。

    “你会带给我那一切。”

    她伏在我膝上,垂着头,毫无表情的声音,宁静如月华坠地。

    “是的。”我说,手指沿她晶莹轮廓边缘轻轻擦过,然后我站起身走了出去。

    “那一切,那本来就是你的。”

    我能感到她绝色的眼眸死死地钉住我的背影。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我无法分辨也没有力气分辨。她的眼神,我可以期待什么呢。我什么都不敢期待。

    “我的。”她点头再点头,“我的。”

    一抔水花突然扬起,狠狠地泼向我,没有抵达便摔碎在地。她喘息着,目光自森森散乱的长发下笔直射出,雪夜郊狼一样绝望暴戾的目光。她用那种目光撕扯着我,摇撼着我,击打着我。

    她轻轻地说。

    “你甚至都没有问过我。”

    我禁不住抖了一下,在那一瞬间。

    那一瞬,我似乎明白了什么,然而稍纵即逝,那种灵光乍现,我没有来得及抓住便已逃脱。在很久之后我回想起那时的所有,太清楚的记忆是种折磨,我清楚记得她的眼神和姿态,动作和语气,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后来我想起,那一瞬,我似乎是可以得到什么的。

    那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那一夜我带回一些东西给她。放在门厅的银盘里等她自己发现。镶了银边的洁白信封,青绫纸,信封右下角印一弯新月,花纹微微凸起。她很快就拿着它来找我,挑起眉,疑问的姿态。我示意她打开,信封里滑落一张请柬,白底银字,她读着,然后皱起眉。我心醉神迷地盯着她稚气的神情和妖媚容颜,多么不搭调然而和谐的美。

    “这是什么东西?”

    请柬。薇葛。那是一场将令整个伦敦城为之动容的婚礼。萧家第十三代侯爵同诺森伯雷公爵千金的联姻。

    她看着我,神色里有一丝茫然和惊恐。我垂下眼睛,让她自己思索挣扎。

    直到很久之后我也无法确定,我究竟是否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但我已经无法收回那一切了。

    这和我有关系,是么?

    我抬起头,看到她睁大的眼睛,双色的眼眸因为某种预知的紧张而湮没了瞳孔中迷人的蓝,幽暗的气息浮荡在眼底眉间,她等待着我的答案。我没有回答。

    随后的一整个夜晚她都在翻找资料,以那种吸血鬼的思维和分辨力迅速地浏览着她能够找到的一切。每一点消息都不放过,哪怕是报纸夹缝里的一丝启事。我倚在门边,安静地看着她。她坐在地毯上,微微颤抖着翻动纸页,眼光里充溢着可怕的执著和不可置信。最后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是谁?”

    我无言以对。

    她抛开簌簌作响的纸张,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仰起头,鼻尖几乎顶到我下颏。她重复了一遍,“我是谁?”

    那是什么,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为什么你不肯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因为我不知道那是对还是错。”

    “那难道我就知道吗!”

    她猛然扑进我怀里,双手扯住我的衣领拼命摇晃。清亮的眼瞳里燃着青色的火。

    “你暗示我却不告诉我,你到底想让我知道什么?你到底想要我怎样?你究竟在对我做什么?”

    我任她摇晃,轻声问,“你知道你是什么吗,薇葛?”

    她征住,过了半晌才发出声音。“你是什么?”

    你难道没有一点疑问吗,薇葛。你,和我。我们身边的人,外面街道上行走着谈笑着的人,我们可以清楚听到他们,闻到他们,杀死他们。那些人。你难道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一切,这些不同,这些原因。为什么你一直都会如此平静。

    眼泪突然滑落下来。她大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红骨明珠般的泪滴絮絮不绝滚落衣襟。良久,她慢慢地放开了我,轻轻点头。“我知道了。”

    那声音轻细欲折,仿佛游丝寸断。

    原来梦真的是不能够做一辈子的。

    “巴瑟洛缪,你真让我绝望。”

    那句话令我动容,然而她不再解释。

    她穿上月色长衫,将长发挽在脑后打了个结,末端松松垂下。我听着她妆扮的声响,出门,关门,走下楼梯。她走出花园后门,在那里茫然地停了片刻,然后下定决心地走向某个方向。我闭上眼睛,默默地注视她。她愈来愈远的轻盈背影。然后我飞身掠出了窗口。

    她没有发现我。我在她附近的街道上穿行,看着她拐进一条小巷,一个年轻人跟着她,在黑暗中伸手去抓她镶满粉红珍珠的项圈,被她利落地击倒,然后迅速咬住他的脖子。片刻之后她抚平衣襟,翩翩走出黑暗,带着面颊上婴儿般娇嫩的红晕和稍稍隐去锐利的明丽目光,没入煤气灯投下的温柔光亮里。

