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





  锦绣一愣,她没想到徐奉知道的这么多,然后再一想,觉得这样的事情倒更像瑞峥干的。于是就顺着吩咐道:“叫乔五回家去,把家里的那匹蒙古马送给李家,再好好跟人说说,是不会有事情的。大不了是一匹马。”回头又哄着纪老爷问:“爹,这么着,行么?”
  纪老爷这才信了。脸上的欣慰之情掩饰不住,嘴里还一个劲的怪罪:“不孝子,牵家里的马不就是了,怎么牵了客人的马。”
  锦绣见他释怀,也顺着他说了两句。再关照纪老爷天冷当心着凉的话,就送他回屋里去了。送回了公公,她又回头找了个老妈子去告知瑞容一声,说洪秀才在太极阁等她。
  一切都安顿好了,这才带着徐奉来了楼前席间就坐。
  众人纷纷问起茶令的事情,问锦绣跑出济南这么些日子是不是为了这个。锦绣端着酒顾左右而言它。
  周旋在酒肉嘈杂中,有些饿却不能吃,有些疲倦却不能歇。她强撑着笑,觉得连嘴角也有些累。
  从大明湖和锦绣分别,瑞峥就诓着那于仕铭跟他往登州去。那于家四少爷于仕铭自从提亲路上逃跑以后,就一直和瑞峥挤在洪子卿家里住着,早就闷了。一听见瑞峥说东海如何波澜广阔,那海船上如何美女如云,如何海味新鲜,就颇向往了。再听说还有倭寇,心里就更是乐了开花,直想赶着去东海做回子海盗过过瘾。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即日启程,告别了洪子卿,快马加鞭赶往登州。
  当时离戚大人升任都指挥佥事备倭登州已有一阵时间了。瑞峥之前与他有过几面之交,却因为自己拿不出银子来支援戚大人,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后来再听锦绣说家里的难处,他也没敢再跟锦绣提起这事。自始至终他没有帮上什么忙,所以这次来,只是想打声招呼,在军队里混两天就罢了。
  就在他和于仕铭站在戚大人的府邸门前,等着一个兵卒进去通报的时候,瑞峥还觉得戚大人军务繁忙,不一定会见他们两人。所以,万万没想到戚大人竟然亲自迎了出来,还待他如贵宾。
  先替他俩收拾了客房安顿妥当,又让人备了满桌子的菜肴接风洗尘。
  这可让瑞峥受宠若惊,他望着满桌子的生猛海鲜一头雾水回不过味来。
  “几次想请贤妹都请不大出来,想不到今天贤弟却突然造访了。荣幸之极。”戚大人言语之间亲切,以兄弟相称。
  闹了半天,是仗着他老婆的面子?瑞峥这才明白一点,他想他原来不知道锦绣是这么出名的。
  于仕铭没心没肺的剥着虾:“客气客气,锦绣不好请,瑞峥可闲的很,只要您一声招呼,他就会屁颠屁颠的跑过来。这不,您没招呼,咱们也跑过来了。就是是想跟着大人打仗的!”
  “哦吆,这可苦可吃不得,不要的好。”戚大人摆手道。
  “看您说的,这不是为国效力么。想当年我们跑陕甘,出塞外,什么苦不苦的,苦中有乐就不叫苦了。”于仕铭吹牛道,“不过瑞峥现在结了婚就不大一样了,不能离家太远,要不时候一长就想媳妇。哎呦……”
  瑞峥回过神来,桌子地下踹了于仕铭一脚,于仕铭呲牙咧嘴的忍着,“所以啊,杭州和陕北以后就少去了,呆在离济南近点的地方才好回家。想来想去,还是登州好。这不来您这了,就是想帮您打倭寇!”
  “哎呦,想打倭寇是好事。可是要是想图个近的话,那可真是不巧了,我正不能关照了。”戚大人看他们两个一眼,颇有得意,满面红光,“不瞒说,登州海岸还算平静,我已经受命调任浙江都司佥事,守宁波、绍兴、台州三府,过些天就走了。”
  瑞峥和于仕铭一听这是升官了,就赶紧起身来祝贺。海边呆的时候长了,海风吹着,戚大人的面孔更加黑红,越发显得牙齿雪白。现下高兴,露着牙笑着,瑞峥和于仕铭一阵马屁拍得他高兴。
  “我要调走,可惜纪少爷又不愿离家太远去浙皖一代,要不然我还可以随时照顾着。若是非要在登州做些事情的话,戚某可给纪少爷谋个一官半职做一做。要不然,我也可委托一下我在这里的同门。”
  瑞峥听了把头要的跟拨浪鼓似的:“不不不。我不要做官,我就是想来跟着大人做个闲人,既然是浙江有倭寇,大人要去浙江,那我自然跟着去浙江。”他给于仕铭翻着白眼一边嘟囔:“去浙江。大人您什么时候走?”
