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西洲 水银珂






    然而这一夜,这一个惊雷掣电的雨夜,我父亲临终的雨夜,我终于知道。

    然而我宁可从来没有知道。

    她安静地转过身去。那一刻我怀疑她是否根本清楚我心中所想。

    她身后,是满树蔷薇。那绮丽的灌木蓬勃簇拥着这清冷女孩。她垂下头去。

    洁白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花枝。枝头蔷薇如血。她的指尖在夜色中闪烁一种诡异的光亮。那样细巧柔韧的手指,色泽深浓的花瓣在她的抚摸下瑟瑟颤抖,仿佛恐惧着某种伤害。那是可以做出某种凄厉动作的手指吧,带有极度危险的美感,一痕痕划过红花的时候,也仿佛划过了我的心。

    雨势突然变大,我已经湿透。而她更是早就停留在雨中的。

    可是我无法说出口,请她进大厅里去。

    她轻轻地笑起来,笑声玎玲,丝丝清冷,然后她笑得微微拗弯了腰。

    她似乎觉得这是天下最无稽的玩笑。

    “请我进去?”

    她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我。

    “雅闲,萧雅闲。你知道我到底是谁?”

    我的答案哽在喉头。

    我知道吗?我不知道吗?真的吗?

    “……我知道。”

    她的眉和父亲的一样,纤秀斜飞。倏而扬眉,雅艳中弥生幽幽寒意,慑人。

    我定定地盯着她毫无表情的容颜,终于垂下头去。

    “……不,我不知道。”

    她发出一声低微的大笑。

    “进去吧,他……快要死了。”

    我猛然抬起头。她安静地停在那里,一双流丽飞扬的眼,夜光划动的刹那,我看清她眼眸中的双重艳光,青如碧,墨如烟。

    眷恋深深,怨怼深深。

    那一刻,我终于确定了一种心情。

    父亲的身体微微颤抖,呼吸已经细若游丝。母亲哭倒在我臂弯中,几乎昏晕。

    灯光明亮。我突然烦躁起来,厉声叫侍从媳灯。只留一只琉璃盏在黑暗之中温柔摇曳,恍如暗花。

    父亲突然睁开了眼睛。我猛然屏住呼吸,怔怔地盯着他。他的眼神青翠璀璨,光彩夺人。一瞬间,他看上去分外年轻。他仿佛突然被某种力量附了体。那力量支配了他,填充了他虚弱空乏的肉身,将他骤然带回年少。他拼命撑起一半身体,死死地盯着窗外。

    刹那间,电光劈空,苍白惨厉,却明亮如虹。

    父亲的手向那个方向贪婪地探去。

    落地玻璃窗瞬间被电光映得通明剔透。

    暴雨倾盆。窗外的花园,红花如血。艳丽蔷薇枝下,白衣的少女亭亭而立,苍白秀美的手指轻轻扳低花枝。一个吻,妖冶而危险地落下。她深深地亲吻着雨中的蔷薇。

    一瓣殷红蔷薇衔在水色唇间,她缓缓地抬起眼睛。

    血红与苍白。她轻柔地对他微笑起来。

    一声无法形容的呼喊迸出父亲胸腔。他仿佛拼尽了余生,预支了来世的所有情感,狠狠地,无法挽回不能阻止地唤出了那个名字。

    “……薇!”

    惊雷震响。

    他像一簇散尽轻烟之后的余灰,无声地倒了下去。母亲发出一声凄厉大叫。我扑到父亲身边再抬起头。

    她已经不在了。

    父亲的呼吸已经停止。一丝无法察觉的光彩缓缓漫过他的脸庞。在幽暗之中那是一种安详,我看得格外清晰。

    她只是来见他最后一面而已。

    一见,则缘尽,情绝。

    从此后,两不相欠,两不相干。

 






 
 

之十一 残喁

 
 
    —薇葛蕤—

    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读到那一句,我已经不再习惯地把书本狠狠扔下了。

    汉乐府,有所思。事实上,我甚至连“相思与君绝”的理由和资格都没有。晴洲,晴洲,他何来他心。当真说起,负心的人倒非我莫属。

    对你,如你真。为你,如你心。我们努力为彼此付出了一切,然而到头来,不过是断絮斜阳,回首轻尘。

    不过是,秋风萧萧晨风铮叫媵Ц咧?br />
    他已离我而去。这茫茫尘世,也再无萧晴溦存留的意义。

    从今以往,不过是欢尽裂帛,从今以往,尘缘尽,相思绝,我再不是我。

    我不否认我是自私的,贪婪的,放不下的。我似乎越来越像巴瑟洛缪,那是真的么。我努力地寻找和放弃着一切借口和理由,能够扶持我继续万念俱灰地存活下去的理由。能够点燃绝望的理由。

