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





  徐奉听着,本来是只笑不语的。他知道锦绣喜欢少说话多做事的人,乔大这话唠的本性实在难讨她的欢心。他也犯不上为了乔大去惹锦绣不高兴。
  见徐奉心不在焉,乔大不由得提一提好处什么的。
  慢慢的,徐奉听着听着这心意就变了。他也想到自己在纪家外面的生意上风风火火,在里面确实没有亲近的人。只有乔五算是有交情的,那乔五年纪又小,还不得什么都听他哥哥的。既然眼下乔大来有求与他,他不如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事成之后,乔大定会报答,日后有个什么事情,也可以内外罩着。
  想到这一层,徐奉也开始支支吾吾,只引得乔大不住的求他,把好处越许越大。
  两个人再“嗞溜”了几盅酒,脸上都开始泛红光,彼此推心置腹,兄弟情深起来。
  隔了些日子,徐奉来到书房里和锦绣报账,隐隐约约就提起了乔大的事情。
  三小姐瑞棋也在,正捧着一本书安静的看,听了也只是抬头看了看锦绣,没有多说。
  锦绣向来不大喜欢乔大,徐奉说起,她也没搭理。
  徐奉还要再说,锦绣就岔开话题问起方文相。徐奉不敢再说,只能谈生意。
  “眼下已经谈妥了两百织户,都签了契的,稳打稳两百户。其余的,方文相还不敢保证。”
  “方文相说有两百,那就一定有两百了。不过……吴掌柜来了信,茶叶翻利比咱们事先想的还要好,这笔钱咱们是赚到了,所以丝棉的生意一定要做起来。眼下两百户可不够,你催催方文相,务必在明年开春前谈下五百户。”
  “少奶奶放心。”徐奉又问,“那咱们江南的茶山呢?”
  “年前就可卖掉。不必养着它们过春。”
  “可是少奶奶,我觉着,不如把茶山再留一年,茶叶利润如此之高,我算着,明年咱们若是还做茶叶,是比丝棉要赚的多的。咱们何不再图一年的好处,来年再卖。”
  听了这话,锦绣抬起头好好的看了看徐奉,她这一看,徐奉不免坐立不安,有些紧张。
  “茶叶之所以利润高,还不是因为风险大?纪家不行的时候,我可以死马当活马医,冒一冒风险。一旦纪家步上正规,再大的利润我也不会去冒险。你不能拿着一家老小的生计去作赌注。”
  徐奉言语里透着不甘,他上前一步:“少奶奶,咱们不是在朝廷有人了吗?眼下咱们手里已经攥稳了茶山,风险一事已经不足提及。咱们眼前只有利润……”
  锦绣凤眼一瞪:“我是为什么不让纪家再做海上生意的?海盐不能做,海运业不能做!茶叶也一样!官场上风云突变朝福夕祸最不可靠,我程锦绣才不愿意看见我这头辛辛苦苦打下的家业,却因别人而空了。这次和戚大人,不过是彼此行个方便。以后的生意,离朝廷越远越好!徐师傅,你跟了我有些时候了,不应该再让我教你这个。”
  见锦绣动气,徐奉低头退了回去,不再言语,只是默默站立。
  “我说要的几块地皮,你可看好了?”
  “是。”徐奉把胳膊肘下的几张图给她。
  锦绣铺在案子上,详细端看。
  他立在她身侧,头微低,身子微倾。因为他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着她戴着玉镯子的手洁白修长,在那图上来回比量着。
  她终究是高高在上的程锦绣。他配不起的程锦绣……她的训斥他只能聆听,他们中间是隔了一个富甲一方的纪家的。
  在她面前,他时刻是低微的。
  ……
  “没有大一些的地面么?像是谷盛堂那般大的地面就一块也没有么?”
  “是有的。我以为少奶奶要建绸缎庄,那个地面用不了太大,就没拿 。”
  “是绸缎庄,可我要大的绸缎庄。这些店面都太小,咱们不要四处分散着建些小的,就建一两家,要大,货种全,有雅间,能坐下休息,能奉茶水的!”