  戚大人没回答,只是与于仕铭相视一笑:“那岂不丢下贤妹一人在济南?”
  “大人不要小瞧了贱内,她不在乎这些的。”瑞峥说着,回头跟于仕铭做了个要打他的动作。
  “我怎么敢小瞧她?鼎鼎大名的程锦绣,她捐船给我后,我是心里感激都来不及呢。”
  瑞峥正跟于仕铭打闹着,听见这话那双手张在空中,就愣了。
  “捐船?谁?我老婆?程锦绣?”
  戚大人讶异:“你不知道你们纪家为国捐船的事情么?”
  瑞峥半张着嘴,摇头。
  戚大人也觉的这事情真是有意思,便把在客栈时候锦绣许诺他海船的事情说了。“当时我也不知道她已经嫁给你了。后来,待她那船过来,我才看见那船上有着纪家的字号,是纪家的船。再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你们两家结亲家喜了。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原来贤弟竟然不知道这些事情?”
  瑞峥呆着,摇摇头。
  于仕铭问道:“那船是海船么?”
  “自然。”
  “我常听人说,海船庞大,里面有房屋睡觉吃饭,明天大人可否让我们去见识见识?”
  瑞峥在一旁,魂不守舍。戚大人想起当时自己和程锦绣说话的情景,猜他们夫妻大概是有些别扭的。别人的家事也不方便多问,他便回头跟于仕铭说起了话。两人说起海船的模样大小功性来。
  瑞峥望着满桌子的海味怎么也吃不下去,戚大人和于仕铭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见。
  当夜在戚大人处住下。离着海近,房间里能听见海风呼啸的声音。
  瑞峥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睡不着。那女人的音容笑貌频频的出现在他脑子里,抓也抓不住,挥也挥不掉。他是不该走么?衬着月光,他张开自己的手,那里面似乎还存着她的余温。
  他坐起来,踱步到窗前。开了窗子,吹来的风再冷,也不能让他澎湃的情绪冷静下来。
  他一生都喜欢离经叛道的女子,见了刻板保守的他总是要躲开。
  从前,他总是以为青楼里的女子最不拘常理,放纵天性。程锦绣这样的女人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是死板没有乐趣的。他追求自由逍遥的,风流快活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有湘佩那样的女人相伴最好。
  然而现在,他已经渐渐度过了那个年少轻狂的年纪,他这些年行走大江南北,表面上依然是风流逍遥,但骨子里却已经稳重了起来。看事情,也比以前更明白:其实,那最不拘常理放纵天性的女人们,是最低眉顺眼的,她们要跟着银子走;而这个苛刻保守的女人,有些时候却是会做出不拘常理的事情的。比如她行走于商场,与男人们争高下;比如当纪家还陷于水深火热的时候,表面上是事不关己,私底下确实早早就捐了船的。
  她才是最离经叛道的那一个?
  窗外黑暗的海水翻打着白浪,他想起她的种种好,且越想越好。最后凭着自己的情感给锦绣添了一些本不具备的色彩。
  其实,她不过是个商人,她捐船也是等于与戚大人做了笔买卖的。她不具备大爱大恨,她的一切皆从最实际的柴米油盐中出发。她生来实际且世俗,不浪漫。
  她与瑞峥不相同,因为不相同,所以被瑞峥想的更美好。
  他是一个如此浪漫又乐观的人。面对广袤的海水,他止不住的澎湃,一次次被心里的程锦绣牵扯。
  今年的新雪来势凶猛,纷纷扰扰从早下到了晚。
  吃过了晚饭,姑嫂三个都聚集到锦绣的屋子里来说话。她的屋子大,炉火旺,瑞棋平时最爱往这凑,今天瑞容也提着她的针线篮子来凑份子了。她对锦绣指指瑞棋,意思是要她探探瑞棋的口风。
  照旧是一件半旧的绿毯子披盖在身上,照旧是一杯铁观音捧在手心,锦绣靠在罗汉床上,不动声色。她静静想了一会儿,瑞容缝衣服扯线的声音便开始急急的催促她。
  瑞棋生性敏感,看锦绣和瑞容来回的几个眼色就明白了那意思,脸红起来,只好低头佯装描花样子。
  给锦绣打暗号,锦绣也只是靠在那里笑。瑞容见锦绣不说话,只好自己开口:“你看,好在于家几口人已经回去了,要不然,这场大雪可有够她们娘仨儿受的。这路还不知道多么难走呢。”
  锦绣接过话:“是呢,她们受罪不说,少不了又要顺走咱们家几条好毛皮。”
  “人家不还带来了几筐枣子了么?”