    我遇到的是雅闲。这个脆弱聪敏的孩子。

    初见那年,他只有五岁。我并没有想到他会看到我,然而一切都不如我所料。那一夜月透寒水,那孩子的视线如清凉绸缎,轻轻包裹住我早已冷却的心。不由自主地,我接近了他,触及了他,陪伴了他。他极其聪明,那便是晴洲去世后,我仍愿意在他身边停留的原因。他从来不曾过问我所有事,虽然我知道他是知道的。我喜欢这柔弱隐忍的孩子,他太懂得与我相处的方式。

    这样,才教我无法放下。

    雅闲体质羸弱,由于背部的痼疾,他不能长时间站立或者端坐,甚至连阅读文件都要躺在特制软椅。这样一个孩子却要负起萧家族长之责。我不忍心,但无话可说。那是他的命。我早已懂得什么叫做命里注定。我喜欢他,喜欢陪伴他,虽然其实是被他陪伴吧。但我愿意同他在一起,同他闲聊,让他教我下棋。这样一个脆弱的身体,却可以安静沉稳地同我对弈数小时不言倦。这从前不曾熟习的技艺,他耐心细致地为我点拨,温柔且不拘小节,仿佛对着同龄女孩。我常常忍不住抬起头凝视他,他察觉我分神,便探过身来轻轻敲我一记,低声喝道,“专心。”

    我眯起眼睛对他微微一笑。他会难以察觉地怔忡一刹,然后若无其事低下头去。

    我想我是放不开这种感觉,这种宁柔美好的幻觉。对面的男孩,男子,男人,是谁?是爱我又为我所爱的人么。晴洲,还是晴游?那些我深深依恋过的男子。那幻觉有如魔咒。忽然之间,仿佛自己只是十几岁轻红少女,仿佛年少韶光重回,仿佛,仿佛爱我的是他,爱他的是我,仿佛一切都未发生,都未改变。

    仿佛我还是当年的萧晴溦。

    但那已永不再了。

    我不想揣摩自己的心意,更不想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想保留这种珍贵脆弱的幻觉而已。

    “薇葛,你这任性的女孩。”

    巴瑟洛缪,我知道他会那样说我。蔚蓝深沉的眸子直看进我心底,我任他看,随便他知道我的心思。那甚至连我自己都不了解的迷茫。我看到他清秀的眉尖微微碾了一碾,之后便不再理睬我了。他转过身去读一本书。我便坐到地上,随意地提起琴竹敲打德西玛琴那蝴蝶般散开铺摆的弦线。琴音悠扬诡异。巴瑟洛缪依旧微蹙着眉,我知道他在听。

    我突然用力扣紧手指,琴竹重重砸上琴身,猛然折断。他抬起眼看我,我挑衅地回望。

    沉默,良久。他别开眼去,散淡地叹了口气。

    “薇葛,薇葛。”

    “我怎么样?”我坐在地上仰望他,冷冷地抬高脸庞。他突然到了我面前,仿佛月光掠过树梢那一刻,繁茂枝叶间闪烁的银色彩影。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然后用一根手指触及我的下颏,慢慢挑起。

    我一掌挥过去,打在他的手臂。他突然捏住了我的喉咙,手指以那种最有效的方式遏制了我的呼吸。我喘不过气来,双手死死抓紧他的手臂,挣扎,捶打。喉管里发出细微急促哽咽,古怪如气泡破裂的轻响。他不放松,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慢慢将我提了起来。我几乎是吊在他一只手上。他的眼光丝毫不曾离开,定定地看牢了我。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窒息中,大簇蓝色蝴蝶挥舞着满闪磷光的柔软羽翼掠过我的睫毛,沙沙的回音仿佛宝玉互相摩擦时微弱的低鸣。它们好美。那是幽冥赠送的礼物么?末世的使节?我慢慢张开嘴唇,将一个自己都无法预料的笑容推上容颜。

    他猛然扔下了我。我摔倒在绵软地毯上,握住自己的脖子,用力喘息。空气狠狠地涌进身体,几乎令我再次窒息。我能够触到他留下的指痕,像一道扭曲的璎珞,紧紧扣在咽喉。

    “你哥哥死去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他这个年纪,或者,比他还要年轻些。”

    我抬起头,“你想怎么样?”