  “是,少奶奶。”
  锦绣合了图纸递给他:“尽快,明日再给我几个样子看。”
  “是。”徐奉低着头收起图纸。
  锦绣这才注意到他面色不大好。
  想徐奉总是她刚刚带起来的人,火候稍欠,时候长了也就明白了。如今他也已经是她的左右臂,不能太不给他台阶下。他今天来说了两件事,她都给他驳回去了,他未免有些沮丧。
  于是她就又重新想了想乔大的事情。她虽不喜欢乔大多嘴多舌的性子,当下纪家倒是挺需要个对她坦诚地人来管事;乔家一门兄弟六个,为乔大马首是瞻,乔大作了总管,他那些弟弟们自然拥护,人多了,乔大自然容易在总管的位子上站主脚,也比其他人更快上手。越想,锦绣不由得越得:乔大其实是这个节骨眼上最好的人选。
  只不过,吴掌柜的那日也提起了这件事情,两个掌柜,都是顶梁柱。锦绣思量着,觉着这事情还是不好现在定下来。
  “方才你说茶山的事情也不无道理。我知道你挂念着那白花花的银子,我也说过唯利是图才能做成生意。但是,月盈则亏,盛极必衰。万事都有个度,懂得自制生意才能长久。毕竟是只有一步步稳打稳算的生意才能让纪家过的舒坦。这么大家子人呢。”锦绣语气软下来,“叫乔大做西园的管事吧,管得好了,再来替韩总管的位子。”
  徐奉替乔大说道谢,锦绣再嘱咐两句生意上的事情,就让他走了。一直到他走,他的脸色都是沉郁的。
  樱木花几上的木纹纽结成鬼脸,仿佛瑞棋脸上的那个。她捧着书本,从架子后面出来冲着锦绣笑。
  “笑什么?”
  “以后咱家做绸缎生意,岂不是天天有新衣穿?”
  “就算不做,难道还亏待过你不成?”锦绣招手让她过去。
  原以为她手里拿的是什么诗词小说来着,现在瑞棋走过来,她才发现那是她蓝皮百线的账本。
  “我说呢,我书房里哪来的书让你看,原来是看这些没意思的东西了。”
  瑞棋歪歪头:“没意思?可有意思了。嫂嫂是稀罕这些东西不让别人碰吧?”
  锦绣走到黄花梨木圆桌子前坐下,拉过瑞棋:“这有什么稀罕的,别人不能看,我妹妹还不能看么。”然后又小声嘱咐道:“只不过,看了什么可别说出去。有些是不能说的……我只是没想到你这般漂亮模样没有去看小说,到来看账本。”
  瑞棋歪着头有些不好意思:“看小说长大了就像瑞容一样,看账本长大了才能像嫂嫂一样。”
  她歪头的样子和瑞峥有些相似,头上一对金线发钗丁零当啷。锦绣摸摸她的发髻,柔声说:“像嫂嫂这样没什么好的,你二姐那才叫好。有男人疼得女人才叫好。”
  “我看瑞容才没有叫洪秀才疼呢,都是她死皮赖脸的对洪秀才好,洪秀才对她说话都吆三喝四的。”瑞棋不屑的努努嘴巴。
  “你不懂,长大你就知道好了。”
  “我不懂,我就知道嫂嫂这样好。你没看刚才那徐掌柜被你教训的那熊样么?嫂嫂你多威风啊,永远都不用看别人脸色,连我爹都得看你得脸色。全家人都得怕你。”
  ……是,全家人都怕她。
  锦绣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她问瑞棋:“那,你怕我么?”
  自小是在别人脸色中长大的孩子,瑞棋怎会看不出锦绣面上的悲色。她赶忙把账本一搁,就拱进锦绣的怀里。
  “不怕。嫂嫂身上有娘亲的味道。我愿意跟嫂嫂亲近。”
  “啪嗒”的一声,一颗泪珠子落到瑞棋的袄上。那声音厚重,瑞棋知道,那该是很大的一颗泪,载着她不为人知的坚信。她也知道锦绣不会愿意别人发现,于是她就那么拱在锦绣的怀里,装作没听见。
  自从瑞容回了纪家,纪老爷身子日渐好转。每日里看见瑞容和他的外孙子就开心,眼下连白面馒头也能吃下。他能下床后,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给这外孙子办个百日宴。
  瑞容知道了这事情就直喊作孽。好容易安生了没两天,这一桌宴席说不定又得跟洪秀才闹些事情出来。只能跑来求锦绣出主意。
  听她说着什么“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模样越发的像洪秀才,锦绣觉得有趣。
  “不碍的。老爷身子还不健稳,不如办件喜事来冲一冲。你想多了。”茶盖刮过了茶叶,锦绣停了笑,说:“洪秀才也许久没见找东怀了,他定然很想念。可他又那么死要面子,总也不到咱么家里来。如今,办了喜宴他就有借口来了。你怎不想,他还正愿意借着百日宴来探探他儿子呢?”