  “几筐烂枣就换来在咱家的吃喝玩乐?也太便宜了。”
  瑞容跺脚,锦绣逗着她乐。
  “小气就是小气,又不差咱们说她。给瑞棋挑婆家得挑好的,不能闭着眼睛乱夸一通,不是我说,既是提亲,那于家四少爷怎么不亲自来?我看他也配不上咱们家瑞棋。”
  瑞容说道:“那可也不是,嫂子没见过,我小时候可是见过于仕铭的,那风度和学问跟瑞峥有三分像,是个可托付的人。”
  一听像瑞峥,锦绣就翻白眼:“那就更不可靠了。”
  “嫂子!”
  见瑞容气了,锦绣才打趣道:“我没见过就不行。除非他自己来提亲,叫我给从头到脚好好看过了,那才算。不然谁知道他现在什么模样,万一这些年长了麻子你们也不知道。”
  瑞容低头咬断线,怪嗲的朝地上呸了一声,那线头湿嗒嗒气呼呼的落地。她抬头朝瑞棋说:“你到是吱一声啊,自己的事情还得自己拿主意。”
  瑞棋抬头笑:“我听嫂子的!”
  “哼,我知道你们俩亲近,得了得了,我真是白忙活了。”
  锦绣看了,朝瑞棋使个眼色,瑞棋笑着去哄瑞容,姐妹俩一阵嬉闹。锦绣看着也跟着乐,乐着乐着,就想起了锦英。瞥一眼桌上那封程家来的信,琢磨着要抽些日子回家去看看了。
  已经十一月,她也不是那么忙了。吴掌柜从西安后就差不多是年关结账的时候了,她就得算年终的账目,来年绸缎庄的事情也得操操心,在这之前她正好回趟家。想从杭州回来她还没回去过,是有些日子了。
  青朦朦的天光越发暗淡,桌子上的油灯忽明忽暗,招娣来剪了一剪子。
  锦绣有些乏了,瑞容便收拾了东西,拉着瑞棋走。锦绣没多留,外面雪没停,就叫招娣撑了伞送她们回屋。
  姐妹俩走了没一会儿,锦绣刚刚要躺下,就听见了门外有人一路跑来,接着是哐啷哐啷的砸门声。
  锦绣急忙起身,琢磨着是不是瑞容忘了什么布头线团。
  拉开门,一阵凉风夹杂着白雪的香灌进屋子里。
  他那两条眉毛本是皱着的,随着她拉开门,他的眉眼就像拉一把折扇那样,次第打开,节节舒展了。漆黑的眸子,亮晶晶的。
  “锦绣!”
  锦绣嘴唇微张,不知如何回答,冷风扑面过来,她适时的低头打了个喷嚏。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人已经退到门外去了,且给她掩好了门。
  “病还没有好?”他隔着门大声问,还掺着扑簌扑簌拍衣裳的声音,大概是在清理那些身上的积雪。
  “怎么这么问?我没有生病。”
  “不是重风寒么?”
  “我身子一向很好的。”
  拍衣裳的声音停下来,然后听见他咬牙切齿的说:“老狐狸!又骗我!”
  “爹说的?”锦绣探身问道,他打开门进来,胸膛差点撞上她的脸。
  锦绣一阵脸红,瑞峥却没事儿人一样越过她,抓起桌上没凉透的茶水咕噜咕噜喝了个够:“他怎么知道我在登州的?要知道,他常年说自己要病死了,我哪会信?但是这回说你要病死,还是头一回。我就且信一回,结果,”他啧啧嘴,“上当了。”
  “那日百日宴上洪秀才来给你爹抓着了,就把你的事情说了说。”
  他回头,看锦绣的样子,“你是要睡了?”
  “是。”
  “那你睡吧。”
  “那你出去啊。”
  他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笑的无奈:“不,没人知道我回来,我在你屋子里呆一晚上,明天天一亮,就走了。”
  看锦绣没动,他又劝:“你睡你的,我一点都不吵。放心。”
  他为人就是这般不着调,什么离谱的事情在他那里都是吃饭喝水一样正常,锦绣早就知道,于是没再理他,自己上了床睡去了。
  瑞峥坐在外面好一会儿,确定锦绣是睡着了,他才起身,绕过绘着山水的紫檀木小屏风,走到她的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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