    他晶莹的瞳孔闪闪发亮,毫无料动。他凝视我,我伏在那里喘息,长发一丝丝滑下遮住面庞,像一个没有脸的鬼。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似乎不屑也不愿回答。

    他只说,“薇葛,和我去一次巴黎。”

    一个月后,我顺从地陪他启程。如果要说实话,我的确不敢拒绝这次旅行。虽然他并没有威胁我什么。

    柯敏妥善地安排了行程。所以十月最后一个荒凉的傍晚,夜幕轻垂。出现在渡轮上的是高大的银发男子和他怀中的高挑少女。我把长发绾起,戴着丝绒发箍,面纱遮去半边脸孔。我们穿着丧服,全身纯黑,益发衬得脸色惨白。所以上船前我们都饱饱进了一餐,力图使自己的肤色看上去不那么寒冷透明,指甲和眼睛也不至于太明亮闪光。我们带着棺材,装作一对带着亲人尸体去故土安葬的……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情侣?但无疑船上的人都把我们看作夫妻。英俊华贵的男子,和他纤细冷漠的年轻妻子。他一直都在我身边。虽然我们根本都一言不发。旁人大概将这看作悲伤。有人同巴瑟洛缪轻声搭讪,仿佛担心音调稍高也会惹起我们的伤感。我听见巴瑟洛缪的回答,“……伤心过度了,像个小孩子一样。”

    那是在说我么?我突然有种冲动想脱下丧服扯下面纱,就这样奔上甲板直接跳进黝黑海水。

    那是他第一次带我出行。一次短促的旅程。从那之后我学会很多事,不知道这算不算触类旁通。

    我们到达巴黎那天是十一月一日,万灵节。

    一个不祥的日子。

    巴黎圣母院的钟声在斯德岛上悠悠回响。这历时一百八十二年方才完工的宏伟建筑,巴黎第一座哥特式建筑,它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夕阳西下时的光彩可以投进那些精致无比的彩色玻璃,一次又一次照亮壁上华美绵延的圣经故事,一次又一次地歌颂主之恩德。

    只是我再也看不到了。

    我把手指探出貂皮暖笼,探向那仿佛在雪光里悠悠摇曳的尖拱明窗,那一对偷尝了禁果的男女在遥远高处向我投来诡异目光,比月光更神秘,比白雪更茫然。我突然几乎想要掠上高楼,狠狠打破那正中间由三十七块玻璃组成的圆形大窗,圣处女安然地分离着尘世的清纯与最终的邪恶。那是一种预言么。如果善恶一线之隔的约定,只是一只甜蜜的浆果?

    九十米高的尖塔从两座钟楼之间腼腆地露出塔尖。这尖塔虽比钟楼还高出二十一米,但从正面看去,却似一般高矮,这正是建筑师的匠心所在吧。有人说它象征着基督教的神秘,给人以奇妙幻觉。

    然而它只让我心慌意乱。

    巴瑟洛缪的手臂轻柔圈住我肩头,那一刻,我没有躲开。

    他蓬松浓郁的长发滑进我领口,沙沙地揉动着冰冷皮肤。

    “薇葛,薇葛。”

    低低的,仿佛无法延续,不能停止的呼唤,是近在耳际,还是遥迢千里。

    “薇葛,有一个人,我很想让你见上一面。”

    我一言不发。

    他携着我在空中穿行。冬风呜咽,渐渐漫出一丝潮湿粘腻的阴气。我的身体突然兴奋起来,刚吸过血的皮肤泛出淡淡胭脂色,柔暖一如凡人,只有细看才会发觉那流淌于血液之中不自然的光滑明润。所有的毛孔都缓缓张开,静静呼吸。那是接近死亡的气息,沉寂而宁谧,令我放松。

    松柏森森浓浓,围绕着月光下林立的墓碑。清凉月光洒下,随风隐约颤抖,在我激动的视线中落成一片晶银丝雨。

    巴黎最大的公墓,拉雪兹神父的庭园。

    路旁的长椅上坐着一只黝黑的野猫,碧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长长的尾巴优雅地上下拍打。我死死地盯着它,巴瑟洛缪一把将我扯了过去。我差点摔倒。

    “这里有四五百只这样的家伙。可是,薇葛,如果你敢在我面前碰一下它们……”

    我倏然回头,对着他凶狠地挑起一边唇角。他看着我,然后迅速将我带到另一个方向。

    他挽着我在这座死者的城池中游走。

    是的,真正的死亡之城。公墓里的道路纵横交错,有较宽的干道,也有狭窄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