    来这里,薇葛。我轻柔地召唤着她,注视着那个女孩以飞鸟般伶俐姿势翻过高墙,踏入庭园。她自空荡荡的车道上走过,两旁的树木上缀满彩灯,有的熄灭有的没有,幽幽的像一只只疲惫的眼睛,看尽繁华。枝头有丝绫扎成的鸢尾和百合在空中飘荡,散发阵阵奇香。她停在一棵树下,伸手碰触那精致的装饰,我轻轻将一朵百合放在她洁白掌心。

    她并没有吃惊,仰起头来,看着我从空中飘落。

    “这真的是一场婚礼。”她低低地说。面对着那令人昏眩的奢靡与华美。

    我拉住她的手,她没有拒绝。我们绕开夜巡的侍卫,穿过开满白玫瑰和金链花的园囿,来到主宅。后花园中栽满桂婴,水池中有青色莲花夜夜波光浮动,将池水映成幽蓝。月华如梦,空气中有清冷芳香缠绵不散。我把她带进桂婴林中那一刻,薇葛的神情突然改变。她对着虚空探出手去,苍白手指轻轻拂过夜幕下的林影。四年来一切都没有改变,她呼吸过的空气,触碰过的氤氲,这是她埋葬宿命的庭园。四年前那个白衣如雪的女孩,那个频频游荡在林中踏碎朝露的纤丽幽灵,她再一次站在了这里。

    她转过身,仿佛被某种丝线牵引着,走向宅邸。我跟在她身后,看她拉扯着嵌进墙壁的藤萝,手指探进石缝,整个人像一朵飘浮在高楼上的水云。她慢慢攀高,衣摆在身后飘曳,慢慢登上阳台。她知道该去哪里。

    踩过细碎青苔,踏上窗台,落地长窗后是熟悉的书房。对她而言,太熟悉,以致有那么一刹那她愣在了那里,真正的,无能为力的怔忡。而她的面前便是那个男子。

    我静静屏住呼吸。薇葛,她会怎样,我期待她的反应。霎那我不曾察觉自己的心头其实充满恐惧,所有一切都凝固在那里,我无能为力。

    她定定地注视着他,那个二十三岁的男子。长发稍稍剪短一点,轻柔地垂在肩上,刘海却比从前更长了些,幽幽地抚弄着碧绿目光。他无力地倚在书架上,手里紧握着细长精致的刀鞘。是的,刀鞘。他握的太紧,指节微微泛白。他变了一些,也许是很多。高挑,也瘦削了几分,轮廓益发清显,气息却幽沉。衣袖下露出苍白纤细手腕,骨棱凸显,散发着那种近乎病态的优雅。

    那几乎是这一家的人固有的气质。

    他把额头枕在手腕上,一动不动,目光垂落。

    薇葛静静地盯着他,面无表情,只是肩头微微颤动。她握紧了手指。我几乎能听到骨节扭曲的细碎声响。

    这时有人出现在他身后,年轻的英国人,大概是新任管家。薇葛不能而我可以清楚听到他们的声音。他恭敬地垂手而立,“爵爷,夫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萧晴洲毫无反应,过了半晌,才对了那无意退下的男人挥了挥手。“你们可以休息了。”

    “爵爷。”管家欲言又止。

    那个有着漂亮眼睛的年轻人缓缓转过了头,目光如水,幽幽掠过面前的忠仆。

    “我说,您可以休息了。”

    他微笑着,那种微笑却无疑可以令人窒息。我怔了一下。他真的已经不是他了。

    管家知趣地退了出去,额上一层薄薄的冷汗尚未退去。

    萧晴洲,他几时变成了如今的这个样子。他的祖父,那个坦然同魔鬼讨价还价的老人,他很像他,如今。

    一声微微的震荡越过浮空。空气为之一震,冷意飞散。没有声响,只是刃光冰凉逼退夜色。他缓缓抽出了那柄刀,用一个优雅的姿势握住,细长单薄刀锋在空气中划了半个圈子,静静停在眼前。

    一痕水光习习漫过眼底。

    瑟瑟寒。

    那已经属于他了。

    他轻轻笑出声来,一点点将瑟寒重新收入鞘中。他握着它,醉汉般踉跄着步子走到窗边,扶住玻璃。他轻轻地吟唱着什么,眼神直勾勾地凝视着月色,仿佛疯魔。

    “samsara  …  davanala  …  lidha  …  loka  –  /  ranaya  karunya…ghanaghanatvam  /  praptasya  kalyana  …  gunarnavasya  /  vande  guroh  sri  …  caranaravindam  ……”

    悠扬而绝望的吟唱。我忽然明白了他。那是古老的梵歌。

    眷恋异邦神明的年轻侯爵,不过只是一个在印度玄学中寻求安慰的年轻男子。

    物质存在如同森林大火。

    灵性导师秉承慈悲之洋的恩赐,普渡苦难无边的物质世界,就如雨云骤降,熄灭熊熊烈火。

    灵性导师呀,您是吉庆之洋。

    在您的莲花足下,我虔诚地顶拜您。

    他能够知道,他思念的人,他深爱的无法摆脱不能遗忘的人,此时就在他的面前凝视着他么。

    他看不见她,那鬼魅般的女孩。她隐身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