  自从锦绣把她母子带回纪家,那牛脾气秀才就连个信儿也没有,只有洪大娘来送过几回棉衣裳。洪大娘言语间对媳妇孙子挂念的紧,拐着弯的劝娘俩回家让儿子瞧瞧。碍着亲爹的病,也碍着锦绣的话,瑞容是咬紧了牙关没有回家。人是在纪家,可心里也是想着丈夫的……
  乔大进来对锦绣报说周妈妈的帐清了,挨了板子在柴房等着呢,请大少奶奶发个话。
  锦绣听了,就又跟瑞容嘱咐了两句,放了茶碗就出去了。剩下瑞容坐在玫瑰椅上出神,想着想着,她也不由得露出扭捏的笑意。
  没隔几日,百日宴的请帖就陆续发出去了。
  鲁中和枣庄那边照例都有一份子,照例两家也会来个姑婆婶子送份贺礼表示表示。正是秋后生意结账的时候,每家都在忙碌,这种宴席不过是走个场子,锦绣嘱咐鲁中娘家不必来人也行的。
  所以她万万没料到,枣庄于家来了整整三辆马车的人。

  灯火阑珊

  程家起家晚,富足的时间短,程家的人出来总会带些鲁莽,所以于家不像程家;纪家立业早,富贵三代,纪家的人举手投足间大都有着高傲和金贵,所以于家也不像纪家;于家的人,有着别家没有的书本纸墨的气息,那气息要从从他们吝啬的铜板方孔里仔细的嗅,才嗅得出来。
  夫人、二少奶奶、还五小姐,外带六七个丫头家丁,三辆马车停在了纪家大门口。
  锦绣迎上去,扶着于夫人下车。
  于夫人的年纪看上去比纪家老爷还要大一些,头发大半都白了,也掉了个稀稀拉拉。那小小的发髻上叉了好几对重重的金绞丝灯笼簪,不大协调。她看见眼前来的这位年轻媳妇,就知道是锦绣了。
  “是老大瑞峥家的?”
  “是,于家姑妈好。”
  纪老爷的上一辈人,是跟于家连过亲的,七拐八拐的,能算上一点亲戚关系,锦绣这样叫,显然是示好。于夫人听了自然笑意挂上了脸,一手被五小姐扶着,一手按着锦绣,下了车。
  于二少奶奶已有四十多岁,锦绣就迎上去叫她嫂嫂,那边五小姐十六七岁不曾出嫁,又得管锦绣叫姐姐,六七个下人们也跟着给锦绣见礼。团团转的招呼完,又把于家带来的三大筐的枣子安排好,一行人,这才熙熙攘攘的往里进。
  于夫人年纪大,爱絮叨,一路上把带来的鲜枣干枣,山枣酸枣说了个遍。等到过了垂花门,进了正厅,这话仿佛才说了个开头的样子。
  纪老爷一心想张罗外孙子的宴席,却毕竟是体力有限,跟于夫人叙了叙旧,就回屋歇着了,只留锦绣招呼。于夫人仿佛有话还要说,却又觉着锦绣毕竟年轻,对老一辈的事情不熟悉,眼下犹豫着。看看她们家的二少奶奶,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本来,锦绣想于家八成是为了那十尊白玉菩萨来的,若是如此倒也还好,她做惯了生意从不怕这些,但现今瞧那母女三人的模样又不像是。
  趁着去备饭菜的空当,锦绣赶忙去了瑞容那,把事情向她说了。瑞容一听就明白了。她是女儿不是媳妇,说是远亲也能亲在她身上,不比锦绣。她去跟于夫人说说话的好。
  吃了饭,于家的人由瑞容陪着去见过纪家的太夫人,礼遇周数的又折腾了一个下午。等晚上瑞容回房,锦绣迎上去问。
  瑞容咯咯的摇头笑:“她们虽没明说,那意思是想要给他们家四少爷提亲。”
  锦绣一愣,也笑了:“瑞棋?”
  “可不是。”
  “可瑞棋还不满十四呢。”
  “提个亲,换个八字定个亲,折腾折腾,也得个一年半载了,也就该嫁了呵。”
  瑞容说的理所当然,锦绣懵了一下。她算嫁的很晚的,她怎么忘了呢,怎么能拿别人和自己比……
  锦绣把起茶壶佯装添茶,又说道:“她们是想见见瑞棋是么?”
  “可不是。见的觉得好了,大概就准备提亲了。”瑞容又说是嫂子要是觉得成,就应该找个机会大家叙叙,找几个纪家的老亲戚来陪着于夫人说话。瑞棋要是也觉得行,那就行了。
  十月天里泛舟大明湖,这事情恐怕也只有纪瑞峥干的出来。
  湖水凉的紧,风也冷的紧,于仕铭缩着脖子哆哆嗦嗦的拿着半个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